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继承这才一愣。
蒋经国的声音:“现在是宪政时期,请大家都遵守宪法。你是问总统吗?”
陈继承接不住对方的招了,只好答道:“总统好吗?”
蒋经国的声音:“总统很好。作息规律正常,现在是九点一刻,我刚侍候老人家就寝。是不是平津方面有紧急军情,陈副总司令要我请总统起床接你的电话?”
“没有。建丰同志。”陈继承赶忙答道,同时改了称呼,“千万不要影响总统休息……”
蒋经国的声音:“那有什么事,能不能先跟我沟通一下?”
“建丰同志。”陈继承知道绕不过他这道坎了,“你在南京,我在北平,这里的情况我清楚些。国防部调查组那个稽查大队有共党的内奸,利用你反贪腐的决策,配合共党煽动学潮,把北平全搞乱了……”
电话那边,蒋经国立刻打断了陈继承:“调查组稽查大队是我建立的,人员是我组织的。你说谁是共产党的内奸?”
陈继承:“方孟敖!这个人是共党秘密发展的党员!”
“证据。告诉我他是共产党秘密党员的证据。”
陈继承怔了一下:“现在只能说迹象,种种迹象已经显示。具体证据党通局和保密局会有详细的后续调查报告。”
蒋经国的声音:“那就是没有证据。也就是说种种迹象都是你的猜测。”
陈继承有些急了:“建丰同志。我受总统的重托,守着北平,我必须向总统负责,同时也是向你负责……”
蒋经国电话里的声音变得冷峻起来:“抓我的人,不跟我打招呼,没有证据,就说是共产党。你没有义务向我负责,希望你向党国负责!”
“建丰同志!”陈继承的脸涨得通红,“我今天的行动,奉有国防部的军令。这道军令是向总统报告过的!”
蒋经国的声音更冷了:“总统有明确批示吗?你帮着另一些人,私自给总统打了那么多电话,希望总统同意抓我的人,是吗?”
“娘希匹”!这句不伦不类的国骂,差点儿从陈继承心里脱口而出,幸亏立刻意识到对方才是纯正的浙江奉化口音,而且是纯正的溪口声调,那三个字才没有骂出声,却被憋在喉头。他的那顶大檐帽下也开始流汗了,禁不住向站在一旁的曾可达望去。
曾可达背对着他,明显是假装望着外面,其实哪句话他没听到?
“陈副总司令,我希望听到你的明确答复。”电话那边却不容许他沉默。
“建丰同志。”陈继承还想竭力保住自己的脸面,“我希望听到总统的明确指示。”
蒋经国电话里的回响变得清晰了:“好,那就请你记录,在心里记录。”
“是!”陈继承不得不双腿一碰,挺直了身子。
蒋经国这时的声音变成了公文式的表述:“陈继承是我的学生,对我还是忠诚的。一时糊涂,可以改正。叫他替我看好北平,严防共党煽动学运民运,尤其要严防共党的策反行动,配合傅作义跟共军作战。犯不着去巴结别人,蹚金融经济的浑水,淹进去,那就谁也救不了他。”
传达已经完毕,陈继承依然笔直地挺立在那里。
“陈副总司令听明白了吗?”话筒里虽依然是奉化溪口的声调,但语气已经是建丰的了。
“是!”陈继承这一声答得好生惶恐,显然是在回答他的转述,“学生明白!”
“校长对你还是信任的。”蒋经国这次接受了他的惶恐,主动将总统改成了校长,“听我一句劝,国防部那道军令暂时不要执行,将调查民调会物资和北平分行账目的责任交还给国防部调查组。我这也是为了你好。”
陈继承:“我明白,建丰同志……”
陈继承的车队开走了。
曾可达放下了帽檐边敬礼的手。
第四兵团特务营和警备司令部那些宪兵兀自怔怔地笔挺在那里。
曾可达:“没你们的任务了,都撤了吧。”
特务营长只好领着那些特务兵上了中吉普。
宪兵们纷纷整队,爬上了军用十轮大卡车。
三辆车开出了大门,军营里立刻安静了,只剩下了曾可达、王蒲忱和军统执行组的那十几个人。
曾可达这才腾出空来将手伸向王蒲忱一握:“辛苦王站长了。”
王蒲忱又恢复了那副病恹恹的状态:“执行任务,应该的。”
曾可达松开了手:“还有任务需要王站长配合,我们一起进去吧。”说着走向营房的大门边。
大门依然紧闭,里面竟出奇的安静。
曾可达大声说道:“我是曾督察!陈副总司令他们都撤了,开门吧!”
营房方孟敖单间。
郭晋阳又搬进来两把凳子,放在曾可达和王蒲忱身后,便立刻退出去将门关了。
“不坐了。”曾可达没有坐下。
除了方孟敖依然坐在那把椅子上,其他的人也只能站着了。
“民调会的案子性质已经变了。”曾可达瞟了一眼徐铁英,商量着望向方孟敖,“查案的和被查的互相串通,湮灭罪证,掩盖真相,还在领袖那里诬告国防部调查组。从现在起,马汉山和民调会几个重要案犯要隔离审讯。”
“我赞成!”徐铁英知道陈继承已撤,现在自己只能以中央党部联合办案的身份独自背水一战了,“根据你们国防部的军令,我今天来就是为了将马汉山一干重要案犯拘押到警察局隔离审讯。”
曾可达露出了一丝冷笑,陈继承都落荒走了,徐铁英仍然扛着中央党部的牌子企图顽抗,可见他们是何等的害怕深究马汉山。
他干脆坐下了,也不再看徐铁英,而是望向方孟敖:“忘记告诉二位了,南京有最新指示,国防部那道军令暂不执行,马汉山一干重要案犯必须押至一个更安全的地方。至于哪里更安全,我想听方大队长的意见。”
方孟敖又出现了让所有人都感到头疼的沉默。
因为别人看不到,他自己在这种沉默的时候,眼中就会出现天空,眼前的人就会幻化成飞机。
曾可达这时在他的眼中化成了自己的僚机,俨然在配合自己作战。
徐铁英变成了自己这架长机和曾可达那架僚机共同追击的敌机。
“开火!”方孟敖心里发出了击落敌机的指令!
可很快他发现,自己按下的炮钮竟没能发射出炮弹。转头望去,曾可达那架僚机对自己的指令竟充耳不闻。
徐铁英那架敌机依然在前方飞着!
方孟敖目光一闪,与以往一样,他从神游中又回来了。
天空消失了,飞机也消失了。他眼前的曾可达依然是曾可达,徐铁英依然是徐铁英,而自己依然是一个孤独的自己。
他不再看这两个人,转望向马汉山:“马副主任,今天你很配合,我听你的意见,你愿意跟谁走?”
马汉山的脸一直朝着窗外,这时慢慢转过身来,问道:“方大队长,还记不记得那天晚上你和我在后海?”
方孟敖看见马汉山这时的眼神竟也如此孤独!
也就是这一刻,方孟敖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人的复杂。曾可达要在他身上找到默契,马汉山也要从他身上找到默契。两相比较,反而是马汉山有几分亲近。他望着这个此时的弱者,点了下头,答道:“当然记得。”
马汉山:“当时在水里,你问我看没看到那个人,可还记得?”
方孟敖的脸凝重了,只点了下头。
徐铁英、曾可达,包括一直装作置身事外的王蒲忱都竖起了耳朵。
“我现在回答你。”马汉山突然慷慨激昂起来,“我看见那个人了,他还跟我说了话!”
方孟敖:“他怎么说?”
马汉山:“他告诉我,有些人为了保财,有些人为了升官,安了个共产党的罪名杀了他,下一个就轮到我了。”
——崔中石!
这一下不止徐铁英,曾可达也明白了他在说谁。
两个人的目光同时狠狠地盯向马汉山!
“听他说完!”方孟敖满眼鼓励地又望着马汉山,“他还说了些什么?”
“洪洞县里无好人!他说,这把烂牌从一开始就被人联手出了老千,人家赢了钱,他却赔了命。”说到这里,马汉山的目光猛地转向徐铁英和曾可达,“姓徐的,那夜在警察局你说崔中石是共产党,绝不能留了。杀了他以后,你又对着崔中石的尸体说他不是共产党。现在当着方大队长,你说,崔中石到底是不是共产党?不是共产党,你为什么要杀他,是谁在逼着你杀他?”
第55章 孔雀东南飞
东中胡同二号崔中石家院内,方孟敖营房那盏两百瓦的灯在这里变成了院门檐下十五瓦的灯,便如一团突然缩小了的昏黄的月,照向院子里影影绰绰的大树,照着大树下的方步亭,愈显茕茕孑立。
其实还有两个人站在院子里,不过是在树影外,一个是谢培东,一个是两手拎着礼包的程小云,正望着开了门的北屋。
北屋的灯跟着亮了,赶去开了灯的叶碧玉走了出来。
叶碧玉显然没有想到这么晚谢襄理会陪着行长和夫人突然来到,这时也分不清是受宠若惊,还是忐忑不安,开了灯返回来,说话时便失去了平时上海女人那种利落劲儿,有些慌乱:“行长、夫人和谢襄理,快坐屋来吧!”
谢培东和程小云都望向了树影下的方步亭。
但见方步亭依然站在树下,微抬着头,像是在看树,又像是在看天。
今夜又无月,北平城还是大面积停电,满天的星就像在大树顶上。
叶碧玉心中更加忐忑了,茫然望向谢培东。
谢培东:“行长,去屋里坐吧。”
“哦。”方步亭这才慢慢转过头来,望向他们,又望了一眼亮了灯的北屋,眼中闪过一道旁人不易察觉的犹疑,“院子里凉快,不进屋了,这里坐坐吧。”
这一丝瞬间闪过的目光,谢培东和程小云都看到了。
谢培东没有接言,望向程小云,显然是商量好的,让女人跟女人说话更容易沟通。
程小云主动迎了过去,一开口便显出了随和:“大姐,行长怕热,我们就在院子里坐坐吧。”
“怎么好让行长和夫人坐在院子里?”叶碧玉立刻显出不安,“树上还有鸟窝,又有虫子,不干净的。”
“中石还真是个有福气的人哪。”方步亭感叹了一句,已经撩起长衫的后摆在树下石桌旁的石凳上坐下了,望向程小云,“只听他说过夫人细心体贴,今天见到了吧?好好学学。”说到这里,他又转对谢培东,“行里还有事,你就先回去,再叫司机来接我。”
“好。”谢培东答着,转对叶碧玉,“崔副主任那边为行里争来了不少美援,行长心里高兴,这才想着一定要来看看你们。没有别的事,我先失陪了。”
“这也太辛苦谢襄理了。”叶碧玉连忙跟着谢培东向院门走去,替他开门。
营房方孟敖单间。
两百瓦的灯照着一团身影闪向门边。
马汉山就像一只弹起的猫,跃到刚刚进来站到门口的孙秘书面前,“啪”的一记耳光,好生响亮!
孙秘书的手立刻抬起来,显然是要去擒拿马汉山,却又硬生生停在那里。
——他看见了黑洞洞的枪口!
依然坐在椅子上的方孟敖的手比他更快,一把枪已经远远地瞄准了他的头。
徐铁英蒙在那里。
曾可达怔在那里。
就连一直站在窗口置身事外的王蒲忱也吃惊地望向了这边。
“狗日的!有本事今天将老子这条胳膊也折了!”马汉山也不知看没看见背后那支帮自己的枪口,一把揪住孙秘书的衣领,几乎是脸对着脸,吼得唾沫都喷在孙秘书的脸上了。
“你站开。”方孟敖发话了。
马汉山慢慢转过头,这才看见方孟敖的枪口在指着孙秘书的头,又见方孟敖是望着自己,更是热血翻腾,舍不得站开。
方孟敖:“站开,让徐局长问他。”
马汉山望方孟敖的眼满是人情,松手时仍然恨恨地扯了一把,这才又走了回来。
方孟敖把手枪放回了桌面,对徐铁英:“问吧。”
徐铁英一生在中央党部位居要津,怎么也没想到今天会受国防部所辖两个部门如此挟持。马汉山不耻斗,方孟敖不敢斗,只得望向曾可达。
曾可达也望着他,偏不接言。
孙秘书挨了打受了气,这时还不得不笔直地挺立在那里。徐铁英不发话,他是一个字也不会吐的。
徐铁英慢慢闭上了眼。
崔中石放弃了组织安排的营救,选择了并不慷慨的赴死,这时起到了作用。错综复杂的党国内部各派,竟然无一人敢承认他是共产党,还不得不承担杀他带来的后果。马汉山这番发难,彻底解脱了方孟敖的共党嫌疑,却死死地缠住了徐铁英。铁血救国会也正好达到了重用方孟敖的目的,可以放手实施“一手坚决反共,一手坚决反腐”的两面作战了。
“主任!”孙秘书打破了沉默,望着徐铁英却不叫他局长,而称主任,“您请坐下。”
徐铁英睁开了眼,其他人都望向孙秘书。
孙秘书:“您代表中央党部,您请坐下!”
徐铁英这时反被部下这股慷慨之气唤醒了,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点了下头,坐了下来。
孙秘书的目光倏地转向马汉山:“你们叫这个党国的败类站起来!”
马汉山猛地站起来,不是因孙秘书叫他站起,而是又想冲上去打人。
“马汉山!”这回是曾可达喝住了他。
马汉山愣生生地站在那里,两眼却依然恶狠狠地望着孙秘书。
曾可达转对孙秘书:“架子摆完了吗?摆完了就回方大队长的问话。”
孙秘书:“回什么问话?”
曾可达:“崔中石怎么死的?”
孙秘书:“是不是牵涉到谁都可以说?”说到这里他的目光望向了方孟敖,“方大队长,牵涉到你的父亲是不是也可以说?”
方孟敖的那只大手倏地又伸向了桌面!
所有的目光都盯了过去,望向桌上那把枪!
方孟敖却是去拿烟,拿起盒子里的一支雪茄:“接着!”将雪茄扔向孙秘书。
孙秘书下意识地接住了那支雪茄。
方孟敖接着又拿起了桌上的打火机,站起来走到孙秘书面前,递给他打火机:“定定神,慢慢说。”
东中胡同二号崔中石家院内。
“不着急,慢慢吃。”方步亭这时像个慈祥的祖父。
崔中石的女儿平阳坐在他的一条腿上,儿子伯禽被他轻轻搂着站在身边。
宁愿三岁没娘,不愿五更离床。两个孩子睡梦正酣,被妈妈从床上叫起,开始老大不情愿,待到听说方爷爷送来了爸爸从美国捎来的巧克力,顿时睡意全无,一人手里拿着一块吉百利巧克力嚼着,眼睛同时望向石桌上打开的巧克力盒。
方步亭立刻又从盒中抓出一把塞给平阳。
“不好这样子吃的。”叶碧玉笑脸对着方步亭,说出的话却让平阳收回了手。
“爸爸去了美国,还会给你们寄来。今天不听妈妈的,只管吃。”方步亭将巧克力硬放到平阳的小手掌中。
平阳的小手掌向上摊开,却依然不敢去握那把巧克力,两眼望着妈妈。
程小云说话了:“让孩子吃吧,不要拂了行长的意。”
“那就快接着。”叶碧玉偷偷掠了一眼方步亭的脸色,方步亭的目光只在两个孩子身上。
平阳握住了方步亭塞给她的那把巧克力。
伯禽早已做好了接糖的准备。
方步亭这时偏又没有接着去抓盒中的巧克力,只问平阳:“数一数,爷爷给你的是几块?”
平阳很快就数出来了:“四块。”
方步亭这才笑着转望向伯禽:“妹妹是四块,你想爷爷给你几块?”
伯禽想了想:“三块。”
方步亭怔怔地望着他:“为什么只要三块?”
伯禽:“从小爸爸就跟我说了孔融让梨……”
方步亭的手在伸向石桌上的盒子时便有些慢,是竭力不使手发颤。
“大姐也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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