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步亭的手在伸向石桌上的盒子时便有些慢,是竭力不使手发颤。
“大姐也尝一块吧。”程小云哪能不知道方步亭这时的心境,心里随着他难过,还得帮他掩饰,抢着先拿起来一块巧克力递给叶碧玉。
叶碧玉果然被她这个动作引过神去,慌忙说道:“给孩子的,我们大人哪能吃这些东西。”
方步亭也察觉了程小云在帮他掩饰,立刻镇定了心神,已经拿起三块巧克力塞到了伯禽的手里。
程小云接着从盒中又拿起了一块:“崔副主任说了,这些东西大姐也要吃。要不我陪你吃一块?”
叶碧玉这就不得不接了,眼望着程小云先将自己那块塞进了嘴里,兀自有些羞涩,将巧克力塞进嘴里轻咬了一口。
程小云装出笑容,同时望向方步亭。
方步亭也不得不笑了,却对两个孩子:“问妈妈,好不好吃?”
两个孩子这时虽都在偷看妈妈吃糖,待到妈妈的眼睛望过来时连忙又将目光移开,哪还敢问。
方步亭望向程小云:“这个中石呀,家教可比我严。”
营房方孟敖单间。
孙秘书刚才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这时再不开口了,似乎留了一个极大的悬念,一副坚不吐实的神态,以至于屋内所有的人都沉默在那里,空气也跟着凝固了。
方孟敖的眼在盯着孙秘书的手,见他左手拿着自己那只美式打火机,右手拿着那支雪茄,雪茄并没有点燃。
“徐局长。”方孟敖转对徐铁英。
徐铁英也阴阴地望向他。
方孟敖:“你的部下太紧张了。帮个忙,叫他把烟点上,抽几口。”
“他不抽烟。”徐铁英冷冷地答道,“我从来不叫部下干他们不愿意干的事。”
“你叫他杀崔中石呢?”方孟敖的话紧逼了上来,“也会问他愿不愿意?”
“问得好!”马汉山忽然这一嗓子,把所有紧张的目光都夺了过来。
马汉山这时丝毫不顾其他人的反应,只配合方孟敖:“姓徐的,但凡还讲一点儿义气,对这么忠心的部下你也不会把责任都推给他吧?!”
“曾督察!”徐铁英再也不能忍耐,站了起来,盯着曾可达,“我也是南京指派的调查组成员,我现在提议,立刻将这个贪污犯先押出去!”
曾可达尽管也十分厌恶马汉山,但今天的目的十分明确,就是彻底争取方孟敖、深挖北平案的贪腐,以贯彻建丰同志接下来更重要的指示。面对徐铁英的所谓提议,他佯装想了想,答道:“马汉山当然要关押,可现在他是在跟孙秘书对质。你的部下不配合,你似乎应该先叫你的部下配合。”
“主任!”孙秘书不沉默了,喊了一声徐铁英,“为了党部的形象,您也犯不着再替人家遮掩了。”
“胡说什么?”徐铁英这时最担心的就是这个部下又犯愚忠。
孙秘书却不再看他,转对方孟敖:“是。崔中石是在方行长离开以后,被马汉山带着北平站的人拉到西山枪毙的。”
马汉山见他开口反而兴奋了:“说,接着说下去,当时你拉着老子在一旁说了什么!”
孙秘书:“我传达了徐局长的命令。”
马汉山:“什么命令?”
孙秘书:“崔中石的情况太复杂,应该将人送到国防部调查组去。”
——谁都能听出,也能看出,孙秘书这是在撒谎。可这个谎撒得却又合乎情理,况且没有第三个人能证实!
所有人的注意力便都下意识地集中到了马汉山身上,等着他扑上去跟孙秘书拼命!
马汉山这回的反应却让所有人的期望都落空了。
他非但没被激怒,而且看也不再看孙秘书一眼,慢慢转对徐铁英:“姓徐的,你在中统,我在军统,两边虽然都是从成立那天吵过来的,终归还有一条底线,谁也不要向对方移祸栽赃。你现在指使部下踩底线了。打电话叫我带北平站的人来只为将崔中石送到国防部调查组去,笑话!你警察局那么多警察都睡觉去了?你现在说不说实话?是不是要逼老子也踩底线,将你在背后盘算国防部调查组和北平分行那些事都抖出来……”
“丢人误国!”曾可达一掌拍在桌子上,“我现在代表国防部调查组传达南京的最新指示,将马汉山和孙朝忠交保密局北平站羁押审讯。方大队长负责的稽查大队独立办案,彻查贪腐。有任何部门再敢于干扰,直接报建丰同志处置!方大队长。”
方孟敖这次站起来了。
曾可达:“你还有没有别的意见?”
方孟敖:“羁押到北平站的人我能不能随时审讯?”
曾可达:“北平站也归国防部保密局管,你当然可以随时审讯。”
方孟敖又坐了下去。
曾可达这才对徐铁英:“徐局长还有没有别的意见?我现在希望你最好不要再有别的意见。”
徐铁英这一仗可谓一败涂地,倏地站起来,既不再答话,也不再打任何招呼,径直向门外走了出去。
孙秘书就被自己的上司孤零零地撂在了这里。
“王站长。”曾可达也不再理走出去的徐铁英,望向王蒲忱,“这两个人就交给你了。除了国防部调查组,任何人不得提审。”
“这没问题。”王蒲忱答着,立刻向外面喊道,“执行组!”
军统北平站执行组的人就在门外的营房,那个执行组长闻声立刻带着两个人进来了。
王蒲忱:“保护马副主任和孙秘书去西山。”
“是。”执行组长本就是等着执行抓马汉山任务的,却没料到还要抓孙秘书,因此在回答这一声时,有些诧异地望向孙秘书。
孙秘书反倒十分干脆,自己主动向外走去。
“站住!”方孟敖叫住了他,“把我的打火机和烟留下。”
一个军统执行组的人从他手里拿过了打火机和烟,送回了桌面。
方孟敖这才说道:“可以押他走了。”
那个军统押着孙秘书走了出去。
剩下的就是马汉山了,可他还是坐在那里,丝毫没有要站起来的样子。
王蒲忱对他仍不失礼貌:“老站长,替党国干事哪能不出些差错,事情总会说清楚的。我们走吧。”
“你还年轻!”马汉山依然坐着不动,盯着王蒲忱,“最好不要接这个吧,老子死在你那里,你负不起这个责任!”
“给脸不要脸!”曾可达怒了,倏地站起来,“我跟方大队长还有重要问题商量,你是不是也想留下来参加?”
马汉山当然知道自己不能留下来参加,又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望向了王蒲忱:“人你可以带走。我刚才说了,我随时要调查,随时要能见到马副主任。见不到人,责任可是你的。”
王蒲忱心里没这个底,当然不会表这个态,望向曾可达。
曾可达当即表态:“请王站长配合。”
王蒲忱这才表态:“我配合国防部调查组。”
马汉山不得不站起来,居然将手伸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也站起来,将手伸了过去。
马汉山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有些激动:“可乐兑红酒,我记住了。”
曾可达的眉头又悄悄皱起了。
方孟敖:“‘死也是一杯酒,活也是一杯酒’。我也记住了。”
“相见恨晚哪!”马汉山突然壮怀激烈起来,撂下这句不伦不类的话,也不搭理曾可达和王蒲忱,大步向门外走去。
执行组长和另一个军统跟着走了出去。
王蒲忱倒不着急,跟曾可达和方孟敖分别握手:“曾督察、方大队长放心吧。”这才依然徜徉着向门外走去。
曾可达也才起了身,跟了过去,不是送王蒲忱,而是去关门。
方孟敖不露声色,坐在那里静静地等他。
曾可达紧接着转身走了回来,将椅子挪到方孟敖身边坐下,满脸恳切,突然叫道:“孟敖同志。”
方孟敖静静地望着曾可达,毫不掩饰目光中的陌生。
方孟敖在陌生地打量着曾可达。
曾可达在耐心地等待着方孟敖。
在空军服役十年,方孟敖一直没有加入国民党和三青团,因此从来没人叫他同志。只有那个晚上,崔中石秘密介绍他加入共产党,叫过他一声同志,此后也再没有以同志相称。现在这个称呼突然从曾可达嘴中叫出,方孟敖明白自己等待的这一刻终于逼近了。
方孟敖从桌上慢慢拿起那只打火机和那支雪茄,却突然将雪茄向曾可达递去:“抽烟!”
曾可达望着伸到自己面前的雪茄,这可是刚才递给孙秘书的雪茄,他丝毫没有愠意,坦然地接过了雪茄。
方孟敖接着打燃了打火机,慢慢伸过去。
曾可达将雪茄生涩地含到嘴里,方孟敖伸到他面前的火却又停住了:“这可违反了新生活运动。”
“没有那么严重。”曾可达主动将烟凑向火,吸燃了,“共事一个月了,上面指示,想听听你对组织的看法。”
方孟敖盖上了打火机的盖子,望着他:“组织?哪个组织?”
曾可达:“我们国防部调查组,建丰同志领导的国防部预备干部局。”
方孟敖:“我没有什么看法。你们对我有什么看法,可以直说。”
此时曾可达面前的方孟敖已经不再是以往的方孟敖,叠现在他眼前的是不久前建丰发给他的那份电文,是电文上那三个字的代号“焦仲卿”!
他一改以往居高临下的态度,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宽容大度春风和煦,说道:“也好。那我就先传达建丰同志对你的评价。”
帽儿胡同二号院门内。
院门被老刘双手使着暗劲儿往上抬起,很快打开了,却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
谢培东闪身进了院门。
在院门内等着他的是张月印。
那扇门又被老刘往上抬着很快关上了。
张月印跟谢培东飞快地紧握了下手,没有说话,立刻向北屋走去。
老刘紧跟着走去。
飞行大队营房方孟敖单间。
曾可达的嘴在张合着,可从他嘴中发出的声音,在方孟敖听来已不是他的声音,而是他背后天空中传来的带着浓重浙江奉化口音的回响:“方孟敖人才难得,很健康,有尊严!”
方孟敖看此刻坐在面前的曾可达也已经不是曾可达了。他看见的是一个虚幻的替身,他想竭力看到隐藏在这个替身背后的那个身影。
可曾可达的背后是敞开的窗户,窗户外是无边无际的夜空。
“很健康,有尊严……”这几个字依然在回响,在窗外的夜空回响,在方孟敖的内心回响。
——这六个字方孟敖感觉十分熟悉,他想起了是学界对新月诗派代表人物闻一多先生新诗的评价,现在曾可达背后那个人物竟能将这个评价拿来评价自己!
方孟敖的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望向曾可达,试图从他的眼神中捕捉到他背后那个声源。
曾可达的眼神中却只能看出他在竭力记忆,因此他的嘴也只是在机械地张合。那声源于是很难捕捉,那个浙江奉化口音的回响于是总在远处飘忽不定:
“……不了解他的人接受不了他的自我表现,了解他的人才能欣赏他超越于功利之上的精神,也就是闻一多先生在评论唐诗时说的宇宙精神。我们以往的错误就犯在不能接受这样的人才、这样的精神……”
方孟敖眼前出现了飞行时无边无际的天空,天空中是一片飞行时最忌讳的逆光!
“你代表我将一首诗送给他。这首诗是他最喜爱的,我也喜欢……”
曾可达的身影已完全消融在逆光中,远处那个带着浓重浙江奉化的口音开始抑扬顿挫地朗诵起来:
太阳啊,刺得我心痛的太阳!
又逼走了游子底一出还乡梦,
又加他十二个时辰的九曲回肠!
太阳啊,火一样烧着的太阳!
烘干了小草尖头的露水,
可烘得干游子底冷泪盈眶?
——建丰同志叫曾可达送给方孟敖的诗歌竟是闻一多的《太阳吟》!
满目的逆光在渐渐退去,方孟敖眼前出现了远山上空一轮真实的太阳!
穿过时空,回到了1943年,云南,昆明郊外,空阔的机场——
背向太阳临时搭成的演讲台上,挺立着闻一多先生那一袭代表中华民族永远不屈的长衫!
蓬勃向往苍穹如飞云的乱发,深深眷恋大地如松针的硬须,深藏在镜片后沉痛而深邃的目光,还有拿在手中画着弧形的硕大的烟斗!
演讲台下,一排排,一行行,挺立着一个个飞虎队的青年空军!
一张张随时准备为国捐躯的年轻的脸庞!
年轻的脸庞中,方孟敖的双眼最是崇敬神往。
他左边眼睛里的闻一多先生是那样慷慨激昂!
他右边眼睛里的闻一多先生又是那样沉痛悲怆!
现实中的曾可达嘴唇还在机械地张合,传达他背后的那个声音。
方孟敖看见听见的却是演讲台上的闻先生和他那天风海潮般的声音。
一个遥远空间的声音和一个遥远时间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一个浙江奉化的口音,一个湖北蕲水的口音,极不和谐地在同步朗诵着《太阳吟》后面的诗句:
太阳啊,楼角新升的太阳!
不是刚从我们东方来的吗?
我的家乡此刻可都依然无恙?
太阳啊,我家乡来的太阳!
北京城里底官柳裹上一身秋了吧?
唉!我也憔悴的同深秋一样!
帽儿胡同二号北屋内。
——方孟敖眼中昆明机场上空的太阳,营房单间内那盏两百瓦的灯,在这里变成了一盏昏黄的煤油灯。
四方桌前,与上次不同,张月印坐在了上方,谢培东坐在东面桌前,老刘坐在西面桌前。这就是北平城工部上层的正式会议了,张月印主持会议。
张月印和老刘前面说了些什么话似乎都无关紧要,现在两个人都望着谢培东,显然谢培东下面的话才更重要。
“国民党内部的矛盾因美国突然暂停了经济援助,已经全面激化。”谢培东神色凝重,“铁血救国会连陈继承都开始打压了,推在前面冲锋陷阵的就是方孟敖同志。从我们经济战线的情报分析,美国一旦恢复了援助,国民党立刻就会推行币制改革。平津方面推行币制改革的重点是北平分行,为了使北平分行全力配合他们……”说到这里,谢培东停顿了一下,说出了那个使他们十分纠结的名字,“蒋经国,会不惜一切代价、排除一切障碍重用方孟敖对付方步亭……这个时候,我想请组织慎重考虑,该不该跟方孟敖同志接上组织关系。”
老刘望向了张月印。
张月印却没有与老刘交流,仍然平静地望着谢培东:“谢老的担心是不是有以下两层意思:一是你说的那个人物已经做了全面布控,我们任何接头行动都会被铁血救国会发现;第二就是继续利用梁经纶让何孝钰同志接头,又担心何孝钰同志的经验和感情都无法应对梁经纶,更无法应对如此错综复杂的斗争?”
谢培东沉重地点了下头。
老刘也跟着点了下头。
这次是张月印无声地沉默了。
飞行大队营房方孟敖单间。
方孟敖已经闭上了眼,他眼中的太阳不见了。
只剩下那盏两百瓦的灯在照着满脸流汗的曾可达,他显然已经忘记了这首诗的最后几句,只能将手伸向上衣下边的口袋,掏出那张电文纸。
方孟敖却在心里朗诵起了最后那几句:
太阳啊,慈光普照的太阳!
往后我看见你时,就当回家一次,
我的家乡不在地下乃在天上!
“不用念了。”方孟敖睁开了眼,打断了拿着电文纸的曾可达,“为什么要念这首诗给我听?”
曾可达只好又将电文纸放回口袋:“建丰同志想知道,你听过他送给你的这首诗后的感受。”
“我没有什么感受。”方孟敖这才将目光慢慢转向曾可达,“只是记得写这首诗的人已经死了。”
“是。”曾可达的语气显出沉重,“这正是建丰同志叫我跟你交流的下一个话题。”
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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