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秘书望向方孟韦:“方副局长……”
方孟韦猛地一转身,一个人大步向院门走去。
孙秘书对执行组长:“都押进去吧。”
执行组长大声喊道:“都押进去,分男女收监!”
华北“剿总”会议室内,何其沧、方步亭都坐下了。
后排的曾可达、王蒲忱、徐铁英,还有方孟敖也都散在各自的位子坐下了。
李宇清和王克俊,还有陈继承,却都在主席台的桌前站着。
李宇清和王克俊同时在看另一张手令。
那张手令上三个墨亮的黑字赫然——蒋中正!
一个他们十分熟悉的声音从那张手令上响了起来:“凡我黄埔同学忘记了黄埔精神,就不是我的学生……望陈继承将我的手令转李宇清、王克俊同阅……”
李宇清、王克俊目光一碰,望向了陈继承。
陈继承还是那副面孔,目询着二人。
李宇清将手令递还给陈继承。
陈继承:“请坐吧。”
李宇清在左边的座位上坐下了。
王克俊从中间陈继承的椅子背后绕了过去,在右边的座位上默默地坐下了。
“你先说几句?”陈继承貌似征求意见,已将麦克风摆到了李宇清面前。
台下的目光都已感觉到了李宇清的尴尬,都望向他。
李宇清毫不掩饰尴尬,嘴跟麦克风保持一定距离:“刚才我传达了李宗仁副总统的训令,陈副总司令又给我们看了蒋总统的手令。根据中华民国宪法,总统是国家元首,任何政令、军令与元首的意见相左,均以元首的意见为最后之意见。请陈副总司令传达元首的手令吧。”
轻轻拿起麦克风,轻轻摆回陈继承面前。
台下的目光各透着各的专注,等着陈继承站立,然后跟着站立。
只有方孟敖,刚才还望着李宇清,现在却靠向了椅背,而且闭上了眼睛。
陈继承眼中的精光射了过来:“方孟敖!”
众人的目光都望向了方孟敖。
就连坐在第一排的何其沧、方步亭也不禁回头望向他。
“到!”方孟敖这一声比陈继承麦克风中的音量还大,同时倏地站起,标准的美式军人站姿,挺拔得胜过了国军的仪仗队!
一双双不同神情的目光看向他。
只有何其沧,转过头向方步亭一瞥,嘴角笑了。
方步亭跟着苦笑了一下,转过了头。
“国家已进入宪政时期。”陈继承声音大了。
李宇清、王克俊率先站起来。
徐铁英、曾可达和王蒲忱立刻站起来。
只有何其沧、方步亭依然坐着。
还有台上的陈继承并没有站起来,他有意沉默了两秒钟:“在美国、在英国,在所有宪政国家,都是总统站着讲话,大家坐着听。今后希望大家改掉训政时期的坏习惯,不要传达一下副总统的训令都站着听……”
李宇清带头坐下了,王克俊坐下了。
台下的人跟着坐下时,陈继承对着麦克风的声音更大了:“方孟敖!你站得很标准,像个军人。站着,我有话问你!”
“是!”方孟敖依然标准地站着,直视陈继承的眼。
“上台演讲的那个严春明是共产党北平学委的负责人,你知不知道?”陈继承第一问便直指要害,而且扫了一眼何其沧,又扫向了坐在后排的曾可达。
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次是何其沧闭上眼了,而且眉头也锁了起来。
曾可达却只能笔直地坐着,他不知道方孟敖会怎样回答。
“请问陈副总司令。”方孟敖回答了,却是反问,“你是希望我说知道,还是希望我说不知道?”
何其沧的眼又睁开了,而且乜向了方步亭,毫不掩饰眼神中的那份赏识和快意。
方步亭没有看学长,连嘴角上那一丝苦笑也没有了。
陈继承的目光笼罩着全场,当然看见了各种反应,倏地拿起麦克风凑到嘴边,直问曾可达:“曾督察,我现在是奉总统的手令问话。方孟敖是你们国防部预备干部局调查组的。你说,是希望我在这里问他,还是希望我把他带出去问话?”
曾可达慢慢站起来,答道:“请问陈副总司令,总统手令是问我们国防部预备干部局调查组,还是问方大队长?请陈副总司令出示手令,我们服从。”
蒋介石的手令上当然没有这么具体的指示,陈继承“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一招在李宇清、王克俊两个黄埔学生面前管用,在曾可达和方孟敖面前却直接碰了回来。
“想看手令?”陈继承依然拿着麦克风,克制着恼怒,各望了一眼李宇清和王克俊,“总统手令二位都看过了,你们觉得曾督察有这个资格吗?”
王克俊是华北“剿总”的秘书长,陈继承怎么说也还是他的副长官,不宜说是,也不能说不是,只好摇了下头。
李宇清代表李宗仁来宣读训令已经间接地得罪了“校长”,这回不得不表态了,望向了曾可达:“总统的手令是给我们这一级看的。曾督察,请你们配合陈副总司令的问话。如果不好回答,可以先请示你们的经国局长。”
前两句话还让陈继承长气,最后一句又立刻将陈继承的脸拉下来了。
曾可达立刻接言:“是!我请求电话请示经国局长!”
“我也有个电话要打,请王站长跟我一起去打。”徐铁英站起来,“抓捕的那些共产党必须立刻审问。以免我们在这边扯皮,他们在那边串供。”
“那就都去打电话!”陈继承将麦克风往主席台桌上重重地一放。
麦克风被他搁得发出一声尖厉的啸叫,陈继承铁青着脸等啸声过去,吼道:“会开不下去就先不开了。立刻严审那个严春明,还有那个梁经纶,供出同党再开!”
徐铁英立刻离开座位向外走去,王蒲忱只好跟着他向外走去。
曾可达也沉着脸离座,向会场门走去。
会场里,剩下了台上三个人,陈继承、李宇清、王克俊;台下三个人,何其沧、方步亭,还有挺立在后排的方孟敖。
紧接着,何其沧倏地站起来,拐杖杵地有声,也向会场门走去。
方步亭也站了起来,却不知道是跟着走出去好,还是要留下来。就这一瞬间他的目光又与后排大儿子的目光一碰。
“何副校长!”李宇清的声音从台上传来。
何其沧站住了,慢慢回头望向了他。
李宇清立刻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文件摆在陈继承面前,低声说道:“南京国府会议刚发来的急件,你看一下。”
接着,李宇清望向何其沧:“何副校长还有方行长是南京特邀的会议代表,下面还有重要议题要听你们的意见……”
陈继承只望着面前那份青天白日徽章急件:
中华民国总统府第一百四十八号令
紧急成立美国援助合理配给委员会决议
李宇清也望向了陈继承,见他的目光已经看见了文件的名单:
陈继承的目光定在了“何其沧”三个字上!
看到下面另外一个名字时,陈继承的脸色更难看了。
委员……方步亭……
李宇清看到了陈继承纠结的神情,这才转对何其沧,接着说道:“何副校长要保的人如果不是共产党,开完会我们当然会考虑释放。”
何其沧目光转向了方步亭:“你是国民政府的公职人员,你留下来开会。”说到这里又转望向李宇清,“请李副官长转告李宗仁副总统,我现在宣布辞去你们什么国民政府的经济顾问,回去我还会向司徒雷登辞职。燕京大学是他办的,燕大的师生由他来保!”说完又走。
“何副校长!”李宇清急了,快步下台,追上了何其沧,“请您稍候。”说到这里转向大门方向,“来人!”
大门本就没关,宪兵连长立刻进来了,敬礼立定。
李宇清大声下令:“立刻去通知徐局长和王站长,抓的人暂不审问,一切等会议决定!”
“是!”那个连长敬礼后转身飞奔出去。
李宇清这才又轻声对何其沧说道:“请何副校长回座吧。”
何其沧慢慢转过身来,瞥了一眼台上的陈继承,见他默站在那里,又问李宇清:“你下的命令管用?”
李宇清搀着他:“会议是南京指示召开的,我们这里没有谁能下命令。”
何其沧让他搀着往回走,谁也不看,却突然举起拐杖指向方孟敖:“开个会站着干什么?坐下嘛。”
“是!”方孟敖向他敬了个漂亮的军礼,笔直地坐下了。
何其沧被李宇清送回座前,方步亭也伸手来搀他。
何其沧抖掉他的手:“我不比你老。我告诉你,这个会开完,如果我的师生、你的外甥女还没有放出来,劝你也辞掉那个行长,我们回老家教中学去。”
方步亭:“好,回老家种田都行。”
六十米的囚牢通道,两边的囚房关满了人,竟比空着的时候更幽静,也显得纵深更长。
大铁门外今天除了北平站的人,还站着警备司令部的宪兵。
铁门右边的值班室里,只有孙秘书接听电话时偶尔回答“嗯”“是”的轻声传来。
孙秘书走出来:“囚房钥匙给我,开门。”
执行组长立刻将一大串钥匙先递给了孙秘书,接着极轻地开了铁门上的大锁,又极轻地推出一个人可以进去的位置。
孙秘书拿着那一大串钥匙,缓缓地进了铁门,缓缓地向纵深的通道走去。
囚牢尽头的囚室里,梁经纶坐在不到一尺高的囚床上静静地望着走进来的孙秘书。
孙秘书径直过来了,而且竟然挨着自己坐下了。
梁经纶不能再看他了,只静静地等着。
孙秘书说话了,声音极低:“抓来的人除了严春明还有谁知道你是共产党?”
梁经纶沉默了片刻:“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孙秘书:“我的意思是审讯的时候有谁会供出你是共产党。”
梁经纶不再回答了。
孙秘书:“建丰同志指示,‘孔雀东南飞’计划不能被破坏,焦仲卿、刘兰芝必须要保护。”
梁经纶倏地望向孙秘书!
孙秘书反而不看他了:“一旦有共产党明确指认你是共产党,陈继承、徐铁英他们就会把事情搅砸,即将推行的币制改革也会因你受阻。你必须告诉我,关在这里的人哪些知道你的共产党身份。”
梁经纶这才真明白了,眼前这个孙秘书也是铁血救国会的人,没有温暖,沉默中心底反而涌出一股极冷的寒气。
孙秘书侧转身望向他:“你很难,我也很难。我现在只有一个任务,执行建丰同志指示,保护你。”
“保护我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审讯那些人。”梁经纶深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如果要审讯,就审讯一个人,严春明。这一天来他的行动很反常,我不知道是不是北平城工部察觉了我的真实身份。如果是,接下来我只能退出‘孔雀东南飞’计划。”
“我立刻去审问严春明。”孙秘书站起来,“共产党北平城工部是否怀疑你,我能从严春明的态度中做出判断。问你最后一个问题,谢木兰是不是共产党?”
梁经纶:“不是。”
孙秘书:“那就不要紧了。把共产党北平总学委昨晚那封信的内容原文背诵给我听。”
“好。”梁经纶也站了起来,开始一字一句低声背诵,“‘梁经纶同志,严春明同志公然违反组织决定,擅自返校,并携有手枪……’”
孙秘书虚虚地望着墙,梁经纶背诵的话仿佛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出现在墙上!
华北“剿总”会议室。
“好!”陈继承又把麦克风拿起来,对在嘴边,噪音很大,“那就开了会把事情弄清楚报南京,再决定放谁不放谁!”
目光笼罩处,曾可达、王蒲忱、徐铁英已经在原来的座位上了。
陈继承:“先说,为什么要让共产党上台演讲?还有,那个共产党北平城工部的头儿刘初五是怎么混进我们发粮队伍的?不要把事都推给马汉山,马汉山背后有谁在暗中策划?这个必须说清楚!”
台上台下一片沉寂。
陈继承盯向曾可达:“电话打了?”
曾可达:“打了。”
陈继承:“经国局长怎么说?”
曾可达:“经国局长说半小时后他再打电话来。”
陈继承:“那就先回答我刚才提的问题。从共产党燕大那个严春明说起。”
此时的严春明坐在一尺高的囚床上抬头望去。
——面前这个人虽然站得很近,可摔碎了眼镜,一千多度的近视,能见到的还是一团模糊。
“上级命令你去解放区,为什么违抗命令,擅自回校?”眼前这个人声调不高,十分陌生,问话却单刀直入。
严春明:“我不明白你说的话。”
孙秘书:“刘初五同志昨晚还在尽最后努力叫你离开。这话你不会说不明白吧?”
严春明慢慢站了起来,想贴上去,竭力看清眼前这个人的形象。
“请坐下吧。”孙秘书的声调虽依然很低,却露出了严厉,“看清了,你也不认识我。”
严春明又坐了回去。
孙秘书:“老刘同志已经为你牺牲了。你说,还要多少人为你的错误牺牲?”
严春明极力冷静,答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那我就说几句你明白的意思吧。”孙秘书接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开始背诵北平总学委那封信,“梁经纶同志,严春明同志公然违反组织决定,擅自返校,并携有手枪。我们认为这是极端个人英雄主义作祟,严重违背了中央‘七六指示’精神。特指示你代理燕大学委负责工作,稳定学联,避免任何无谓牺牲。见文即向严春明同志出示,命他交出枪支,控制他的行动,保证他的安全。城工部总学委。”
囚室里本就寂静,这时更是安静得连心跳都能听见了。
严春明沉默了不知多久,终于吐言了:“我接受任何处分。”
孙秘书倏地蹲了下来,紧盯着严春明:“现在还谈处分,不是太晚了吗?”
严春明:“那叫我谈什么?”
孙秘书:“谈谈你对总学委这个决定的看法。”
严春明:“我没有看法,我只能服从。”
“服从谁?是服从总学委,还是服从梁经纶?”孙秘书这次问话极快,提到梁经纶有意不称“同志”!
严春明又沉默了,望向了别处,眼前和心里都是一片模糊。
严春明正是因为组织上告诉了他梁经纶铁血救国会的身份,才毅然返校,想竭力弥补自己发展梁经纶入党的错误。眼前这个人对一切如此了解,到底是党内的同志,还是梁经纶在铁血救国会的同党?无论哪种可能,自己都不能暴露组织已经知道梁经纶真实身份的秘密。
真正的考验已经开始了,就是怎么回话。严春明慢慢答道:“我是燕大学委的负责人,我不能在危险的时候离开我的岗位,而不管梁经纶同志还有别的同志的安危。组织怎么看我,已经微不足道了。”
“你就从来没有怀疑过总学委这封信?”孙秘书不让他喘息。
严春明:“下级服从上级,党员相信组织。不容许任何怀疑。”
孙秘书最后一问了:“你就没有怀疑过梁经纶?”
“组织上怀疑梁经纶同志了?”严春明吃惊地反问道。
孙秘书慢慢站起来:“希望你能经受住考验。”
严春明望着眼前模糊的身影走向了铁门,紧跟着闭上了眼。
马汉山不知什么时候被押进了会场,戴着手铐站在主席台前,闭着眼谁也不看。
陈继承的目光扫了下来,盯在方孟敖脸上。
别的人这个时候都不看马汉山,方孟敖反而看着马汉山。
“马汉山!”陈继承转盯向马汉山。
马汉山睁眼了,望向陈继承。
陈继承:“该说什么你知道,说吧!”
“该说的?”马汉山两眼翻了上去,故意想了想,“该说的太多了吧……陈副总司令指示一下。”
“刘初五!”陈继承厉声道,“这个人是你叫来的,还是别人派给你的?还要我提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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