先跳下来的是换了便服的王副官,立即去开后座的门。
后座门已经从里面推开了,换了便服的曾可达走了下来。
没有言语,两个青年军已经将自行车推到了曾可达和王副官面前。
曾可达翻身上车,向燕大方向骑去。
“跟上!”王副官急忙上车,同时低声喝道。
四个青年军立刻推车跑起来,快跑中跳上车,猛踏车轮,向曾可达那辆车追去。
很快,两个青年军的车在前,两个青年军的车在后,将曾可达护在中间。
王副官在最后赶着。
月色空蒙,树影婆娑,车行如水。
曾可达是南人,此时夜行在北地,见公路两旁无边麦茬,战乱弃耕。政在农工,各级政府不能安民,自己却要为北平城两百万人募粮。这才领悟到建丰同志刚才电话里布置完任务后,为什么要感伤地给自己吟诵那首《诗经·王风》了。
——浓重的奉化口音立刻又在耳边响起: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王命在身”,心中鼓荡,曾可达倏地挺直身子离开车座,猛踏脚蹬,超过了前面两个青年军,一任夜风扑面。
被抛在后面的青年军都慌忙离开了车座,脚下猛蹬,向他追去。
苦了王副官,铆足了劲,毕竟是文职,还是跟不上,一个人被落在了后面。
那家商行二楼那间房内,荷叶边的煤油灯不知何时点亮了,吊在桌子上方闪烁。
张月印那个位子不知何时空了,灯下只坐着谢培东和老刘。
两个人都在等张月印,沉默都凝固在头顶那一点灯火上。
突然,楼下传来了踩楼梯的声响。
两个人都站了起来。
张月印匆匆进来了,这回没有叫二人坐下,自己也站着:“刘云同志急电,中央新的指示。”
谢培东和老刘都望着他。
张月印:“‘孔雀东南飞’只是国民党推行整个币制改革在平津的行动,核心在上海,平津的行动是配合的重点。为了争取美国援助,接下来他们会在国统区五大城市推行币制改革,发行金圆券。为了坚挺新发行的金圆券,他们会把大量的粮食和物资调到五大城市,平抑物价。这些粮食和物资在调运途中,我各军部队以及党的地下组织不得袭扰,一律放行。”
“我想问一下,为什么要配合他们?”老刘忍不住问道。
“为了五大城市的人民。”
张月印回答得很简明,接着传达:“在北平和天津,我党隐蔽在国民党各部门之同志,凡参与币制改革调运物资者,均不得抵触,给予积极配合。望你们立刻贯彻该指示精神,传达到每个有关人员。”
中央的指示提纲挈领,接下来就应该北平城工部具体商量落实了。
张月印果然望向了谢培东:“刘云同志指出,在平津,任务最艰巨、处境最困难的是谢培东同志。谢老,天津方面运粮的火车已经发出,三小时后您代表北平分行去接收粮食,亲自押运送到稽查大队军营。见到方孟敖同志,先了解他与梁经纶见面的详细情况。难点在于怎样让他明确党的指示,今后按党的指示行动,又不让铁血救国会怀疑他已经和我们接上了关系。这一点,中央和华北城工部授权,由谢老自己把握,绝对单线联系。”
“请组织放心,我知道怎么做。”谢培东提起了椅子上的包。
“您稍等一下。”张月印留住他,接着转望向老刘,“国民党这个时候出台这个政策,也挽救不了民心向背,还会加剧他们内部的斗争。上级分析,他们内部这场斗争,很快会波及我们地下党的同志,包括外围进步学生。当务之急,我们需要将一部分人秘密转移到解放区。这个任务由老刘同志具体负责,离开这里以后,你立刻找到严春明同志,让他今晚就走。其他转移的人,这几天分批安排。刘云同志还特别指示了学委,让他们想办法叫梁经纶提出来,将谢木兰同学转移!”
“我明白。”老刘这一声答得特别会意。
谢培东尽管久经波澜,这一刻还是难掩感动:“我感谢组织……”
“应该的。”张月印深深地望着谢培东,“谢老,天津的粮食三小时后才到,你先回北平分行。方步亭这个时候也应该在等你了,怎样控制孟敖同志下面的行动,他也在急着等你商量。”
谢培东隔着桌子慢慢向他伸过手,两人会意一握。
谢培东再跟老刘握手,发现老刘的手十分有力,却没有十分用力,只是握紧了,将握手的时间延长了。显然,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向自己表达歉意,重申敬重,同时传递一个更重要的信息,请自己放心谢木兰的安全。
谢培东眼中流露出谢意,转身走出。
张月印和老刘都跟着送出了房门。
张月印的判断十分准确,方步亭这时已经回到行长办公室了,在等着谢培东。
跟往常不一样,方步亭回到办公室后没有开灯,借着南面落地玻璃窗洒进来的月光,在打电话,形单影只,声音沙哑:“继续找。打镜春园徐老板的电话,问谢襄理是不是跟徐老板在一起,现在去了哪里?”
放下电话,方步亭的身影到了南面落地玻璃窗的阳台边,坐了下来,望向只有月光的院落。
原来,不只办公室内没有开灯,整栋楼都没有开灯,楼外的院子里也没有开灯。天上的月便分外地亮,方步亭望着凉凉的院落怔怔地出神。
大儿子今天带何孝钰出西南防线的反常举动,已让方步亭心乱如麻;而小儿子找到了大哥和何孝钰竟不告诉自己,更让他心灰意冷。方孟敖又去见了梁经纶,竟然是徐铁英打来电话他才知道,并叫自己回来,说是做了工作,已让方孟韦回家。亲疏否隔,内外交攻,唯一可以商量的谢培东偏又不在。他只能等,把所有的下人都赶回了房间,把所有的灯都关了等。
谁会先回来呢?
突然,他一凛!
大院门外传来了汽车开进的声音。
无须分辨,是听惯了的北平警察局那辆002号吉普的声音。
方孟韦回来了。
方邸大院虚掩的大门是从外面推开的,方孟韦踏进大门,便站在那里。
以往也经常感受到父亲的高深莫测,这回他却对父亲这种肤浅的高深莫测顿生反感。
——北平城虽经常停电,但是这座院子拉的是专线,从不停电。此刻院子里没有灯光,那座等着他的楼也没有一丝亮光。他知道这都是父亲故意关的。
几天未回,望着这个本只属于父亲沉沉如夜的家,心里明白,父亲那双眼显然就藏在黑暗中,在盯着自己。
对付从小就依顺的儿子,也如此用心,何苦来哉!
他真不愿意再往前踏进一步,却还是踏着月色,走向了那栋藏着父亲眼睛的洋楼。
又推开了客厅的大门,方孟韦在黑暗里站了好几秒钟,终于伸手按向了墙边的开关。
大厅那盏吊灯亮了,整个楼都亮了,方孟韦却意外地一怔。
偌大的客厅,沙发上孤零零坐着程小云,望着方孟韦慢慢站了起来。
——活在这个家里,孤独的也不只是自己。
方孟韦突然觉得眼前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后妈今天比往常亲近。
四目相对,方孟韦的嘴动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却能看出叫的是“妈”。
程小云轻步走了过来,在他面前站住了,轻声地:“不好叫就不要叫了……”
方孟韦毕竟仍不自然这样与她近距离对视,瞥向了二楼父亲的办公室,却依然没有走向楼梯的意思。
程小云:“问你一件事,愿意你就告诉我。”
方孟韦只好又望向她,点了下头。
程小云:“你大哥还有孝钰和木兰是不是都在梁先生那里?”
一片阴云掠过,方孟韦实在不愿回答,却还是轻点了一下头。
程小云:“这个时候,大家的心情都一样。你爸正在楼上等你,你也看到了,灯也不让开……”
方孟韦这回却没有点头,反而露出一丝不以为然,向那道笔直的楼梯走去。
程小云揣着忐忑将他送到楼梯口。
方孟韦突然转过身,问道:“我也想问一件事,愿意就告诉我。”
程小云点了点头。
方孟韦:“当初,你是怎么爱上我爹的?”
程小云沉默了片刻,只能答道:“过后,找个时间我慢慢告诉你,好吗?”
“好。”方孟韦不再使她为难,转身上楼。
“不好叫就不要叫了。”方步亭这句话从二楼办公室阳台那边幽幽地传来,竟和刚才楼下程小云的话一样。
一楼大厅的吊灯很亮,照射进二楼办公室的门。
果然如自己所料,父亲的眼睛一直藏在阳台上俯视着整个院落。
第64章 扑朔迷离
这时,自己站在门口被坐在阳台上的父亲看得清清楚楚,而父亲的身影却和他刚才说的那句话一样,扑朔迷离。除了反感以外,心里不禁又涌出一丝别样的酸楚。
——记得每次走进这道门,自己都要叫一声爹。
——多少年来自己一直只叫父亲不叫后妈,今天进这个家却想叫后妈,反倒叫不出那个“爹”字。
方步亭也不知这个最亲近听话的儿子为什么会突然跟自己疏离,乃至显出叛逆:“知道你也不想再见我,就不要开灯了。可有些话要问你,总不能老站在门口吧。”
方孟韦此时真有些迈不动腿,可还是走了过去,除了沉默,还保持着距离,站在离父亲约两米的身侧。
“在哪里找到你大哥的?”方步亭也仍然望着窗外。
“卢沟桥往西,永定河边。”方孟韦回话了。
“他跟孝钰都谈了些什么,告诉你了吗?”
方孟韦没有回这句话。
方步亭转过头,望向小儿子。
方孟韦却望向了窗外的月亮,像是在对月亮说话:“他说要娶何小姐。”
方步亭站起来:“那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何伯伯,却去见梁经纶?”
方孟韦依然望着窗外:“您可以去问他自己。”
方步亭被小儿子顶在那里,站了一阵子,又慢慢坐下,叹了一声:“我承认,这辈子我不是个好丈夫,也不是个好父亲……可这个时候我还是父亲。国民党一直怀疑你大哥是共产党,却又在利用他。还有,那个梁经纶到底是不是共产党?我总觉得这个人迟早会将你大哥害了……孟韦,崔中石的死你是亲眼看见的,不能看着你大哥和你崔叔落得一样的下场。”
方孟韦心内煎熬,却依然不愿意接他的话。
方步亭:“等你姑爹回来吧,现在你们也只听他的话了……”
外文书店二楼房间响起两下敲门声,不疾不徐,显然不是送何孝钰和谢木兰回来的同学。
梁经纶悚然惊觉,该来的人来了!
他望向对面的方孟敖。
方孟敖却毫无反应,依然在那里翻书。
“应该是送她们的同学。”梁经纶站起来,对着房门,“是欧阳同学吗?”
竟没有回答。
“请问是谁?”他又望向方孟敖。
回应他们的依然是两下敲门声,不疾不徐。
方孟敖这才说话:“没有主人怕客人的,开门吧。”
梁经纶步向房门。
他的长衫下摆又飘拂了起来,步伐露出了踟蹰。
思问却在他的眉眼间飞快运转:
保密局北平站的人?
——有方孟敖在,不会。
陈继承或徐铁英方面的人?
——有方孟敖在,也不会。
难道是共产党学委,是严春明!
眼前已是房门,梁经纶伸向门闩的手竟如他刚才的脚步一般踟蹰。
门闩在慢慢拉开,门在慢慢拉开。
——梁经纶蒙在那里。
——站在门口的竟是曾可达!
梁经纶从未这样满脸惊疑,曾可达的手已经伸了过来。
梁经纶在感觉着背后方孟敖射过来的目光,却不得不将手也伸了过去。
“这是梁经纶同志。”曾可达握着梁经纶的手,目光却越过梁经纶的肩,对他背后的方孟敖说出了这句话。
梁经纶怔怔地站在那里,不能想象,身后的方孟敖是何反应。
方孟敖的目光似有惊异,似无惊异。
尽管早从谢培东那里知道了梁经纶铁血救国会的身份,可现在曾可达的突然出现,直接暴露梁经纶的真实身份,依然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因此,他此刻的神情,在曾可达看来完全合理,完全真实。
“进去谈吧。”曾可达自然地抚了一下梁经纶的肩,梁经纶侧转了身子,曾可达先进了门。
径直走到对门的桌前,曾可达站住了。
他发现梁经纶依然站在门口。
方孟敖在犀望着梁经纶。
梁经纶无法回避,只能也望着方孟敖。
“进来,进来谈。”曾可达示意梁经纶不要僵持,“问题很快会跟你们都讲清楚。”
梁经纶向自己的座位走去,一切掩饰都已毫无意义,他那件长衫的下摆又飘拂了起来,没有了去开门时的那种犹豫,完全是一任自然。
方孟敖的眼转盯住了他那竟然还能如此飘拂的长衫,一直盯到那长衫隐进对面的桌下。
“请都坐吧。”曾可达望向梁经纶。
梁经纶默默坐下了。
曾可达再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坐下时,一条腿高高地跷在了另一条腿上。
曾可达脸上立刻掠过一丝不快——他想起了一个多月前在军事法庭,方孟敖就是这个坐姿!
不快必须忘记,今天必须耐心。
曾可达稳稳地坐下,吐出了三个字:“军、公、教。”
用这三个字开场,语调不高昂,也不失抑扬顿挫,曾可达对今天的见面颇下了番心思。
两人都望向了他。
收到了效果,他接着说道:“方大队长是国军在编人员,梁教授是大学在编人员。根据《中华民国宪法》,你们都是国民政府的公职人员。我们先认同这个身份吧。”
梁经纶没有接言,只望着方孟敖。
曾可达其实也在望着方孟敖,方孟敖的态度才至关重要。
“我当然要认可。”方孟敖很快就回答了,用的却是“认可”,没有接受曾可达的“认同”,接着说道,“原来在空军服役,现在顶着个国防部预备干部局上校的头衔,不认可也不行。梁教授。”
梁经纶屏住了呼吸,曾可达也在等方孟敖下面的话。
方孟敖:“燕京大学是美国人办的私立大学,你现在领的是美国人的薪水,似乎还算不上国民政府的公职人员。”
梁经纶怎好回答,只好不答。
“也算。”曾可达代他答道,“燕大的教授教员,国民政府教育部都登记在册,视为公职人员。”
方孟敖:“那就算吧。”
曾可达和梁经纶都望向他,等下面的话。
方孟敖却不说了,将桌上那支点燃了又掐灭的雪茄拿了起来,再从口袋里掏出的就不是那盒长长的火柴了,而是那只美式打火机,“当”的一声弹开,点燃了烟。这才又望向曾可达,别人在等他,他倒装作诧异:“怎么不说了?我们都在听。”
梁经纶望向了曾可达,看他如何应答。
曾可达十分明白,跟方孟敖做这种跳跃性的对话,无异于和这个王牌飞行员在玩空中作战。好在来之前,建丰同志的指示已十分明确——不要顾忌,直接摊牌!
曾可达单刀直入道:“我想,我来之前,你们一定在讨论一个问题,对方是不是共产党。”说完这句,他望了一眼方孟敖,又望了一眼梁经纶。
方孟敖没有接言。
梁经纶也没有接言。
曾可达:“其实,是不是共产党都无关紧要。方大队长知道,一个多月前我就坚持认为你是共产党,可我们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建丰同志,依然在重用你。原因很简单,真理只有一个,共产党在跟我们争天下。天下是什么,就是国家。国家是什么,建丰同志说,国家就是土地加人民。我们必须承认,由于国民党内部腐败,在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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