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可达:“是。可这件礼物意义实在重大,我接受了。担心损害组织和你的形象,我又犯了欺心的毛病。想回南京时先悄悄送给你,等你过问,再解释是从他家里抄出来的。刚才受到给方行长送茶壶的教训,回来又反复看了那件礼物,可达很受震撼……”
“什么礼物,让你很受震撼?”
曾可达的目光转向了办公桌,曾国藩那幅手迹早已恭恭敬敬地展开在那里,也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两方镇纸,稳稳地压在卷轴的两端。
曾可达竭力平静地答道:“是曾文正公剿平太平军后,在大帐写给湘军属下的那副集句联。”
电话那边这次的沉默,让曾可达感觉到了呼吸声,身子挺得更直了。
“是‘倚天照海花无数,流水高山心自知’那副集句联吗?”这句话问得十分肃然。
“是,建丰同志。马汉山说,他已经请王世襄先生鉴定过了,确实是曾文正的手迹。”曾可达回答完这句话,呼吸都屏住了。
电话那边的声调这时却分外响亮了:“查查这两天飞南京的飞机,交给妥当的人尽快带来,我需要立刻送给总统。”
“是……”
电话那边的声音从来没有如此清朗:“曾可达同志,针对你刚才说的两件事,我说两句话彼此共勉。‘人孰无过,过则勿惮改。’‘见贤思齐,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这一个多月来,尤其是今天,你的思想进步很大,我向你致敬。”
曾可达完全不知如何回话了。
电话那边也没有再要求他回话,接着说道:“你现在可以去发粮现场了。出了西直门,王蒲忱在那里等你,他有话跟你谈。”
“是。建丰同志。”曾可达才回过神,立刻又觉得不对,“请问建丰同志,是保密局的安排吗?”
“跟保密局无关。我挂了,你去吧。”
“是。”曾可达这个字刚答完,那边电话立刻挂了。
曾可达的小吉普驶在西直门外通往燕大清华的路上。
青年军警卫班的中吉普紧随其后。
驰出西直门一公里多,曾可达才看见王蒲忱一个人高高地站在他那辆车旁抽烟。
“像是王站长。”王副官显然毫不知情,望了一眼副驾驶座上的曾可达。
“停车。”曾可达没有看他。
“是。”王副官鸣了一声喇叭,示意后面的中吉普,接着靠着路边停下了。
中吉普保持着距离跟着停下了,一车人都跳了下来,走向路边警戒。
曾可达下了车,向后边那些青年军挥了下手:“都上车。”
那些人也不知道听清没听清,意思还是明白的,很整齐地又都上了车。
王蒲忱像一只鹤已经徜徉而来。
“你们的队伍呢?”曾可达望着王蒲忱。
“跟着警备司令部的队伍已经开过去了。”王蒲忱没有让曾可达继续问,转望向王副官,将手中的车钥匙递了过去,“请王副官开我的车,我开你的车。”
王副官望向曾可达。
曾可达:“去吧。”
“是。”王副官接过车钥匙,向王蒲忱的车走去。
王蒲忱:“可达同志,上车说吧。”
曾可达惊疑地直望向王蒲忱的眼,王蒲忱微微一笑,目光望向自己的脚。
曾可达这才发现,王蒲忱今天穿的是一双黑色布鞋,如此眼熟!
——南京国防部,预备干部局,扑面闪过!
——门厅换衣处,扑面而来!
——曾可达看见了那两排整齐的衣架,看见了上面挂着一件件没有军衔的便服,看见了衣架下整齐摆放着的一双双黑色布鞋!
黑色布鞋动了,南京国防部预备干部局不见了,眼前是西直门外的路面。
曾可达倏地抬起头,王蒲忱已经走到车边,拉开了车门。
曾可达大步走向副驾驶座那边,也开了车门。
二人同时上车。
王蒲忱先鸣了一声喇叭,前面王副官的车开动了。
王蒲忱推上挡,悠悠地跟了上去。
曾可达今天突然感到身边这个王蒲忱有如此之高,高到自己不想看他,便望向车外的后视镜,看着跟来的中吉普,等他先说话。
“南京黄埔路励志中学成立大会我在北平,没有参加。”王蒲忱眼望前方,“我的书面誓词在建丰同志那里,‘为了三民主义的革命事业,永远忠于校长,矢志不渝’。”念完这几句誓词,他将右手伸了过来。
曾可达望向伸在面前又细又长的手指,不知为何总觉得不自在,也只能伸手握住,说道:“忠于校长,矢志不渝。”
王蒲忱很自觉地先松开了,换这只手掌着方向盘,接着说道:“今天的行动关系到即将推行的币制改革,也关系到全国戡乱救国的大局。坚决反腐,还要坚决反共。建丰同志给你们调查组的指示是稳定北平的民心,给我的指示是抓捕北平的共党。可共产党现在已经不再鼓动学潮,也不发动工运,全都隐蔽了起来。建丰同志分析,他们这是在等待,前方决战时一定会有大动作。因此我们不能再等待,务必撕开口子,先抓到一个重要人物。这个人负责中共北平城工部的武装,真名叫刘初五,外号五爷。你那里昨晚也应该接到了情报,共产党学委那个严春明不听他们上级的安排,突然返回了燕大,这很可能打乱共党的部署。为了控制局面,那个刘初五今天很可能会出现。建丰同志指示,可达同志负责稳住方大队长将粮食发下去,尽量不要引起学潮。我负责找到这个刘初五,立刻逮捕。”
鱼龙混杂的车队从稽查大队军营驶向燕大清华。
方孟敖的小吉普一马当先。
青年航空服务队的中吉普紧跟在后面。
马汉山旧部那三辆十轮大卡车则是五花八门的人员。
方孟敖的小吉普上只坐着两个人,方孟敖依旧自己开车,马汉山紧坐身旁。
方孟敖:“你刚才鬼鬼祟祟给了一个人一把枪,好像还给了一张支票。那个人是谁,你想干什么?”
马汉山竟不答话。
方孟敖猛踩了一下刹车,马汉山刚往前栽,方孟敖紧接着踩向油门,马汉山又往后一倒。
方孟敖在等他回话。
马汉山先是笑了一下,接着叹道:“方大队长不要问了。你可是答应过我的,我那个儿子还要你照看。”
方孟敖:“什么意思?”
马汉山:“你是上过军事法庭的人,接下来该轮到我了。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方孟敖向他望去:“曾督察当着我面答应你的,好好配合,不会让你上军事法庭。”
马汉山:“我想叫你一声老弟,行不行?”
方孟敖沉默了片刻:“叫几声都行。”
马汉山:“老弟,听老哥一句话,信谁的话,也千万不要信国民党的话。老哥在国民党混了几十年,能活到今天,就是从来没有把他们的话当过真。”
方孟敖:“你是不是国民党?”
马汉山:“所以,我说的话你也别当真。我要告诉你,我给那个人一把枪是叫他去崩了徐铁英,你相信吗?”
方孟敖想了想,笑了:“相信。”
马汉山跟着笑了:“今天是个好日子,我马汉山说的话也有人相信了。”
方孟敖收了笑容:“不要乱来,好好配合,我会保你。”
马汉山又没有回话。
方孟敖侧眼望去,但见马汉山靠在椅背上,闭着眼:“不说了,让我打个盹儿。”
方孟敖再瞟望时,马汉山像真的睡着了,脸上一片平静。
方孟敖心里突然五味杂陈,轻轻放慢了车速,车子这时像个摇篮。
后面的车都跟着减了速。
最后一辆十轮大卡车上。
显然有命令,五十个人都拥挤着蹲着,车速一慢,有些人便站了起来,向前张望。
“都蹲下!”这辆车带头那个人喝道。
张望的人立刻又蹲下了。
带头那人蹲在车厢中间,对面便是老刘。
显然早就想问话了,只因刚才车开得太快,这时带头那人终于可以问老刘了:“五哥,真不要命了,杀徐铁英的活儿也接?”
周围好多双眼都望了过来,老刘只是笑了一下。
带头那人:“家里真那么缺钱?”
好多双眼睛,老刘还是笑着。
带头那人叹了一声:“马局这个人平时对弟兄们确实不错,可我知道他那些家底早就败光了,担心给你的是空头支票。”
老刘回话了:“我看了,天津花旗银行的,前面是个一,后面好几个零。”说着,老刘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折着的支票递给带头那人。
带头那人打开支票,眼睛立刻亮了。
附近的脑袋凑了过来,远些的声音嚷了起来。
“几个零?”
“是不是真的?”
“不会是法币吧?”
“花旗的,自然是美元!”
一阵挤,带头那人蹲不住了,喝道:“扶着点儿我行不行?!”
身旁立刻伸出来好些手扶住了他。
“多少?”
“是不是十万?”
带头那人大声喝道:“抢银行哪!能不能闭嘴?”
安静了,几十双眼睛依然瞪得溜圆!
带头那人:“是一万美元,到天津花旗银行立马可以兑现。”
“可以去香港了……”一个穿着大两号旧西服的人脱口嚷道。
带头那人立刻盯向那人,喝道:“给你,你去干!”
几十双眼同时盯向那人。
那人咽了口唾沫,闭上了嘴。
带头那人转望向老刘:“五哥,家里真要这笔钱救人,我替你送去。不为救人就退给马局,卖这个命不值。”将那张支票伸了过去。
老刘没有接言,也没有接回那张支票,依然笑着。
挨近的人都听到了,都望着老刘。
远处的人没有听到,都望向那张支票。
“这个钱是不能要,要了也没命花。”身旁一个人插言道。
“是啊,五哥,你跟马局素无交情,不能干这个事。”另一个人也跟着插言道。
这两句话大家似乎都听见了,瞬间沉默了。
“我来干!”不远处一个穿工装的大汉突然喊道,“干完了我立刻给自己一枪,只要把钱送到我绥远老家就行……”
“我能不能说几句?”老刘嗓门真大。
大家都望向了他。
老刘:“这一万美元每人两百,都能够拿。”
嘈杂声立刻又起。
带头那人倏地站起来:“能不能听人把话说完……”车一晃,眼见要摔倒。
老刘一把拽住了他。
带头那人又蹲下了:“五哥,你接着说,站起来说。扶着点儿!”
老刘站了起来,身旁好几双手撑着他。
老刘:“告诉大家,马局长没有叫我们去干谁。这一万美元是叫我们去保护几个国防部调查组要保护的人。只要我们把这几个人掩护走了,国防部担责任,钱我们分。”
所有的人都亢奋了,齐刷刷地望着老刘,老刘却望着带头那人。
带头那人一把拽住老刘的手:“拉我一把。”
老刘拽起了他,稳稳地扶着他的手臂。
带头那人:“一共几个人,都是谁?”
老刘:“三个。人我也不认识,只知道都是燕大的,两个教授,一个叫梁经纶,一个叫严春明;一个学生,女的,叫谢木兰。”
“那就是美国人的背景了。”带头那人扫视众人,“这个活儿我们可以接!不分什么工了,认准了人,趁乱一哄而上救走人,明天去天津取钱,后天分!”
据说是燕京大学1946年出资三万大洋买下来准备扩充校园所用的好大一片空坪,刚平整了地基,搭了一排工棚,内战爆发,只得停止了施工,荒置两年,这次正好派上用场,选为各大院校临时发粮处。
靠东地基边沿那一排工棚刚好可以放粮食,却又只够堆面粉,大米就全都堆在了工棚外边。一百公斤一袋的大米,靠工棚正中方方正正码得像一个大讲台,两边堆得像掩体。于是讲话的地方有了,坐在掩体后发粮的地方也相对安全了。
8月中旬,早上九点的太阳已经开始晒人了。大坪地上,静静地坐着也不知多少学生,都是各校推出的学联代表,当然也有一些老师。粮食就在他们的前方,无一人前去骚扰,无一人发出声响,这是在静坐。用北平人的话讲,这是“闹学生”的一种,静坐以后闹成什么样,那就谁也说不准了。
摆成掩体的米袋后也有好些人在“静坐”,便是民调会那一干人。
左边靠着米袋躲坐着李科长一溜科员,右边靠着米袋躲坐着王科长一溜科员。后半夜督着工人将粮食运来已经累得半死,现在工人走了,国防部稽查大队和他们那个马局又没有来,背后大坪上那么多人偏又不发出一点儿声响,真是难熬。
多数人认命了,以王科长为首,干脆靠在粮袋上睡觉;也有人睡不着,譬如那个李科长,不断张望通往大坪的那条公路。
远处似有汽车开来的声音,李科长猛地睁大了眼。
紧接着,好些人都听见了远处的汽车声。
大坪上静坐的学生们显然也听见了,却依然人人端坐,一动不动。
偏有一个学生动了,探起身向前方第一排望去,是谢木兰。
身旁一个男生拽了她一把,谢木兰只好又坐下了。
原来,第一排正中坐着梁经纶。
他两边坐着的都是北大、清华、北师大各大学的学联头头。
他身后全是混进学联的中正学社的学生。
梁经纶当然也听见了开过来的车队声,轻轻侧头向右后方望去。
严春明被好些学生团团护着坐在那里,太阳照得他厚厚的眼镜片在反光。
梁经纶没有得到严春明的反应,却被身旁北大的那个学联代表轻轻碰了一下。
梁经纶回头望他,那个学生示意他听。
——刚才还越来越近的车队声突然消失了。
通往发粮处的公路上,警备司令部的车队居然被几个农民拦住了,其实也不是拦住,而是他们停下后被几个农民纠缠上了。
一辆辆军车上,警备司令部的宪兵,第四兵团特务营的士兵,还有北平警察局的警察正在乌泱乌泱地跳下,往公路两旁的高粱地里漫去。
城里在闹饥荒,城外在打仗,村外在闹学生,这个紧邻燕大、清华的中关村两百多户农家还得种庄稼。8月中高粱已经黄了,任他天翻地覆,再有一两个月也得指着这些高粱活下去。一些农民正在地里拔草,却突然被这么多军队轧进了高粱地里,真是不叫人活了。这里的农民是跟燕大、清华打过交道的,知道已经立宪了,可以找政府说理,便跑到了公路上,围住一辆吉普,找到了最大的那个官,便是徐铁英。
“我们一不欠粮,二不欠草,政府为什么还要踩我们的庄稼!”一个年长的农民用城里话跟徐铁英讲理。
徐铁英将头转向一边,看着大片的高粱地一直连接到发粮处那一排工棚,说道:“位置不错。”
“是。”身边的孙秘书和那个特务营长答道。
“长官!”那个年长的农民急了,“你的兵毁了我们的庄稼,我们找谁赔去?!”
另外几个青壮年农民也走了过来,都望着徐铁英。
特务营长:“站住!”
那几个青壮年农民站住了。
特务营长盯着那个年长的农民,准备把他吓走。
徐铁英抬手止住了他,望向站在几步开外的方孟韦:“方副局长,你过来一下。”
方孟韦没有表情地走了过来。
徐铁英对方孟韦说道:“踩坏了多少庄稼,事后你估算一下,叫民政局理赔。”
方孟韦没有表示,径直走向那个年长的农民:“老伯,我是北平警察局的副局长,姓方。军队踩坏了你们的庄稼,过后你到警察局找我,我负责给你们赔偿粮食。这里很乱,你们走吧。”
年长的那个农民:“你得给我开张条。”
“我怎么给你开条?!”方孟韦突然发火了,“不相信,把我的枪留下好不好?!”拔出腰间的手枪递了过去。
那个老农蒙了。
徐铁英、孙秘书和那个特务营长也是一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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