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无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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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无战事- 第9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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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会。”

“我会。”方孟敖面对河流坐下,“最后一次见崔叔,是在后海。他告诉我自己不会水,我还是把他逼了下去。直到见他没了顶,好久没出来,我才跳下去救了他。”

何孝钰心一揪,呼吸都屏住了。

“知道我为什么逼他下水吗?”

何孝钰望着他的背影,不敢接言了。

方孟敖依然坐着:“1946年9月10号,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崔中石在杭州笕桥航校发展方孟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48年8月1号,在北平后海,崔中石告诉方孟敖,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共产党,因此方孟敖也不是什么共产党。”

说到这里,方孟敖站了起来,猛地回头望向何孝钰:“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逼他下水了吗?”

何孝钰只能望着他。

方孟敖:“你有表吗?”

何孝钰:“没有。”

方孟敖:“我的表那天晚上也送给崔叔了。手腕给我,我数数你的脉搏。”

何孝钰下意识地想将手藏到背后,但也就只是动了一下。

方孟敖一笑:“那就你自己数吧。我的脉跳一分钟六十下,正常人一分钟七十下。你也是正常人,按每分钟七十下,帮我算时间。”

“你到底要干什么?”

方孟敖开始脱上衣,脱军靴,脱长裤:“在昆明我跟美国飞虎队比过憋水。他们最厉害的能憋两分十秒,我坚持最久能憋两分半钟。你数一百七十五下,我要是还没有上来,就是找崔叔去了。”

何孝钰还在惊愕间,但见身影一跃!

河堤上已经不见了方孟敖,永定河水泛起好大一圈涟漪!

呆呆地望着涟漪泛尽,何孝钰这才突然想起了要数脉搏,手指搭上手腕却完全找不到脉跳,赶紧将手放在胸口,去数心跳,乱数了一阵,全然没有记住数字。

她不再数了,睁大眼,搜寻着河面。

上游,只有河水在流。

下游,也只有河水在流。

“方孟敖!”何孝钰对着河水大喊了一声。

永定河毫无反应,只静静在流。

“方孟敖!你这个坏人……”

咬牙说了这声,何孝钰纵身跳进了河里。

她还真会游泳,游到河心,便潜下去寻找方孟敖的身影,可惜河水不是太清,水下能见度也就在两米开外。

何孝钰从水里跃出来,急换了一口气,猛甩了一下湿发上的水,才发现自己已经在那辆吉普车的下游十几米处了。

堤上没有方孟敖的身影,河面上也仍然没有方孟敖的身影。

何孝钰却被水流推着,离下水处越来越远。

她觉得自己越来越没有力气了,还是奋力一跃,向着上游处,发出了大声哭喊:“方孟敖——”

喊了这一声方孟敖,何孝钰突然感到永定河水的力量比刚才大了,越来越大;自己的力气比刚才小了,越来越小。

载沉载浮,她知道自己已经游不到岸边了,也没有想游到岸边。

她开始下沉,任由自己下沉,剩下的最后一个念头就是,或许能在水下见到方孟敖。上身横沉,下面的学生裙瞬间浮了上来,在接近水面处像一圆莲叶。

那圆裙子也载不起何孝钰了,沉了下去。

水面的阳光,越在水下,越见明亮。

——有一双眼能透过水面这层阳光看见天空!

方孟敖竟然一直在水下跟着何孝钰的身影潜泳,清楚地看见那圆裙影斜着沉了下来。

就像一条鱼,他倏忽飙向裙影,两手握住了裙下的双脚,往上一送。

何孝钰立刻穿水而出,身体升离水面足有一米高!

何孝钰吐出一缕水,满目日光,云在青天。

突然一个闪念,她就想这样停在水天之间。

可很快水下托举着她的手又松了。

她的身子刚沉到水面,一只手飞快地伸了过来,有力地挽住了她的手臂!

何孝钰看见了方孟敖,扭动手臂就想挣脱他,可软软的,哪里能够挣脱。

方孟敖挽着她向岸边游去,就像一条大船拉着一只小船。

帽儿胡同二号四合院北屋。

张月印从发报员手里接过回电,才看了一眼就怔在了那里。

“严厉批评了?”老刘猜道。

“批评什么?”张月印心情更不好了,也不看他,只将那纸电文递了过去,“刘云同志去华野司令部开会了。”

老刘看了电文更焦急了:“能不能直接跟华野司令部通电?”

“不能。”张月印立刻否定了他,“北平城工部只能跟华北城工部直线通电。”

“那就不能等了。”老刘望向张月印,“中央六点前需要我们的情报。我提议,谢培东同志立刻坐北平分行的车沿京石公路去找。见到方孟敖马上传达上级指示,叫他去见曾可达,弄清楚‘孔雀东南飞’的详细行动计划,还有那个刘兰芝是谁。”

张月印望向了谢培东。

谢培东沉思片刻,答道:“我可以去找。能不能找到不说,就是找到了,也绝不能够叫方孟敖去向曾可达打听‘孔雀东南飞’的详细行动计划,打听刘兰芝是谁。”

“中央的指示不执行了?”老刘紧盯着张月印。

张月印也只好望着谢培东。

谢培东:“敌工部门有原则,我请求向中央解释。”

老刘:“解释什么?我们发展的党员不听党的指挥了?”

谢培东也表现出了强硬的坚持:“敌工部在并入城工部以前,一直有一条铁的纪律,任何特别党员都有特别任务,在中央命令执行特别任务前,不能给他们派遣任何其他任务。方孟敖就是周副主席指示发展的特别党员,铁血救国会又正在不择手段利用他,他的任何举动都已经牵涉到中央的大局。我们现在派他去向曾可达探听情报,立刻会引起曾可达的怀疑,后果将十分严重。一定要我这样做,除非周副主席同意。”

“无须请示了!”老刘立刻停止了脚步,态度十分强硬,“六点前向中央报告‘孔雀东南飞’的详细行动计划,就是周副主席的指示,而且是毛主席在亲自过问,这就是现在最大的大局!谢老,你们敌工部可以拿特别党员说事,我们北平城工部不能不执行毛主席的指示!”

谢培东立刻回道:“那就电告中央,说是我谢培东不执行毛主席的指示!”

“你说什么?!”老刘惊住了。

张月印也愕在那里。

“我愿意接受组织最严厉的处分!”?谢培东闭上了眼睛。

空气在这一刻凝固了。

永定河边。

两个特别党员哪里知道他们的上级组织正为他们陷入困局。

在吉普车后座,衣裙贴湿的何孝钰,将手慢慢伸向一口大号美国空军专用黄褐色纹皮箱。

按钮弹开了。

皮箱的最上层赫然摆着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美式空军制服。

将制服放在一边,露出了也是叠得整整齐齐洗得雪白的衬衣。

捧起衬衣,何孝钰目光定住了——

两幅精致的镜框并列摆在那里!

左边镜框,两个穿着美式空军短袖衬衣的人,在灿烂地望着她笑:一个是笑得像中国人的陈纳德,一个是笑得像美国人的方孟敖!

右边镜框,一个穿着西服戴着金丝眼镜的人,一个穿着美式空军制服戴着大檐帽的人,在温情地望着她笑:穿西服的是笑得像大哥的崔中石,穿制服的是笑得像小弟的方孟敖!

何孝钰怔怔地跟着笑了一下,接着心里一酸,捧起两幅镜框,又看见了一只精致的橡木酒盒,酒盒上印着“Chateau?Lafite??1919”。

一瓶酒和一箱子衣服、两幅照片装在一起,随身带着,显然不只是因为“1919”才珍贵。

她小心地放下镜框,捧起酒盒,答案果然写在背面的两行文字上。

左边一行是英文:“送给我最勇敢的中国朋友??陈纳德??1942年昆明”!

右边一行是中文:“送给我最敬爱的中石大哥??方孟敖??1946年杭州”!

——陈纳德送给方孟敖的,方孟敖又送给崔中石的,这瓶酒却依然静静地躺在皮箱里!

何孝钰倏地望向窗外。

没有了陈纳德,也没有了崔中石,只有谜一样独自坐在河边的方孟敖!

帽儿胡同二号北屋。

这里的沉默还在笼罩着张月印、老刘和谢培东,三个人仍然谁都没有说话。

一个声音萦绕着张月印悄悄响起:“谢培东会提出电告中央,说他不能执行主席的指示……任务没有完成,城工部还能集体承担工作责任;而这句话电告上去,则完全可能断送一个老共产党员的政治生命,还有方孟敖这个特别党员的政治生命……”

“老刘。”张月印不能再沉默了,慢慢望向老刘,目光好复杂,“谢老刚才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楚,你听清楚了吗?”

老刘当然明白,张月印这是在想保护谢培东。他望向下方,沉默了两三秒钟,答道:“这牵涉到党的立场问题。我是党员,听清楚了,不能说没听清楚。”

张月印这下真被老刘僵住了。

谢培东:“电告中央吧,我说的话,我负责任就是。”

“谢老!”老刘这时心里其实又难受又焦灼,“几十年的党龄,‘七大’的文件您也学了,全党全军,哪条战线都必须执行主席的决定。您刚才的言论已经不是一个人能负得了责任了……”

谢培东:“你的意思,我个人的言行牵连了北平城工部?”

老刘:“只是北平城工部吗?这样的话电告上去,华北城工部也无法承担责任,刘云同志也承担不起!”

“那还会有谁?”谢培东的态度突然激烈了,“中央城工部?周副主席?”

张月印霍然惊出了冷汗,望向老刘:“老刘同志刚才的话里应该没有这个意思……”

老刘刚才的话里确有这层意思,只是不忍明言而已,现在被谢培东一语道破,已经没有了退路,只好固执地答道:“有这个意思。”

张月印真的很无奈:“不能有这个意思。真有这个意思,我们也应该反省,应该修正……”

“修正什么?有这个意思怎么就不对了?”轮到老刘激动了,刚才还有所忌讳的想法,干脆都摊牌了,“‘孔雀东南飞’是谁谋划的?蒋介石和蒋经国!主席亲自过问,说明这个行动已经关系到毛主席用兵!谢老在周副主席身边工作过,应该明白,敌后情报如果误了主席指挥前方决战,第一个检讨的就会是周副主席。为了周副主席,也应该立刻去找方孟敖,弄清这个计划。怎么能说出毛主席的指示也不执行的话来?”

“刘初五同志!”谢培东猛地拍了下桌子,“你见过周副主席和毛主席在一起工作吗?!你见过周副主席怎么帮助毛主席用兵吗?!”

老刘震住了!

张月印也愕住了!

谢培东激愤地说道:“‘七大’是确定了主席的领袖地位,可也同时明确了中央书记处的集体领导。主席的任何重大决策哪一次不是跟书记处集体商量的?周副主席就在毛主席身边,什么时候因为敌后情报失误影响了毛主席前方用兵?刘初五同志今天的思想反映了党内一种错误思潮,凡是毛主席亲自过问的指示到了各级组织,有些人就诚惶诚恐,实际上办不到也不敢反映。我强烈建议,把我的意见和刘初五同志的意见立刻上报华北城工部,上报中央!”

说到这里,谢培东已经激动得微微颤抖了。

老刘开始还在发蒙,接着又神情激动起来。

“谢老!”张月印嘴里叫着谢培东,目光却止住老刘,“我同意上报您的意见,您能不能把原因和困难说得更具体一些,供中央正确分析。”

谢培东站起来:“谢谢月印同志。”说着走到了窗边。

永定河边,何孝钰已经换上了方孟敖的白衬衣,默默地站在方孟敖的背后。

“都看见了?”方孟敖依然坐着,没有回头。

“看见了。”何孝钰,“那瓶酒为什么没有送给崔中石同志?”

方孟敖:“他叫我先留着,等新中国成立那天再打开,一起喝。”

谜底就这么简单,也这么让人揪心!

何孝钰:“好好留着,等到那一天,我们一起拿着酒到崔叔的坟前敬他……”

“我们是谁?”方孟敖倏地站起来,转对何孝钰,“除了我和你,还有谁?”

何孝钰深望着他:“现在我只能告诉你,就是我和你。”

“谢培东同志呢?”方孟敖突然点出了谢培东,“他算不算?”

“谢叔叔亲自跟你接头了?”何孝钰惊在那里。

帽儿胡同二号北屋。

“我不想强调困难。”谢培东望着窗外终于回话了,“请月印同志电告中央时说明一下,方孟敖是我和崔中石同志奉命发展的特别党员,中央明确指示,不能让他参加组织生活,不能让他看党的文件,不许给他派任何任务。他今天的任何行为都请组织予以理解,保留他特别党员的身份。”

说到这里,他终于回头了,望向张月印和老刘。

张月印和老刘都直直地望着他。

谢培东:“原因很明确。在前方战场,我们整天挨国民党飞机的轰炸。前不久国民党飞机轰炸阜平,炸弹都落在了主席的门口……我们比任何时候都需要方孟敖同志这样的特别党员,我们需要空军……”

老刘这一刻终于也动了感情:“谢老……”

“都不要说了。”张月印打断了他,“我这就亲自去发报,请华北城工部急送刘云同志,再请他将情况立刻上报中央。”

“恋人关系?”何孝钰望向方孟敖的眼睛,“组织的决定?”

方孟敖笑了一下:“我自己的要求。”

何孝钰也不知道心里为什么慌乱:“你怎么能向组织提这样的要求?”

方孟敖:“原来崔叔是代表我家里跟我联系,你现在用什么身份跟我联系?”

何孝钰:“上次就跟你说了,我代表学联……”

“学联不能跟我联系。”方孟敖不笑了,“你们那个梁教授有问题。”

何孝钰惊在那里!

白日停在天空,永定河仿佛也不流了。

“什么问题?”何孝钰怔怔地问道。

“小资产阶级狂热。”

——崔中石这几年跟方孟敖的交谈起了作用,方孟敖此刻找到了最准确的谎言。

何孝钰慢慢缓过了神,再望方孟敖时,心悸犹在。

方孟敖:“对不起,这是你谢叔叔说的。他的真实身份是我党学委的人,却经常利用学联的身份过激行动,包括派你来争取我。城工部并没有给学委这个任务,学委也没有叫他这样做。”

何孝钰:“上一次你不愿意跟我接头就是这个原因?”

方孟敖居然露出坏笑:“我又不是城工部,怎么知道这么多原因。”

何孝钰:“那是什么原因?”

方孟敖:“个人原因,想不想听?”

何孝钰有些明白了,也不知道自己是想听,还是不想听,只好答道:“你说吧。”

方孟敖:“我喜欢你。”

这四个字在何孝钰耳边仿佛空谷回响!

城工部派自己跟方孟敖单线联系,学联也派自己争取方孟敖的稽查大队,这一切都源于无可替代的青梅竹马,还有两家特殊的关系。现在面对这个“郎骑竹马来”的方孟敖,何孝钰还没有看见翱翔在新中国上空的飞机,却已经尝到了“青梅”的味道。

她想哭,又不愿让他看见自己哭,掉过头向一边走去。

阳光,河流,四野平旷。

前方看不见那座民不聊生的国统区北平城。

背后看不见绵延无际的太行山脉那边心向往之的解放区。

剪不断理还乱的竟是跟自己共同为新中国奋斗的两个男人。

挥之不去的是梁经纶拂起的长衫。

生死难忘的是方孟敖水中的一托!

“现在不要急于告诉我。”方孟敖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后,“喜欢你是我们两个男人的事,跟我们的任务无关。梁教授那里让我去谈。”

“不要!”何孝钰转过身来,眼中已经有泪。

方孟敖:“今天起,我们就要经常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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