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在等方孟敖到底会不会买谢木兰的账,会不会帮助学生们。
方孟敖用一只手揽在谢木兰的肩上,手掌却捂住了谢木兰的嘴,然后对着话筒:“好吧,我现在就带领大队去找马汉山。”说完就搁下了话筒。
方孟敖松开了手掌:“记住了,你大哥不听国防部的,只听你的。”
谢木兰跳了起来:“谢谢大哥!”
谢木兰望着那些同学,等到的果然都是佩服的目光。
燕京大学未名湖畔树林中。
已经放暑假,学校留校的学生本就不多,今天又差不多全上了街去声援东北学生了。这里反倒十分清静。
严春明手里拿着一卷书,站在树下看着,目光却不时望望左右的动静。
终于有一个人出现了,严春明专注地望去,又收回了目光,假装看书。
出现的那个人拿着扫帚,提着撮箕,显然是个校工,一路走一路偶尔扫着零星的垃圾。
“请问是严春明先生吗?”那个校工在他身后约一米处突然问道。
严春明慢慢放下手臂,慢慢望向他。
那人从竹扫帚竿的顶端空处掏出了一张纸条递给他。
严春明连忙看去。
字条是一行熟悉的字迹!
——那个在图书馆善本收藏室的声音响起了:“家里事请与来人谈!”
严春明将纸条慢慢撕碎轻轻放进了来人的撮箕里:“刘云同志派你来的?”
那校工:“是。以后我负责跟你联系。”
严春明又望了望四周,开始看书,一边轻声说话:“我怎么称呼你?”
“也姓刘。”那校工在他四周慢慢扫着,“叫我老刘就是。”
严春明:“你是新来的,还是原来就在燕大?”
“你的工作作风果然有问题!”那个校工声音虽低但语气却很严厉,“这是你该问的吗?严春明同志,上级跟下级接头,下级不允许打听上级的情况。这么一条基本的纪律你也忘记了吗?!”
严春明一愣,这才明白此人来头不小,低声回道:“我以后一定注意。”
那个校工:“没有以后。你的每一次自以为是都将给党的工作带来无法挽回的损失。刘云同志跟你谈话以后,你跟梁经纶同志是怎样传达的?梁经纶昨天为什么还去和敬公主府鼓动学生?上级的‘七六指示’精神已经说得很明白,保护学生,蓄积力量。你们为什么总是要违背上级指示?今天去华北剿总司令部游行,有多少是党内的同志?”
严春明知道这是非常严厉的批评了,低头沉思了片刻,决定还是要据理分辩:“老刘同志,今天学生去华北剿总司令部纯粹是人民自觉的抗争行为。我们不会让学生做无谓的牺牲,可我们也不能阻挡人民群众对国民党反动当局发出正义的抗争呼声。”
“我问你有多少是党内的同志?”那老刘语气更加严厉了。
严春明被他问住了,少顷才答道:“我还不十分清楚……”
那老刘:“我再一次代表上级向你重申当前的形势。国民党当局的倒行逆施已经引起了全国人民的自觉反抗。今天东北学生和北平各大学校的学生向反动当局抗议,完全是人民自觉的行动。北平学联出面组织学生抗议,是在国民党当局所谓宪法范围内的正当行动。如果我党出面组织则必然被国民党当局当作借口。第一,将严重影响我党的统一战线工作;第二,将给进步学生带来无谓的牺牲。今天晚上你召开一个党的学运工作秘密会议,与会人员控制在学运部的负责人范围之内。重新学习‘七六指示’,统一认识。明天或是后天,我会找你。”
“好吧。”严春明答得十分沉重。
那老刘从他身边往前走了,走得很慢:“我跟你是单线联系,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不能告诉梁经纶同志。”
严春明怔在那里。
那老刘又停住了,将一片落叶扫进撮箕:“这是组织上最后一次给你重申纪律了。”
上午十点了,越来越热。
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主任办公室的门却从里面闩上了。
话筒搁在了桌子上,嘟嘟嘟地响着忙音。
那王科长体胖,本就嗜睡,一早被叫醒煎心熬肺了几个小时,这时干脆什么也不顾了。任他外面天翻地覆,好觉我自睡之,仰躺在藤椅上流口水打呼噜。
一阵敲门声。
王科长猛地坐起来:“谁?”
“开门吧王科长,方大队长他们来了!”是门卫的叫声。
“挡住!就说我不在!”王科长半醒了,“这里面没有人!”
“你不在谁在说话?”一个似乎熟悉的声音让王科长全醒了——方孟敖已经在门外了。
无奈,他只好去开门。
比他高出半个头的方孟敖就在门边。
方孟敖的身后是他的队员们。
方孟敖:“你们马汉山马局长呢?”
“我怎、怎么知道?”王科长有些结巴,“方大队长找他?”
方孟敖:“你带我们去找。”
“方大队长……”那王科长立刻急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怎么带你们找?”
“带他上车!”方孟敖不再跟他啰唆,“民食调配委员会的科长见一个带一个,找到马汉山为止!”
身材高大的邵元刚就站在方孟敖身边,一把抓住了王科长的胖手往门外一带:“走!”
“不要拉!我走。”王科长一个趔趄,立时老实了。
方孟敖望见了桌上的电话,大步走了过去,按住话机,拨了几个号码,通了。
方孟敖:“北平市警察局吗?找你们方孟韦副局长。”
对方回答不在。
方孟敖:“立刻接到他所在的地方,叫他带一个队的警察到东四牌楼。告诉他,是驻北平青年航空服务队大队长方孟敖找他!”
放下了电话,方孟敖又大步向门外走去。
知道琉璃厂天一字画店的人不少,却很少有人知道画店二楼这间收藏室。
约八十平方米,一口口大木柜,不是金丝楠木就是黄花梨木,还有紫檀,整整齐齐挨了一墙。木柜便已如此珍贵,柜子里收藏的东西可想而知。
另外一面墙都是官方用来保存机密档案的保险柜,摆在这里显然里面装的都是罕见的文物古董。
楼屋的正中间是一张长两米、宽一米的印度细叶紫檀整木的大条案,据说是当年道光皇帝钦用的御案,赐给自己最心爱的皇六子恭亲王的。摆在这里,显然是用来观赏字画珍玩。
这里就是马汉山利用自己1945年担任北平肃奸委员会主任职务时,以没收“敌伪财产”为名,大肆掠夺攫为己有的文物珍藏处。
马汉山平时不常来,只有两种情况下必来:一是过不了坎了,要从这里身上割肉般拿出稀世珍宝去打通要害关节;登斯楼也则有忧谗畏讥满目萧然矣!二是心情极为不好了,便到这里来看看这些古玩字画;登斯楼也便宠辱皆忘其喜洋洋者矣!
今日北平闹翻天了,共产党跟自己过不去,国民党也跟自己过不去,为之卖命的几大家族都跟自己过不去。马汉山死不能死,人又不能见,当然就只有来看宝贝了。
他打开了一口大木箱,盯着木箱里面看。
里面却是空的!
再仔细看,木箱里贴着一张纸条:民国三十五年一月送戴局长雨农!
他又打开了一口木箱,里面也是空的!
纸条上写着:“民国三十八年四月送郑主任介民!
一口空木箱,又一口空木箱,啪啪地被马汉山飞快地打开了!
一张纸条,又一张纸条,那些木箱里面的宝贝早已嫁给他人了!
马汉山转身走到保险柜前,从腰间掏出一大串钥匙,一路数去,拣出一片钥匙,挨着保险柜数到一格,开了。
这个保险柜里有一卷纸轴!
马汉山看了好久,终于把那卷纸轴拿了出来。
卷轴在紫檀条案上展开了——是一幅约二尺宽、五尺长的明代唐伯虎的仕女图真迹!
马汉山爬上了条案,也不看那幅真迹,而是挨着卷轴在剩下约一尺空间的条案上躺下来。
卷轴展在左边,马汉山躺在右边,用右手慢慢抚摸着卷轴上那个仕女的手,就像躺在他心爱的女人身边。
“我要把你送给一个大大的俗人了……你不会怨我吧?”马汉山眼望着天花板,无比伤感,仿佛在跟一个大活人说话。
一辆吉普在琉璃厂街口停下了。
两辆军用卡车跟着停下了。
方孟敖和方孟韦分别从吉普后座的车门下来了。
王科长从吉普前边的副驾驶座费劲地下来了。
两辆军用卡车上,前一辆跳下了青年服务队的队员们,后一辆跳下了北平警察局的警察们。
王科长苦着脸,望着方孟敖和方孟韦:“方大队长,方副局长,给鄙人一点儿面子,鄙人一定把马局长找出来。你们在这里稍候片刻。”
方孟韦:“狗一样的东西,什么面子!带我们绕了半个城,还想耍花招!这回找不到人你就跟我回局里去。走!”推着那个王科长就命他带路。
方孟敖轻轻地拉住了方孟韦:“这回不会是假的了。让他去,我们在这里等。”
方孟韦依然紧紧地盯住了王科长:“这回要是还找不来马汉山呢?”
“您、您就把我抓到警察局去……”那王科长把双手靠紧向方孟韦一伸。
方孟韦也真是厌烦了:“去吧。”
王科长一个人向着天一字画店方向走去。
方孟敖习惯地掏出了一支雪茄,却看到远处有好些百姓的目光在怯怯地望着这边,又将雪茄放回了口袋,对方孟韦说道:“带你的队伍回去吧。有你在还能控制局面,警察局和警备司令部今天无论如何都不能再伤害学生。”
“好。”
“还有。”方孟敖又叫住了他,“尽管答应学生,每人一月十五斤的粮食供给,明天开始就会发给他们。”
方孟韦:“哥,这个愿还是不要许早了。民食调配委员会不一定能拿出粮食来。”
方孟敖:“就这样告诉学生。都饿死人了,还早吗?”
“我去说吧。”方孟韦只好答应,转身命令警察,“上车!去华北剿总!”
后面那辆军用大卡车载着方孟韦和那队警察倒车,然后向华北剿总方向驶去。
果然,方孟敖看见,马汉山远远地来了,走得还很快,反倒把那个王科长抛在后面。
“方大队长!方大队长!”马汉山已经奔到方孟敖面前,“什么事还要烦你亲自来找我?”
见过耍赖的,没见过如此耍赖的。大太阳底下方孟敖自然地眯起了眼,望着马汉山:“是呀。我们这些开飞机的,大夏天吃饱了没事干,满北平来找一个民食调配委员会的副主任。马局长,你问我,我问谁?”
马汉山做沉思状。
方孟敖:“这里是不是有点太热了,我们去顾维钧大使园子里可能会凉快些。”
“五人小组在找我?”马汉山仍然明知故问。
方孟敖忍不住真笑了:“马局长,这个官你当得也真是够累的了。上车吧。”
上了吉普的后座了,马汉山又凑近方孟敖:“方大队长,我跟崔中石副主任可是过命的交情……”
方孟敖这回笑不出来了,盯了他一眼,对开车的邵元刚:“开车!”
央行北平分行金库。
第二道沉重的铁门在背后关上了。
崔中石跟着前面的方步亭走向第三道铁门。
方步亭拿钥匙开了第一把暗锁,并拨动了密码。
崔中石连忙过去,拿钥匙开了第二把暗锁,这把锁没有密码,他使劲往里一推,沉重的保险门便开了。
“行长。”崔中石站在门边,候方步亭先进。
方步亭走进了那道门,崔中石才跟着进去。
一排排厚实的钢架柜,都是空的。
再往里走,最里边两排钢架柜上整齐地码放着五十公斤一块的金锭,在灯光照耀下闪着金光。
“民国三十五年我们来的时候,这些柜架上的金锭可都是满的。”方步亭突然发着感慨。
“是的,行长。”崔中石答道。
“钱都到哪里去了呢?”方步亭望着崔中石。
“是的,行长。”崔中石还是答着这四个字。
“是呀。我都说不清楚,你又怎么能说清楚呢?”方步亭又发感慨了,“中石,国民政府的家底没有谁比你我更清楚了。你说共产党得天下还要多长时间?”
崔中石只是望着方步亭。
方步亭:“这里也没有第三双耳朵,说说你的看法嘛。”
“我没有看法,行长。”崔中石答道。
“有家有室的,你就一点儿也不关心时局,一点儿也不考虑退路?”方步亭紧逼着问。
“时局如此,我考虑也没有用,跟着行长同进退吧。”崔中石依然答得滴水不漏。
方步亭紧盯着崔中石的眼:“你忠心耿耿地去救孟敖,也就为了我带着你同进退?”
崔中石低头稍想了想:“是,也不全是。”
方步亭:“这我倒想听听。”
崔中石:“我是行长一手提拔的,行长的事就是我的事。这是我开始和孟敖交往的初衷。日子长了,我觉得孟敖是我们这个国家难得的人才,优秀的青年,又生了爱才之意。这就是我的真心话。当然,我说这个话还没有资格。”
方步亭:“谁说你没有这个资格?中央银行、财政部,还有国民党中央党部你都能摆平。小崔呀,不要小看自己嘛。”
“行长。”崔中石抬起了头,迎着方步亭的目光,“您如果对我干的事不满意,甚至对我不信任,可以直接说出来。再进一步,您还可以审查我,发现我什么地方不对头可以处置我。但有一点我必须说明,我去南京活动,救孟敖,没有别的意图。您不可以怀疑自己的儿子。”
方步亭:“我说过怀疑自己的儿子了吗?中统和军统都没有怀疑我的儿子,我为什么要怀疑自己的儿子。我叫你到这里来,就是想告诉你,不管你瞒着我干了什么,譬如你对徐铁英许诺的事,我都不管。接下来五人调查小组就要直接查你了,而且还会要孟敖来查你。希望你对他们也像今天这样对我说话。”
崔中石:“我知道怎么说,也知道怎么做。不会牵连行长,更不会让孟敖为难。”
“那你可以去了。”方步亭慢慢向门口走去,“五人小组和孟敖还在顾大使的宅邸等着你。该怎么说,你心里明白。”
方孟敖一进顾维钧宅邸五人小组会议室,立刻发现了面前坐着的是崔中石的背影。
第一时间望向他的是曾可达。
曾可达在对面,恰好能同时看到前面坐着的崔中石和他身后站着的方孟敖!
这一看也就一瞬间,曾可达站起来,十分关切地问:“辛苦了,找到马汉山了吗?”
方孟敖:“在门外。”
杜万乘立刻站起来:“方大队长辛苦了,快请坐,先喝点茶。”
方孟敖又走到孙中山头像下那个位子坐下了。
“还不进来!”这回是马临深拍了桌子,对门外嚷道。
马汉山进来了,面无表情,走到崔中石身边站住了。
“到哪里去了?”马临深大声问道。
马汉山:“调粮去了。”
“调到了吗?”马临深接着问道。
马汉山:“调到了一部分。”
“坐吧。”马临深两问帮他过关,这时缓和了语气。
马汉山想坐,却发现这一排只有崔中石坐着的一把椅子,便望向马临深。
马临深立刻望向曾可达副官记录的那边,副官的背后挨墙还摆着几把椅子。
那副官望向曾可达,慢慢站起,准备去搬椅子。
曾可达却盯了那副官一眼,副官明白,又坐下了。
马汉山被撂在那里,一个人站着。
马临深丢了面子,心中有气,无奈手下不争气,夫复何言。
曾可达问话了:“民食调配委员会都成立三个月了,财政部中央银行的钱款也都拨给你们了。现在才去调粮。去哪里调粮?粮食在哪里?”
马汉山几时受过这样的轻蔑,那股除死无大祸的心气陡地冲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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