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大学的校车开到西山那条路的尽头停下了。
前面车门开了,燕大总务处那个范主任跳了下来,拉开了后面的车门:“下车吧,小心点。”
第一个下车的是何孝钰,伸出手接下了叶碧玉。
方孟敖穿着便服,一手提锹,一手抱着伯禽下了车。
接着是方孟韦抱着平阳下了车。
回头望去,路的远处能看见持枪的解放军。
向上望去,隐约可见那座西山监狱。
范主任确实殷勤,从车里又提下了篮子递给何孝钰:“你们去吧,山上路滑,小心点,我在这里等。”
何孝钰:“谢谢范主任。”
范主任:“应该的,放心吧。”
西山监狱后的西山,方孟敖站住了,放下了伯禽。
方孟韦也站住了,放下了平阳。
两个人都向上面不远处望去,又同时回头望向后面的叶碧玉和何孝钰。
叶碧玉被何孝钰搀着,停在那里,已经流泪了。
何孝钰轻声说道:“崔婶,现在还不能让孩子知道……”
“晓得……”叶碧玉揩了眼泪,也不再让何孝钰搀扶,自己向上面走去。
何孝钰提着篮子跟着走去。
方孟敖和方孟韦这才各自牵着伯禽和平阳向上面走去。
好些坟,相隔都不远,有些有碑,有些没有了碑。
方孟敖和方孟韦在一座无碑的坟前站住了,望着走过来的叶碧玉。
叶碧玉看了看方孟敖,又看了看方孟韦,接着望向那座坟。
夏天的坟,居然长出了草,虽已枯黄,满坟都是。
方孟敖一锹铲进了坟前的土。
一锹,两锹,铲了几锹,方孟敖从土里拿出了一个瓶子。
何孝钰一眼便认出了,是陈纳德送给方孟敖的那瓶红酒!
伯禽、平阳都睁大了好奇的眼。
方孟敖:“是这里。”
何孝钰从篮子里拿出了蜡烛,方孟敖用打火机点燃了。
叶碧玉蹲下了,拿出了纸钱在蜡烛上点燃。
伯禽似乎感觉到什么,没有敢问。
平阳走过去帮妈妈拿纸钱,悄悄问道:“这是谁……”
叶碧玉已经满脸泪水:“我们家的亲戚……叫哥哥也来烧吧。”
伯禽也已走了过来,点燃纸钱。
方孟敖望着何孝钰:“你在这里陪着。”
何孝钰噙泪点了点头。
方孟敖转对方孟韦:“跟我来。”
兄弟俩穿过松树林,向左边更上方走去。
一座老坟,半截断碑。
“康熙三十七年立”几个字扑向方孟敖的眼帘!
方孟敖望着那半截残碑沉默了好一阵:“知道这里埋着什么吗?”
方孟韦:“埋着谁?”
方孟敖:“马汉山。”
方孟韦睁大了眼又看了看这座老坟:“不会是马汉山。”
方孟敖望了一眼远处,回头将锹递给方孟韦:“马汉山在碑前埋了东西,挖出来,崔婶一家在香港足够生活了。”
方孟韦明白之后,心里还是一震。
锹进锹出,土飞土落!
“铮”的一声,铲着了硬物!
扒开了土,一个装子弹的铁盒!
铁盒捧出来了,好沉。
方孟韦:“是什么?”
方孟敖:“打开,打开看看。”
方孟韦打开了盒盖,一片黄光晃到脸上!
——满满的一盒,全是金条。
方孟敖在盒子边坐下了:“坐。”
方孟韦也在盒子边坐下了。
方孟敖:“知道这个马汉山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都给崔婶吗?”
方孟韦:“因为你放了他一马。”
方孟敖叹了口气:“也不全是。孟韦,假如我们不是生在这样一个家里,当年就在上海滩混,你说你哥会不会变成马汉山这样的人?”
方孟韦:“不会。”
方孟敖:“你怎么知道不会?”
方孟韦:“你要变也会变成王亚樵那样的人。”
方孟敖在弟弟肩上打了一拳:“还是我弟知道我的为人。”
方孟韦:“哥,你说,我们这些人都在干些什么?我们干的这些事都是什么事?”
方孟敖盖上了盒盖,站了起来:“有些事现在想不明白,今后能想明白。有些事现在想不明白,今后也想不明白。还有个地方,也去看看。”
方孟韦慢慢望向大哥:“能不能不看了?”
方孟韦站起了:“去看看吧。”
穿过几棵老树,方孟韦猛地站住,蒙在那里!
一块碑还很新,一行字扑面而来!
——“江西曾可达之墓”!
方孟韦慢慢转头望向了大哥。
方孟敖将铁盒放在墓碑边,掏出了一支烟,点燃了,插在碑前。
方孟敖:“这个人抓过我,审过我,来北平跟崔叔过不去,跟我们一家过不去。记得在五人小组你还跟他吵过。”
方孟韦没有接言。
方孟敖:“他为国民党也算得上忠心耿耿,临走前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专门到机场跟我告了别……”
方孟韦:“说了什么?”
方孟敖:“他问我对他怎么评价,我说他是个专跟有钱人过不去的人。接着他又问我到底是不是共产党,我说是。他让我猜,回到南京会不会再抓我一次,我说猜不到……当时还真没想到他会这样,要知道是盖棺定论,我应该对他评价更高一点。”
方孟韦:“评价再高有用吗?”
方孟敖深深地望着弟弟:“去了香港买一本《吉诃德先生传》看看。好些问题在那本书里有答案。”
送走了方孟韦和崔中石一家,方孟敖带着何孝钰来到了燕大东门外文书店。
那个索菲亚女士陪着他们上了二楼,开了门锁,永远是教堂里那种笑容:“(英语)梁先生说过,你们会来。”
何孝钰、方孟敖对望了一眼。
何孝钰转对索菲亚女士笑道:“(英语)是的,谢谢索菲亚女士。”
索菲亚女士:“(英语)一会儿见。”下了楼。
何孝钰和方孟敖进了房门。
桌子和椅子,满墙的书架和书。
何孝钰站住了。
方孟敖站住了。
冬日的光在窗外流动起来,越流越快,流进了房间。
整个房间被流光影现出了一幕幕:
梁经纶和何孝钰……
梁经纶和方孟敖……
梁经纶和谢木兰……
书桌上方的灯啪的亮了,流光瞬间退出了窗口!
方孟敖开了灯,走到书桌前坐下了:“左边第二个书架第二排的第一本。”
何孝钰慢慢走到书架前,目光望向第二排第一本书。
——《吉诃德先生传》!
“是《吉诃德先生传》吗?”何孝钰回头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没有回头:“是,第三章,有一段用圆圈做的标注。”
何孝钰心中一悸,慢慢抽出了那本书,慢慢翻到了第三章。
——几行小圆圈,画得很圆,标记在几行字下!
“找到了?”方孟敖没有回头。
何孝钰:“找到了……”
方孟敖:“我来背背,你看对不对。”
何孝钰望着书中标注的那几行字。
方孟敖的声音仿佛要把书中的字呼唤出来:
我底丰功伟绩值得浇铸于青铜器上,铭刻于大理石上,
镌于木板上,永世长存;等我底这些事迹在世上流传之时,
幸福之年代和幸福之世纪亦即到来……
方孟敖的声音在小屋环绕!
“过来吧。”方孟敖在轻轻召唤何孝钰。
何孝钰捧着那本书,抑制住心中的翻腾,把书插回书架,走到书桌,在方孟敖对面慢慢坐下了。
方孟敖:“知道梁经纶为什么要标注这段话吗?”
何孝钰无法回答。
方孟敖:“那天我翻到这一段也想了很久,现在才有些理解他了。他想能搞成币制改革,又知道币制改革永远搞不成,就想起了堂吉诃德。一个人最难是面对现实又要拒绝现实,拒绝轻而易举的成功……当然这个成功本来与他无关,失败也就与他无关了。”
何孝钰:“你把我带到这里来就为了谈他?”
方孟敖:“是谈我自己。”
何孝钰:“这段话与你有关吗?”
方孟敖:“你不觉得我们都是堂吉诃德吗?”
何孝钰:“跟风车作战?”
方孟敖眼睛一亮,站起了:“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何孝钰依然坐着:“你喜欢过我吗?”
“我喜欢风车!”方孟敖提起了一条腿解开了鞋带。
“干什么?可不许乱来……”
方孟敖又提起另一条腿,解开了鞋带,按着面前的书桌:“这桌子是用来干什么的?”
何孝钰已经不知道心里是慌乱还是激动:“当然是用来看书的……”
方孟敖:“能不能坐人?”
何孝钰:“不能……”
方孟敖噌地一下跃上了桌子,屈腿坐在上面,伸过手:“现在能了,上来吧。”
“你干什么?”何孝钰竟不自觉地伸过去一只手。
方孟敖:“两只手。”
两只手伸过来了,方孟敖挽住何孝钰的手臂往上一提,把她也提到了桌面,轻轻放下。
何孝钰:“我没有脱鞋……”
方孟敖已经在替她脱鞋了,脱了鞋摆在一边。
面对面,膝对膝,眼睛就在眼睛面前!
“书桌上能够坐人吗?”
“能……”
“能说我爱你吗?”
何孝钰闭上了眼,身子有些微微发颤。
方孟敖身上那件外套倏地脱下,倏地飞起,披在了何孝钰身上,把她包了起来!
何孝钰坐着被提起了,提到了方孟敖的腿上!
黑色的外套下摆铺在桌上,何孝钰在外套里被抱住了!
坐在腿上,却如此舒适,方孟敖的腿盘得这样到位。
抱在身前,无任何压迫,方孟敖的手在托着她的腰。
何孝钰在等着,没有睁眼。
方孟敖只这样看着她。
何孝钰慢慢睁开眼了。
——一双孤独的眼睛,一个孤独的男人!
何孝钰倏地抱紧了他!
方孟敖闭上眼了,嘴的气息,唇与唇的电流!
书桌上面那只灯泡突然明灭忽闪起来。
书架上的书一本一本,自己掉了下来!
窗外的流光全都不见了,窗外的世界全都消失了。
何孝钰的脸枕在方孟敖的肩上,微微喘出来的气都呵进了方孟敖的耳里。
方孟敖的嘴边就是何孝钰的腮:“现在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看那一段话了吗?”
何孝钰:“不知道……”
方孟敖:“想不想知道?”
何孝钰:“不想……”
方孟敖倏地沉默了。
何孝钰感觉到了沉默后面的沉重,抬起了头:“想知道,告诉我。”
方孟敖:“‘等我底这些事迹在世上流传之时,幸福之年代和幸福之世纪亦即到来……’。北平就要解放了,中国也很快就会解放。我的事迹连同我这个人都会被遗忘,你怎么办?”
何孝钰伸手堵住了方孟敖的嘴,又望了他好一阵子,倏地站了起来,在桌面上高高地看着方孟敖:“新中国不会遗忘任何人,更不会遗忘你!想不想知道新中国是什么样子?”
方孟敖依然坐着,抬头望着何孝钰:“想。”
何孝钰轻声地背诵起来:“‘它是站在海岸遥望海中已经看得见桅杆尖头了的一只航船,它是立于高山之巅远看东方已见光芒四射喷薄欲出的一轮朝日,它是躁动于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个婴儿。’”
方孟敖笑了:“真好……”
何孝钰蹲下了,又坐在方孟敖身边:“我们一起站在航船上,一起看日出,一起……”
“生一个婴儿!”方孟敖笑接道。
何孝钰窘了:“瞎比喻!”
方孟敖的笑容慢慢收了:“我知道这是毛主席在井冈山的一篇文章里的话,是对历史的预见。历史是人写的,可很多人都写不进历史。如果我不能跟你一起看到新中国,你会不会等我?”
何孝钰:“出什么事了?组织上怎么说的?你不许吓我……”
方孟敖:“今天我们为什么要送崔婶一家去香港,你一点都没有想过?”
何孝钰摇着头。
方孟敖:“这说明解放了崔叔的身份也不能暴露,还有姑爹的身份要继续隐瞒。为什么?只有一个答案,北平分行要迁到台湾去,北平分行的钱还有一些人都要用飞机送去。”
何孝钰蒙了:“组织上的安排吗?”
方孟敖:“现在还没有,不过会很快。”
“为什么会这样?”
方孟敖:“北平会和平解放。”
何孝钰捏紧了他的手:“和平解放也不应该让你们走呀!”
方孟敖:“和平解放是有条件的。傅作义早就在跟我们秘密和谈,最大的顾忌是蒋介石和他的第四兵团、第九兵团,最大的可能就是答应蒋介石把他的人和钱运走。现在国民党的飞机都不能在北平降落了,我们这个飞行大队就成了两边和谈的一张牌。”
何孝钰激动了:“中央会答应吗?”
方孟敖:“北平和平解放,就是一件丰功伟绩,值得浇铸于青铜器上,铭刻于大理石上,镌于木板上,永世长存……”
何孝钰把他抱紧了:“真是这样,我跟你一起走……”
方孟敖:“如果想我回来,你就在北平等我。”
方邸外,胡同,大门,到处回响着《夜深沉》的唱片声!
深沉的堂鼓,从方邸楼内传来,敲碎了沉沉夜空,敲击着胡同里一个个钢盔钢枪的脸!
接着是划破夜空的京胡!
——《霸王别姬》的唱片,【风吹荷叶煞】的曲牌!
方邸大门院内,京胡声在划着徐铁英的脸!
他望向了脚边不远的扫帚。
谢培东在京胡声中默默地扫着院子!
他又望向了一楼客厅的门。
洞开的大门灯光扑射出来,方孟敖飞行服抱臂静立的剪影!
京胡声激烈起来,徐铁英在看表!
东单机场,这里似乎也能听到激烈的京胡声,王蒲忱在看表!
接着,他望向了一动不动的二十个飞行员。
三架C46静静地在寒风中。
C46旁装满了箱子的军卡静静地在寒风中。
西北军棉冬帽下的眼睛在寒风中。
激烈的京胡声、堂鼓声也在敲打着华北“剿总”。
华北“剿总”会议室外,伫立着西北军棉冬装的傅作义警卫团。
大坪左边,伫立着中央军李文第四兵团警卫团。
大坪右边,伫立着中央军石觉第九兵团警卫团。
傅作义警卫团每一双眼睛都在盯着两个方阵的中央军。
两个方阵的中央军每一双眼睛都在盯着会议室的大门。
1949年1月10日淮海战役以解放军全面胜利结束,国民党和共产党全面战争的三大战场就剩下了华北。1月14日解放军攻克天津,1月21日,共产党和谈代表进入北平。傅作义连夜召开华北战区高级将领会议,通告《关于和平解决北平问题的协议》,重点解决中央军第四兵团、第九兵团接受改编事宜,通知中央军师以上将领飞离北平,会议在紧张中相持……
方邸外,胡同,街口,京胡、堂鼓进入高潮!
一辆吉普在街口倏地刹车。
胡同里钢盔钢枪一齐碰腿立正!
王克俊引着一个便服中年男人踏着堂鼓声快步走进了胡同。
方邸大院。
“立——正!”
大院门口的口令声中京胡和堂鼓的声音结束了。
王克俊陪着便服中年男人站在院门内。
谢培东手中的扫帚也停了。
徐铁英也就沉默了几秒钟,迎了过去。
王克俊:“介绍一下,解放军的刘部长。”
——共产党华北城工部部长刘云来了!
徐铁英怔了一下,双手伸了过去:“幸会!”
刘云也伸出了一只手。
徐铁英握住刘云:“倡导和平,全国同声回应。冀弭战销兵,解人民倒悬于万一。愿同心一德,一致协力促成永久之和平……”
刘云笑了一下:“蒋总统的下野文告,徐主任这么快就能背了?”
徐铁英:“惭愧。”
“谢襄理。”王克俊领着刘云、徐铁英走到了谢培东面前,“解放军的首长到了。”
谢培东慢慢望向了刘云:“长官好。”
刘云又微笑了一下:“解放军里没有长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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