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复视”,下笔时“实不觉纸上语重”,因此遭到陷害。
太子被废黜之后,曾写信向太子妃王惠风及岳父王衍求助,详细描述了当时中计被陷害的情景,这封信后来被收入《晋书·愍怀太子传》,上述细节就来自那封信。
那封信语词恳切情意悱侧,可信度较高,但是太子的辩解有一些疑点,令人不解。
比如太子说:“……十二月,道文疾病困笃,父子之情,实相怜愍……为之求请恩福,无有恶心。自道文病,中宫三遣左右来视,云:‘天教呼汝。’……”
由这句话可知,此前中宫(即贾皇后)曾三次派人召唤太子入宫,太子都没有去,既然如此谨慎,为何到了二十八日傍晚,听说惠帝病重,太子竟然不觉得突兀,并且不加求证就决定贸然进宫呢?要知道,这很有可能还是一个陷阱。
而且,太子特别强调了一件事,说他祭神祷福,为道文“求请恩福,无有恶心”。太子替儿子祷福,理由正当,此举与陷害事件无关,太子为何要提及此事,还强调自己“无有恶心”?
太子的辩解给人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很有可能,太子并非“无有恶心”。他在东宫祭神,并非是在求神保佑儿子,而是在绝望之中出了昏招,在行巫蛊之术,诅咒父亲司马衷与贾皇后早死。
这就是太子露出来的破绽,给贾皇后逮到了,所以她将计就计,说惠帝突然染疾,病重,使太子误以为巫蛊有效,连早饭都没吃就欣然入宫。而等太子进宫之后,贾皇后借陈舞的口,谎称自己也不舒服在呕吐,再次巩固太子的猜测。
太子得到消息后,并没有在二十八日傍晚就急吼吼地入宫,他先上书请求朝觐,在程序完全合法之后才正式入宫,这说明太子还是有戒心的。当年楚王司马玮受了密诏没有按例复奏,结果丢了性命,太子可不想重蹈覆辙。
等入宫之后,陈舞对他说贾皇后也很不舒服,太子心中暗喜,以为巫蛊真的有效,一惊喜就乱了心神,戒心自然下降。太子被逼饮酒时,大概还是没有预料到贾皇后会出什么狠招,以为贾皇后不过是悍妇撒泼,令他出丑而已。而当贾皇后真正使出杀手锏,令他写反书的时候,太子已经神智不清了。
反书是这样写的:
“陛下宜自了,不自了,吾当入了之。中宫又宜速自了,不自了,吾当手了之。并与谢妃共要,刻期两发,勿疑犹豫,以致后患。茹毛饮血于三辰之下,皇天许当扫除患害,立道文为王,蒋氏为内主。愿成,当以三牲祠北君。”
史书上说,这篇要弑父杀母的大逆不道文章,由黄门侍郎潘岳起草,令太子誊写了一遍,太子誊了一半就醉死过去,潘岳模仿太子的笔迹将其写完。这种说法有待推敲,看那文句很像是醉汉的臆语,似乎用不着潘岳这种大才子来牛刀小试。
即令是潘岳拟文,太子只是誊写,未必这就不是太子的真心话,长期以来太子战战兢兢的苟且偷生,心中难道不生怨恨?平日里,他还可以用理智控制情绪,矫饰自己的行为,但现在他醉烂如泥,酒后吐真言,借酒泄愤一下,也是人之常情啊。
可惜,贾皇后等的就是这个真言,太子一招不慎,从此万劫不复。
十二月壬戌,是元康九年的最后一天。惠帝急召群臣入宫,会面于式乾殿,主题是裁定太子的罪行。贾皇后不便出现在朝堂之上,就派她的心腹,黄门令董猛拿着太子写的反书遍示公卿。
董猛说出了贾皇后的心声,“太子写下如此忤逆的反书,应该赐死。”
满朝公卿的反应与当年群议处置杨太后时一模一样,全都低着头端详脚趾,装哑巴,“莫有言者”,其中包括誉满天下的名士王戎,包括太子的岳父王衍。这种事早在意料之中,自从贾皇后宣称有子,他们就知道太子的政治生命已到了尽头,唯一的悬念就是太子将以何种方式获罪。现在谜底揭开了,贾皇后果然狠毒,不仅要夺太子嗣位,还想要太子的性命。
但是,这与他们何干?他们这些惯于趋利避害的人精,早就在心中做出了选择。反正伤害不到他们的爵位与家产,司马家人喜欢骨肉相残,那就随他们便好了。万马齐喑,这就是晋朝的朝堂。
令众人吃惊,反对的意见来自贾皇后的阵营,张华与裴坚持不能这么草率定罪。
张华说:“此国之大祸。自汉武以来,每废黜正嫡,恒至丧乱。且国家有天下日浅,愿陛下详之。”
张华说话总是比较含蓄,他这个谏言明里对惠帝,实则是警告贾皇后。当时贾皇后明明已经宣称有了儿子,她的儿子才是“正嫡”,太子不过是庶长子而已。张华却说如果要废太子就是“废黜正嫡”,显然,他并不相信所谓“谅暗生子”这种无稽谎言。
张华所说的“国家有天下日浅”,表面意思是说晋朝统一天下的和平岁月还很短暂,地方上还有动乱的隐患;实则是在警告贾皇后三思而后行,地方上的诸侯王手据雄兵,小心激怒他们作乱犯上。
裴是贾皇后亲戚,所以他就直言不讳,质疑董猛手中的反书是他人捉刀,有意栽赃太子,请求核对笔迹。
但这也在贾皇后的算计之中,侍中搬出太子以前的奏折。众人一哄而上,几经比对,张华、裴黯然无言。
即使证据确凿,张华与裴也坚持太子杀不得。
这两个人都是晋朝的铜齿钢牙。张华首先是朝中宿老,对于律令、先朝典故如数家珍;其次他是博物学家,大名鼎鼎的《博物志》就是他写的,天文地理阴阳五行奇文佚事他什么都知道;更要命的他还是个名士,平时没事就到洛水上泛泛舟,找王衍、王戎等人斗嘴玩的,拳不离手曲不离口,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裴也很了不得。他原本也是一个名士,乐广曾经找他谈玄,“欲以理服之”,没想到裴“辞论丰博”,反把乐广说得无词以对、唯有憨笑而已;后来裴主持政务,觉得名士那套作风太败害社会风气了,就写了一篇《崇有论》批判玄学,引得王衍等人群而攻之,最后也堪堪打个平手;所以裴被时人称为“言谈之林薮”。
如今两人双剑合璧,那是天下无敌。到后来贾皇后一方理屈词穷,愤羞成怒,她让董猛假称是长广公主的意思,对惠帝说:“事宜速决,而群臣各不同,其不从诏者,宜以军法从事。”长广公主是武帝的女儿,司马衷的妹妹,所谓“军法从事”,意思就是再不听话,就要杀人了。
贾皇后这是气晕头了,张华、裴她一个都杀不得,杀了他们她靠谁来打理政事呢?何况张华等人也不是怕死之辈。
直到太阳偏西,还是没有决议。贾皇后终究没有杀太子,她也怕夜长梦多,于是妥协,请求废黜太子为庶人。
这大概已是最好的结果了,张华、裴也只好妥协。于是惠帝下诏,令尚书和郁与御史中丞解结去东宫宣诏,废黜太子为庶人。大概是怕太子不奉诏作乱,贾皇后还派了大将军梁王司马肜、镇东将军淮南王司马允、前将军东武公司马澹、赵王司马伦、太保何劭随同去东宫。太子很顺从地接受了诏书,步行从承华门走出宫城,坐着牛车被送进了金墉城。
随后东武公司马澹用兵押解太子妃王氏,以及太子的三个儿子司马虨、司马臧、司马尚一起到金墉城。
与此同时,贾皇后迫不及待地派人杀死了太子的生母谢玖。这个无辜而可怜的女人,十余年来无时无刻不生活在恐惧之中,儿子贵为皇嗣,可是别说母以子贵,连母子团圆都成为奢望,到头来还要被儿子连累,死在元康九年的除夕之夜。
谢玫的死状颇惨,据说是在掖庭杖毙,同时被害的还有太子宠妃、皇孙司马虨的母亲蒋俊。
东宫的势力一下子灰飞烟灭,时间是元康九年十二月。正好应了另一首洛阳童谣:
“东宫马子莫聋空,前至腊月缠汝合。”
第五章 贾皇后
一、舆棺上奏
第二日是癸亥日,是新年的第一天。大概是庆祝胜利,贾皇后让惠帝大赦天下,改元为“永康”。
“元康”这个年号伴随着太子的政治生命,一起走到尽头。八王之乱新的一轮杀戮又要拉开帷幕,永康这个年号也只用了一年,与它同时滑落舞台的将是贾皇后的脑袋。
朝廷将废黜太子的诏书,连同太子的反书一起,传阅天下。于是太子阴谋弑杀君父的消息,犹如惊雷一般,迅速传遍王朝的每一个角落。世人依稀记得十余年前,先帝司马炎曾大力褒奖这个皇孙,说他聪慧仁爱有孝心,使他小小年纪就流誉天下。如此佳儿长大后竟然成为叛臣逆子,实在不可思议。别的先不说,皇室的教育方法就很诡异,硬是把一棵好苗培养成了杂草。
消息传到了关内,时任西戎校尉司马的阎缵马上闻到了阴谋的味道。当年杨骏死后无人收葬,阎缵时任安复县令,他抛官弃职,招集旧日同僚替杨骏收敛下葬,结果有杨骏的一个从弟叫杨模的,当时已经吓破了胆,竟然去告发他们。东武公司马澹上书请求诛杀首犯阎缵,没获准,阎缵因此得到世人赞誉。国子祭酒邹湛打算替他谋个秘书郎的职位,谁料秘书监华峤说,“秘书郎职位轻闲俸禄又高,许多高门士族子弟都抢着要做呢,哪里轮得到阎缵这种人?”
一气之下,阎缵应河间王司马颙的招聘,离开洛阳赴关内担任西戎校尉司马。阎缵确实是能吏,不久就立功被封侯,他的祖父阎圃、父亲阎璞都是曹魏的平乐乡侯,阎缵也被封为平乐乡侯。
得知太子被废,阎缵又有惊人之举,他再次抛弃官职回到洛阳,带着一口棺材来到宫阙前,上书替太子喊冤。这个举动开了个先河,以后凡有臣子决心以死犯谏,就拉个棺材摆在午门外,表示自己豁出去了,其中最著名最有影响的人物,当数一千二百年以后明朝的海瑞。
阎缵的上书很长,大意如下:
太子确实有过失,但是不算大恶,汉朝有戾太子“子盗父兵”,与父亲喋血长安,但是仍然得到了武帝的原谅;商代的王太甲,曾经因为作恶而被放逐三年,后来改过自新,仍然成为一代贤君;前朝魏明帝曹睿,曾经被废为平原侯,后来厉节修行,依然成为明君。太子的罪恶不及戾太子,而且认罪态度是如此之好,可见仍是可教之材。如今天下不太平,四夷未宁,异族人都盼着国有内乱。国嗣的位置事关重大,不宜空虚,所以请陛下不要轻易言弃,再给太子一个机会洗心革面。如果太子实在不知悔改,到时再放弃也不迟。
在奏折的最后一段,阎缵写道,我出身寒门,与太子从来没有私交,之所以上书,实在出于对国家的忠诚。临行之前,我母亲替我算了一卦,说我这份表一交到御前,我的命就算完了,我的妻儿哭泣着劝我不要上书。但是我承蒙陛下天恩,不敢辜负,哪怕一死也要尽忠,今天我把棺材都带来了,等着受戮成仁。
阎缵的奏折递了进去,被冷处理。所谓冷处理,就是既不遵从,也不反驳,更不商议,就当这事没有发生过。阎缵以死进谏的目的没有达到,太子的处境不仅没有丝毫的改善,反而引起贾皇后等人更严重的忌恨,据说贾谧看了阎缵的奏折,冷笑了一声,说:“这份奏折写得不错,如此看来,阎缵等人还是向着司马家啊。”
从贾谧的这句话可以看出,他心中已经把贾氏与司马家完全对立起来。此人已经狂妄得失去了理智。
远在边陲的阎缵千里赴死,替太子进言,相比之下,那些在洛阳身居要位的达官们就太让人失望了,他们个个尸位素餐,该发言时装聋作哑。不仅如此,还有人落井下石,比如尚书令王衍,太子身陷囹圄,他连忙与太子划清界线,上书请求惠帝准许女儿太子妃王惠风与太子离婚。王惠风据说十分有情义,从金墉城恸哭而归,十二年之后,王衍被羯族人石勒活埋,王惠风自刎于胡虏帐中。
张华、裴未能救太子免于厄难,都有些心灰意冷。有识之人已经预见到来日必有大难,劝二人急流勇退,张华的儿子张韪以天相“太白昼见,中台星坼”(不利于宰辅)为理由,也劝张华逊位。张华与裴都犹豫良久,还是没有同意。
有后人因此讥笑二人栈恋权位,不知发出讥笑的那些人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此二人查漏补缺,这个国家将不知会崩坏成什么样子。智者不立危墙之下,晋朝并不缺乏所谓的“智者”,那些明哲保身的滑头充斥朝野,毫无作为贻祸子孙,这些人才是历史罪人。
《晋书》将卫瓘、张华合写在一卷之中,唐朝的史官没有吝惜赞美之语,他们对卫瓘、张华两人的忠诚与舍身取义的胆气表示敬仰,最后他们感概说“忠于乱世,自古为难”。
永康元年初的洛阳是分裂的,前半个洛阳城里贾皇后等人在改元大赦庆功,但在另半个洛阳城里,气氛是肃杀的,不平、惶恐的情愫在交织蔓延。太子虽然被关进了金墉城,但是太子的党羽仍在,这些人不知道贾皇后会不会实行清洗,别说仕途,他们的人身安全也处在危险之中。为了自保,同时也是为了报答太子的知遇之恩,这些人开始活动。
禁军将领司马雅、许超曾经在东宫任职,太子对两人不薄,后来两人被调至禁军,担任右卫督与常从督。两人对太子的遭遇感到不平,于是联合殿中中郎士猗,密谋救出太子,扳倒贾皇后。殿中中郎是当年孟观、李肇的军职,右卫督与常从督与殿中中郎相似,也宿卫宫中,但是官秩比殿中中郎要高,手下兵也多。当年贾皇后就是依仗殿中禁军才消灭杨氏,政变成功,现在腑腋间埋下这么一颗炸弹竟然浑然不觉,可见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贾皇后的敏锐精明已经在元康九年的专横跋扈中消磨殆尽了。
司马雅等人有心杀贼,仅凭他们几个却无力回天。就如当初贾皇后一样,他们只能向宗室寻找支援。
从表面上看来,当时身在洛阳的宗室重亲有不少,仅武帝的儿子,就有淮南王司马允、清河王司马遐、吴王司马晏、豫章王司马炽,可惜太子的这四个叔叔都靠不住。
先说清河王司马遐,当年逮捕卫瓘时他的懦弱表现,已足够让人对他不抱希望,一个连属下都管不住的人,难道还能做大事?何况此时清河王已经久病不起,之后没几个月就一命呜呼了,死时才二十八岁。
吴王司马晏,史书上说他“才不及中人,于武帝诸子中最劣”,照此看来,他连皇帝哥哥司马衷都不如。吴王很小的时候就半身不遂,样子也很让人倒胃,长大之后更加难看,“不堪朝觐”,都不能出去见人。当时吴王担任射声校尉,很明显,他能掌兵权是因为贾皇后觉得这人不构成威胁,根本无须忌惮。
豫章王司马炽是武帝最小的儿子,后来他成为晋朝的第三任皇帝,是为晋怀帝。永康元年他才十七岁,史书上说他为了避祸“冲素自守,门绝宾游,不交世事,专玩史籍”。如此韬光养晦,当然无法指望他会涉险反抗贾皇后,何况当时豫章王官拜散骑常侍,这是一个既没政权又没兵权的闲职。
唯一有能力领导一场政变的,看来只有淮南王司马允了。永康元年司马允二十九岁,正是大有可为的年纪。当年武帝寄以重望的三个儿子:秦王楚王淮南王,秦王病死楚王笨死,硕果仅存的淮南王司马允,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除惠帝以外司马家的第二号人物。
但是司马雅等人并没有去找淮南王,因为此时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