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帝是这么解释改元这件事的:“乃者哀迷之际……犹欲长奉先皇之制,是以有永熙之号。然日月逾迈,已涉新年,开元易纪,礼之旧章。其改永熙二年为永平元年。”
那意思是说,去年之所以有改元的举动是因为朕太哀恸伤心,太想遵奉先帝的遗志了,先帝的年号叫“光熙”,朕就改叫“永熙”,所以永熙这个年号仍然属于先帝,朕改元不能算是违礼。现在新年到了,朕要改永熙二年为永平元年,这才是朕的“开元易纪”,是完全合乎礼数的。
这篇诏书面世,世人都认为杨骏这是文过饰非,结果却欲盖弥彰。
如果当时杨珧、杨济依然当权,或许还可以给杨骏查漏补缺,不至于闹得如此不堪。可惜此时杨氏内部已经彻底分裂,杨骏的心胸狭窄到连自家兄弟也不能相容,他掌权之后马上与两个弟弟算起了陈年旧账。
“三杨”的名号在太康年间就已经朝野皆知,当年齐王党气焰正炽,杨家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终于把齐王攸搬倒,确保外孙司马衷顺利嗣位。杨珧与杨济成名都很早,当时兄长杨骏的名声反在两个弟弟之下。
二弟杨珧在武帝朝做过尚书令,晋朝在创始期间许多制度都出于杨珧的建议,杨珧素有名望,只是后来因为陷害齐王攸,晚节不保名誉受损;
三弟杨济是员武将,做过镇南、征北将军,统领一方雄军,以武艺高强闻名于世。司马炎曾经夸朝中彦秀云集有“恂恂济济”。“恂恂”是两文臣,说的是王恂、孔恂,“济济”是两武将,说的就是王济、杨济。
王济是王浑的儿子。在齐王攸事件中,“二济”分别处于不同的阵营,二人都勇冠三军,于是难免要争个高下。曾经一次,两人跟随武帝到北芒山下打猎,骑着马手执硬弓,在武帝乘辇前开道。前方草木茂盛蛰伏野兽,突然有一只猛兽出其不意地杀出,直奔乘辇,武帝慌忙命令王济射杀。王济擅长骑射那是天下皆知的,只见他张弓搭箭,猛兽应弦而倒,杨济当然不甘示弱,不多时又有一头猛兽冲出,也被杨济一箭射倒。这一箭难度颇高,护卫武帝出行的禁军齐声喝彩,最后武帝判定二人平局。
但是这两个弟弟都伤了杨骏的心。
先说二弟杨珧。杨珧当年就极力反对侄女杨芷做皇后,杨骏认为他可能是出于妒忌,没理睬他。后来杨芷入了宫,杨珧还向武帝写了一个密折,说什么“历观古今,一族二后,未尝以全,而受覆宗之祸”,所以他要求将这道密折封存在宗庙,万一如他所言灾祸从天而降,他能够得到赦免。武帝把这道密折当笑话讲给杨皇后听,杨皇后又告诉了杨骏,杨骏听得心寒无比,从此将杨珧当外人看待。
惠帝即位之后,杨珧始终坚持还政给宗室,在朝堂上处处与他唱反调,杨骏一气之下索性将杨珧废黜,杨珧此后一直以白衣身份居家养花养草。
至于三弟杨济,也十分讨厌,整天和傅咸那些扯淡文人混在一起,结果被洗了脑,一次又一次的劝杨骏留住汝南王。不过杨济并非一无是处,比如说他建议杨骏收回洛阳军权,再比如说他劝杨骏早日册立太子,这两条建议都被杨骏采纳了。
太子册立之后,杨骏觉得杨济每天在眼前晃来晃去实在是讨厌,因此任命杨济为太子太保,与那些老臣一同赶到东宫眼不见为净。
摊上这么一个愚蠢颟顸的兄长,杨珧、杨济无疑都很灰心。
杨珧无官一身轻,从此闭门不出。杨济被槟弃在朝堂之外,眼看兄长不停的出乖弄丑,郁闷无比,他问朋友侍中石崇:“外面人们怎么说?”
石崇回答:“令贤兄执政,却疏离宗室,这个似乎不妥,还是容纳天下贤良之士为善。”
杨济叹了口气,说,“你去见我大哥,劝劝他吧,我劝了都没用。”
石崇于是求见杨骏,结果被杨骏拒之门外。石崇接着上奏章进谏,结果这些奏章引来了一纸委任状,石崇被赶出洛阳,到南方荆州做刺史去了。
杨济又向朋友,时任尚书左丞的傅咸述苦,无比沮丧的表示他已经看到了杨家悲惨的结局,“如果家兄现在征还大司马(汝南王),退位避贤,那么我杨家门户可能还可幸免,否则,恐怕要赤族了。”
傅咸陪着他一起叹息,说,“只要征还汝南王,天下人就会认为令兄是大公无私的贤臣,杨家肯定会太平无事。不仅太平无事,而且无需退避,可以确保权势。臣子不可以专权,不仅仅外戚如此,宗室也要如此。外戚、宗室最好唇齿相依、共扶王室,如今宗室失势,如果外戚能施以援手,他日外戚有危难,必定可以倚重宗室,引为奥援。这是一个互利同荣的,你还是劝劝令兄吧,唉……”
傅咸与父亲傅玄都是西晋名臣,傅咸为人“刚简有大节。风格峻整,识性明悟,疾恶如仇,推贤乐善”。
傅咸曾对杨骏说:先帝刚死,皇帝要服丧,所以托你代为掌管政事,但是天下人都不认为这样做妥当,都替你感到担心。历史上有周公辅佐成王,周公是圣人,尚且不免被人诽谤,可见周公这个位置是不容易坐的。何况皇帝早已成年,不是成王幼年时那种情况,如今先帝已经下葬,皇帝也已经除服,你也应该考虑一下,还政给皇帝了吧。
这种话当然是杨骏最不爱听的,傅咸不死心,一而再再而三的劝,杨骏恼了。他计划着想把傅咸赶出洛阳,到关内去做太守。幸亏有杨济和外甥李斌帮着说情,说:“傅咸德望很高,为人正直,把他贬斥走影响不好。”杨骏这才住手。
政坛鬼蜮莫测,越是位高权重越应该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杨骏却懵里懵懂,身处险境却不知畏惧,还如此恋权不知好歹。这样的人简直是在插标卖首,有很多人预料到他的结局不会太妙。
因此大家都刻意与杨家保持着距离。不仅朝臣们达成了共识,连朝野之外的人也瞧出了端倪。
当时有个匈奴人叫王彰的,杨骏召他做司马,王彰推辞不受。别人感到奇怪,王彰说没什么好惊讶的,杨骏“昵近小人,疏远君子,专权自恣,败无日矣!”他可不愿意跟着一块倒霉。有一个隐士叫孙登的,杨骏要强行召他做门客,他就通过装死来逃避。
还有一些人,因为是杨骏的亲戚,想疏远也无法疏远,那怎么办?有一个叫蒯钦的,当时官任弘训少府,他是杨骏姑妈的儿子,两人从小玩到大的。蒯钦想自救,于是使劲地给杨骏挑毛病、言词犀利尖刻,让别人听得都很寒心。蒯钦叹口气说,我也是被逼无奈啊,杨文长虽然笨了一点,但是他不会因为我骂他而杀我,只会疏远我,我被他疏远才能保住这条小命不陪他一块儿玩完啊。要不然,我宗族都要受他连累不能保全啊。
这些预测很接近事实,杨骏在朝堂上颐指气使,他不知道,贾皇后偷偷派往荆州联络楚王司马玮的使者已经上路了。
在洛阳街头,又开始传唱一首新的童谣,童谣内容是讲述一队远征的将士,历经千辛万苦,最终擒获敌酋斩首杀头。童谣的内容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但是它的名字很让人联想,这首童谣叫《折杨柳》
五、盟友倒戈
此前世人普遍认为贾、杨两家是政治盟友。当年贾充与杨珧联手,是挤走齐王攸、拥立司马衷的哼哈二将。如今他们如愿以偿把司马衷捧上了皇位,分别掌握着后宫与朝政,正好相互扶持,挟天子以对抗强大的宗室。
如果贾充和杨珧还在,贾、杨两家的联盟也许还能维持。可惜贾充已经病死了,如今贾家的领头人是他的女儿皇后贾南风,野心勃勃;杨珧也已经被废黜了,代表杨家的是他的哥哥杨骏,老而恋权并且气量狭小,他连亲兄弟都不能共享权势,遑论异姓的贾家?
所以这个构想已经不可能成为现实了,贾皇后与杨骏彼此都嫌对方碍眼,贾、杨两家分道扬镳是顺理成章的事。
对于杨骏而言,他独揽朝政靠的是三张牌:一、先帝遗诏;二、女儿是太后;三、外孙是皇帝。前两项资源归他单独占有,可恨第三项贾皇后要与他分杯羹,贾皇后是皇帝最亲近的人,傻皇帝对老婆的依赖远甚至于外公,杨骏对此耿耿于怀。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所以杨骏要嫌忌贾皇后。
嫌忌归嫌忌,杨骏可以采用两种截然不同的应对方式,或笼络或排挤。要笼络的话,那就给贾皇后分权,让贾氏亲族参与朝政,但这似乎是行不通的。一来杨骏舍不得,二来贾皇后的乖戾、贾皇后的心毒手辣、贾皇后的权谋,在她做太子妃的时候已经暴露无遗,这些杨骏尽收眼底,足以证明她是一个欲壑难填的人,与贪得无厌的人搞分权,无疑是与虎谋皮。
要排挤的话也有点难度,毕竟皇帝皇后是夫妻,外公插手管外孙、外孙媳妇的感情,这传出去都是笑话。如果杨骏当断则断,就应当趁着贾后羽翼还没有丰满,废后另立。比如可以立太子司马遹的生母谢玖,一来母以子贵,理由又现成又实用;二来谢玖的父亲是屠夫,谢家是没有背景的草根,将来会是一个大好的傀儡;三来进一步巩固太子司马遹的地位,再次标榜杨骏是遵循先帝遗志的,有助于消弭流言。如果做得好,这还将是一个与宗室改善关系契机。
但是杨骏用来对付贾皇后的手段拙劣无比,不仅无效反而激化了矛盾。他任命外甥段广为散骑常侍、侍中,段广的任务是什么呢?监视皇帝、监视贾皇后,与贾皇后争夺对皇帝的控制权。这一事件的民间比喻就是:外公妒忌外孙、外孙媳妇感情太好,就派了一个表舅常年睡在外孙卧房里,不准小夫妻俩讲悄悄话。
杨骏还决定,以后凡是皇帝下的诏书,都要先送到杨太后处审核,通过之后才能生效颁布。不用说,这一招也是为了阻止贾皇后干政。
此时的杨骏把大部分精力用来防范宗室,并没有重点防范贾皇后。也许他还自恃杨家对贾皇后有恩,若不是他父女俩替着求情,贾皇后当年早就进金墉城了,所以他指望着贾皇后能知恩图报,收敛一点。
杨骏也许没意识到,他已经将贾皇后彻底得罪,贾皇后恨杨家那是恨得心头滴血。
中国历史上被认为是覆国祸水的女人不少,从商周时期的妲己褒姒,到明清之交的陈圆圆,漫漫三千年间层出不穷,一代又一代奇女子前赴后继地活跃在祸国殃民的最前线,给那些编正史写野史的腐酸文人提供大量发挥想象的空间。
贾皇后是其中这类女子中绝无仅有的另类。其他祸水都是美貌红颜,长袖善舞,狐媚善谄掩袖工谗,贾皇后不是。史书上说她“短形青黑色”,即身材短小皮肤呈青黑色,武帝曾用四个字形容她的外貌,“丑而短黑”。
按正史记载,贾皇后是个集万恶于一身的人物:丑陋、荒淫、暴虐、冷血、阴险、狡黠、狭隘、鼠目寸光。贾皇后的生长环境也相当恶劣,她的父亲奸佞不忠,她的母亲凶残善妒,她的妹妹也是个不守妇德的荡妇。
一个万恶所归的家庭产出一窝恶人,这事本身已经十分诡异。然而还有更加诡异的,这个恶人家庭中出了一个恶魔般的女儿竟然通过层层选拔,淘汰掉一系列名门闺秀,最后由武帝做主钦定成为太子妃。这让后人感到匪夷所思,武帝莫非与自己儿子有仇?
如果仔细推敲贾皇后的所作所为,我们会发现,其实她并没有历代史官说的那样不堪,除了那些难辨真伪的风流韵事,还有末年逼杀太子(这是不可避免的冲突,原因后表),贾皇后并没有其他显著的劣迹。
若从政治家角度来衡量贾皇后的优劣,这个女子可以说是西晋后期的政坛第一人。西晋的宗室力量是桀骜不驯的猛兽,各手握兵权的蕃王先噬人后相互噬咬,最后将晋朝的江山撕成碎片。杨骏、汝南王以及后来的赵王、齐王、长沙王、成都王,先后倒在这头饿虎的爪下,他们的执政时间都没超过两年,唯有贾皇后可以压制宗室九年之久。从武帝驾崩到西晋灭亡共有二十七年,唯一的太平岁月就是贾皇后治下的元康九年,要做到这一点殊为不易,除了有高超的政治手腕,还需要冷静的头脑与宽广的胸怀。
因此有理由相信,贾皇后与司马衷一样,也已经被后人涂抹得面目全非,她的真实面目也是一个谜。贾皇后可能并不丑,脾气也不暴躁乖戾,她甚至可能是一个绝色的美女,温腕可人但是性格刚毅坚韧。就如一切有所建树的政治人物一样,贾皇后内心坚硬,不会受个人感情的羁绊,行事干脆果敢,因此显得冷酷无情。
贾皇后贵为中宫,有机会目睹芳容的人少之又少,晋朝的史官也不至于奋笔直书,留下“贾皇后既丑又乖戾”的史料。西晋灭亡之后是一个纷乱无序的大乱世,这个大乱世盛产流血漂杵的战场和饱食的秃鹫,也盛产枭雄尔虞我诈和急剧膨胀的野心,这个大乱世里连空气都充斥着阴谋、谣言与诽谤。
等这一切尘埃落定已是三百年之后,隔着历史的重重迷雾,唐朝的史官竟然可以一眼就辨认出贾皇后,然后指出那是个超极大丑女,奇哉!史家本该惜墨如金,而他们竟花费大量的笔墨来渲染贾皇后的丑,怪哉!
这是什么原因呢?难道唐朝人真的那么关心一个已成往事王朝的宫闱秘闻,真的在乎那个尸骨已经彻底腐烂成灰前朝皇后的美丑?不只是唐朝人,历朝历代的史官都有这个毛病,他们总对于皇帝皇后的床第之事有着超乎寻常的兴趣。
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他们与现代的史学家不同,他们的第一身份是官僚,第二身份是文人,第三身份才是学者。
作为官僚,史官们有义务进谏君主勤政爱民,有义务规劝同僚忠君爱国,也有义务教化黔首循规蹈矩;作为文人,文章千古事,史官们必须做到“文以载道”。他们的老前辈孔丘给历代史官的树立了榜样,“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历代盛世修史,其目的也被唐太宗一语道明,“以史为鉴,可以知得失”。刘知几在《史通》中更是明确点出了史官的作用,说“史之为务,申以劝诫,树之风声”,史官的“微言”必须富涵“大义”,才能称得上是良史。
因此,历代所谓的史书不仅是历史学术著作,同时它还是政治教科书,还是道德宣教课本。这种史书带有浓厚的功利色彩,可以说它其实是一种政治武器。
所以历代的史官才会有浓厚的兴趣去关注宫闱秘闻,去绣前朝皇后的花边新闻。不是他们真的很八卦,他们在说妲己褒姒红颜误国的时候,真实用意是在变相的劝谏,警告当时的君主好色可能亡国,千万不要重蹈商纣王周幽王的覆辙;他们在说吕氏篡汉的时候,实际是在劝谏君主千万不能纵容外戚,同时也在警告女主不得干政。
史官们其实根本不关心前朝王后皇后的真实长相,褒姒妲己息妫夏姬齐姜等等等等,关于她们的传说往往荒谬不经,她们都没有画像流传世间,后代的史官更不可能穿越时空去确认芳容,但是她们无一例外被定格为狐媚的绝色美女。原因很简单,这是政治教育的需要,这是道德教化的需要,如果她们不是风华绝代,何以让君王明白明眸皓齿的背后隐匿着亡国灭种的陷阱,从而悚然心惊?何以让君王避免落入温柔乡,摆脱好色不如好德的恶习?
因此古代佳人动辄倾人国倾人城,显得威力十足杀气腾腾,她们并不是从审美的角度来被评判的,她们的外貌被涂抹上了厚厚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