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惠帝确实痛下决心要彻查,任何官员有恶必究,那也无话可说,毕竟傅祗的确有渎职之处。偏偏惠帝一转身又下了另一道诏书,赦免“为楚王所诳误”的人,只要不是与楚王同谋的人都免除罪责。积弩将军李肇等一干贾皇后的心腹因此被免罪,那晚跟着公孙宏等围攻汝南王府的禁军将领也被免罪。
最离谱的是,作为制造卫瓘灭门惨案的直接凶手,右军督荣晦竟然也在赦免的范围内。
这种只问狐狸不问豺狼的作法,引起受害家属的极大悲愤,卫瓘的女儿给朝臣们写信,质问衮衮诸公:“先父身为公爵宰辅,却死得不明不白,连个谥号都没给,就与普通百姓一样。如此惨绝人寰的灭门冤案,满朝文武却全都缄默不语,难道无人该为这变乱负责?我内心悲愤感慨,特地写信向你们问个明白。”
此举可以看出,卫瓘的女儿也是胆气过人的巾帼英雄,不知道是不是就是当年差点嫁给司马衷的那一位。如果是她嫁给司马衷,晋朝的历史也许就不会如此悲惨了。
这些信件如泥牛入海。楚王一死,贾皇后就全面把持朝政,朝中谁不知道卫瓘是贾皇后的仇人?所以个个敛手噤声,不敢替卫瓘申冤。
逼于无奈,由卫瓘的主簿刘繇出面,敲击设在宫城大门旁的登闻鼓,直接告御状请治荣晦死罪,最后朝廷迫于压力,将荣晦夷三族。
后来朝廷又给汝南王与卫瓘恢复名誉。
汝南王的丧礼如安平献王孚故事,庙设轩悬之乐,享尽哀荣,“给东园温明秘器,朝服一袭,钱三百万,布绢三百匹。”
汝南王的王爵由长孙司马祐承袭,另外,朝廷施恩加封汝南王的八岁幼子,就是那晚大难不死的司马羕为西阳王。
卫瓘生前是菑阳县公,现在无辜受祸,朝廷为表示抚恤,给他增邑三千户,改封为兰陵郡公,赠假黄钺。由幸存的长孙卫璪承袭爵位。
该杀的杀了,该赏的也赏了,该抚恤的也已经安抚完毕,元康元年六月的政变正式落下帷幕。
不久,朝廷颁布了新的人事任命,这也是本年度的第三次组阁。
在禁军军权方面:
以贾谧为后军将军;
以郭彰为右卫将军;
以裴兼任右军、左军将军如故;
中护军是东武公司马澹;
北军中候是琅琊王家的王衍。
在处理朝政方面:
以张华为右光禄大夫、开府仪同三司、侍中、中书监;
以琅琊王家的王戎为尚书左仆射;
以裴楷为中书令、加侍中;
贾谧、贾模、裴、郭彰都任侍中,干预政事。
光看名单也许不容易看懂,那阐述一下以上人物的内在联系:
侍中、后军将军贾谧是贾皇后妹妹贾午的儿子,是贾充的嗣孙;
侍中、右卫将军郭彰是贾皇后的从舅;
侍中贾模是贾皇后的从兄;
侍中、右军、左军将军裴的姨妈,就是贾皇后的母亲郭槐;
中护军东武公司马澹,他的妻子是贾皇后的内妹;
尚书左仆射王戎,是裴的岳父;
北军中候王衍,他的妻子郭氏是贾皇后的姨妈,后来他的女儿还嫁给了贾谧。
看了这份名单,试问谁才是元康元年一系列政变的最终受益者?
答案一目了然。
细数元康元年的两次政变,有一个人物虽然没有正式登场,却始终影响政变走向。这个人就是太子司马遹,他是无数人的希望,也是无数人的梦魇。无论希望也好梦魇也好,都让他不堪重负。对于他的争夺与陷害实际从元康元年就已经开始,他俨然是两起政变未出场的主角。
爷爷武帝司马炎爱他,所以害了他。武帝亲手制造了一个火山口,让爱孙坐在上面,他以为替爱孙预订的是晋朝第三任的皇位,实际上,他预订的是一把把霍霍作响的屠刀。
太子司马遹的存在,不仅妨碍了嫡母贾皇后,还妨碍了他那众多手据重兵的叔叔。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后来元康九年(公元299年)贾皇后陷害太子的时候,他那些位高权重的叔叔,如淮南王司马允、成都王司马颖,没有能够及时的去拯救他的性命,非要等到他被贾皇后害死了,赵王伦执掌朝政了,才想起了自己的责任,义愤填膺的兴兵勤王。
千夫所指无疾而终。太子司马遹命运的基调在他五岁的时候就已经定好了,那注定是个悲剧,而他个人的悲剧最终导致了整个民族的悲剧。
元康元年九月甲午,大将军、秦王司马柬薨逝。
冬十二月辛酉,京师洛阳发生地震,元康元年在刀光剑影中踉跄而行,最后以地动山摇的剧烈方式完成了谢幕。二个月之后,前太后杨芷饿死在金墉城。
至此,一切与失败的杨家、失败的宗室有关的人物,都已彻底地退出历史舞台。收拾掉残骸,冲刷掉血迹,中场休息过后,这目名为“八王之乱”的血腥历史剧将上演更血腥的第二场。
这个中场休息时间安排得比较长,从元康二年(公元292年)起,至元康九年(公元299年),有整整八年。
第四章 愍怀太子
一、杜锡坐针毡
元康九年(公元299年),京兆人杜锡三十岁。在而立之年,他的仕途却跌到了谷底,他的新官职是卫将军长史,这是一个官秩不足六百石的小官,与他的身份极不相称。
杜锡是晋朝屈指可数的万户侯之一,虽然他的当阳县侯爵位并非奋斗得来,而是承袭父亲杜预,但是他“少有盛名”,入仕之后起家长沙王司马乂文学,后来又担任太子舍人,总体来说仕途稳健、前途可观,怎么就忽然摔个跟头,由皇子、太子的属官贬为卫将军的从吏呢?
杜锡每次想到这个问题都觉得郁闷无比,膝盖隐隐作痛,他当然知道自己遭贬官的原因。那原因就是他的性格“亮直忠烈”,在担任太子舍人的时候,他屡屡规劝太子司马遹修德进善、远离奸佞。他太多事了,上头有人不喜欢。
早在贬官之前,杜锡已经受到警告,这个警告来自太子司马遹本人,太子司马遹嫌他太聒噪,就在他平时常坐的毛毡里扎上钢针。晋朝人在正式场合的坐姿是双膝前跪,坐于大腿之上,屁股及踵。杜锡第二天来到东宫,双膝跪下,钢针入肉当即血流一地。此事流传后世,产生成语“如坐针毡”。
太子佯装不知。隔了几天之后,太子问杜锡:“前几天你怎么受伤了?”
杜锡很有教养,恭而有礼,他答道:“那天喝醉了,不记得。”
太子脸色一变,满脸都是促狭成功、将人一军的得意表情,他说:“谁让你老喜欢教训我!给你点颜色瞧瞧,你这是自作自受!”
如果是孩童作此恶作剧,可以视为童心无知,一笑哂之,但此时太子年过二十,并且已为人父。身为皇嗣,忠佞不分睚眦必报,这样的人将来如何君临天下?
杜锡语塞了,他看着眼前这张俊美,但是杂糅了阴冷、残酷、狂妄诸种表情,因而显得扭曲的脸,想起这张脸的主人曾经流誉天下,先帝曾经以此人为豪,说“此儿当兴我家。”
这两人是同一人么?
杜锡再放眼看这东宫。
正殿里,小孩子的玩具、种种奇技淫巧的稀奇玩意散落一地,这是太子为了哄爱妾蒋美人与爱子司马虨开心,而特地买来或者亲手制作的,与此同时,诗书典籍却堆在角落里沾满了灰尘;
后园中,住着一大群出身卑贱的佞人,他们每天陪太子嬉戏,变着法子引导太子荒废时日。耳濡目染中,太子也日渐沾染市侩小人的习气,变得易怒、缺乏自控能力,稍有不称心,就不顾身份地对手下大打出手;太子还时常命令左右宫人驾着车马在宫中奔驰,然后突然割断马鞅,看宫人跌落下马时惊恐的表情,以此为乐;
最不成体统的是,太子命令宫人随从装扮成商人小贩,在东宫内扮菜市场玩。太子的生母谢夫人出身屠夫家庭,太子最喜欢扮演的角色就是屠夫,而且他把聪明才智都用在卖肉上,做生意不用秤称,“手揣斤两,轻重不差”。太子还把东宫厨房里的蔬菜、篮子、鸡、面等物,拿到洛阳西园菜市去卖,以此牟利。这种事情一百五十年前的汉灵帝也做过,众所周知,汉灵帝是个昏君。
种种胡作非为,搞得东宫鸡飞狗跳、乌烟瘴气。杜锡看得心寒,他想不明白惠帝何以对太子的行为不闻不问?他也想不明白太子天姿如此优异的佳儿,肩负着江山社稷重托、祖宗厚望,何以自甘堕落到这种田地?
十几年前,杜锡也遇到过一些想不明白的事情。那时他的父亲杜预出镇荆州,总是搜罗奇珍异宝去贿赂洛阳的权贵,杜锡很奇怪,问:“您如今深得皇帝信任,爵至万户侯,洛阳那些人不可能给您再带来什么益处,何必再给他们送礼?”
当时杜预很无奈的回答:“只要他们不陷害我,我就已很满足,哪敢再奢求有益处。”
杜预是个不可多得的全能型人才,他扮演过的社会角色用现在的头衔来标记,可以称之为军事家、政治家、工程师、学者以及文人。除此之外,他还是修身励节的名士,还是个书痴,雅好读《左传》。《晋书》上评论杜预“结交接物,恭而有礼,问无所隐,诲人不倦,敏于事而慎于言”。
杜锡则去其父远矣。杜锡在父亲熏陶下,也是个谦谦君子,但他只学到父亲的前一半本事,最为关键的“敏于事而慎于言”,则明显没有学到,杜预又死得早,无人再来指点杜锡政治上的鬼蜮伎俩。
而且杜锡还是个“老来子”,他的几个兄长都是庶出,直到杜预四十八岁那年,正妻才生下这个嫡子。在古代四十八岁可以算是老年,杜锡后来也只活到四十八岁。“老来子”都是掌中之宝,贤如杜预也未能免俗,所以杜家父慈子孝其乐融融。杜锡在和煦相爱的家庭中长大,自幼饱受孝礼仁义的渲染,自然不愿意相信世间会有骨肉相残这种事情,自然也无法理解长年生活在阴谋诡计之中,长期受压抑之人的心灵扭曲。
上述原因造成的后果就是:杜锡枉比太子年长八岁,政治上却很不成熟。
太子虽年轻,却身经百战,早已久病成医。太子对于自己的真实处境观若洞火,表面上来看,他是嗣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身份尊贵无比;而实际上,他只不过是一个软禁在洛阳东宫的待罪囚徒,不知哪一天祸从天降,就会死无葬身之所。
这不是杞人忧天。
八年前,也就是元康元年(公元291年),太子十四岁,已到了记事的年龄。他应该记得三月辛卯那天,白昼一切如常,太子太保杨济的脑袋还牢牢长在肩膀上;入夜之后风云突变,后来被进爵为王的东海公司马越脸色铁青的出现在东宫,集结东宫左、右卫率麾下五千精兵,严阵以待。
没过多久,杨济慌里慌张的出现在东宫殿前,司马越下令关闭宫门,瓮中捉鳖。勇武有力的杨济做了没有意义的困兽之斗,最终受伤被擒。当杨济被拖拽着离开东宫的时候,太子看见他脸上有血、面如死灰。
几个时辰之后,杨济就身首异处了。同一天毙命的还有他的哥哥杨珧、杨骏,以及他们的亲信党羽一千多人,洛阳城血花四处开放。
十四岁的太子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夜晚的意义无比重大,八年之后,二十二岁太子回想往事,痛彻心扉,背上全是冷汗。就在那个夜晚,他的人生被彻底篡改了。
太子司马遹五岁时,祖父司马炎一厢情愿地替他编写无比灿烂的命运剧本。按照这个剧本,司马遹将由广陵王、皇太子,循序渐进,最后顺利坐上龙椅御宇天下。可惜司马炎所托非人,由于杨骏的贪权、昏聩,这个剧本演到一半就停滞了。元康元年三月的杀戮之夜,这个剧本被完全抛弃,面目可憎的后母贾皇后接手掌管太子的命运。
长得丑并不可怕,要命的是贾皇后的心计比长相更让人不寒而栗。成年后的太子心中雪亮:若非当时年幼懵懂,自己将不可避免地被推到前台,和贾皇后刺刀见红。
如果这种情况真的发生,能否胜过贾皇后?太子手心冒汗,完会没有信心。
想想吧,精明练达如卫瓘、德高望重如汝南王、年轻勇猛如楚王,三个不同类型的对手同时陷入贾皇后的连环局一朝殒命。而更恐怖的是,这三人至死都没有认清仇人是谁,遇上这么可怕的一个敌手,真是太不幸了。
八年过去了,杨骏、卫瓘、汝南王、楚王等人坟头木拱,尸骨估计也已经腐烂得所剩无几。当今这天下名为姓司马,有一半已经姓贾,若说贾皇后还有什么不满意?恐怕就只有嫌他这个太子晃来晃去,碍着她眼。
太子心知肚明,他们母子之间不可避免会有一场恶战。太子脚下是一条流血的帝途,这是他五岁时就被安排好的宿命。
祖父司马炎的幽灵在他背后隐现,发出声声叹息,不知道是不是表示后悔。
元康九年,武帝的尸骨正在峻阳陵的地宫中腐烂,武帝朝的重臣多数已经死亡,残留的一些老朽也近乎冡中枯骨。晋朝的朝堂已经洗刷一新,武帝时代的痕迹残留无几。
贾皇后肯定是不喜欢武帝时代的,对她而言,那个时代标志着委屈、羞辱,一想起来就恨得牙痒痒的,恨不得拿鞭子抽人。横亘在贾皇后面前的最后一个障碍就是太子司马遹,这是武帝的得意之作,也是郁结贾皇后胸口十几年不散的心病。
首先,太子司马遹的出生,就是在提醒贾皇后:你曾经失败过。
那时贾皇后还是东宫太子妃,在自己生下嫡子之前,她严防死守,绝对不允许其他女人为司马衷生儿育女。贾皇后当年在东宫布满眼线,发现有人怀孕就用尽手段将胎儿打掉,甚至不惜亲手杀死孕妇。此等行为曾经引起武帝的震怒,贾皇后差点因此被废黜。
咸宁四年,谢才人突然被武帝招回西宫。对此贾皇后没有放在心上,因为谢才人年纪大、姿色平常,贾皇后并未将她列为威胁对象。谁曾想谢才人回到西宫不久就生下了司马遹,武帝心思慎细,害怕这皇孙回到东宫遭人毒手,就秘密养在西宫,不仅把贾皇后蒙在鼓里,连司马衷都毫不知情。
司马遹在祖父身边长到三四岁,某日司马衷去朝觐,正逢武帝正在宫里含饴弄儿、享受天伦。
武帝对司马衷说:“我最近很努力,给你添了好几个弟弟,你们兄弟握握手,认识一下。”
武帝在太康年间后宫人数暴涨,儿子数量也暴涨,好几个皇子和司马遹年龄相仿,比如长沙王司马乂只比司马遹大一岁,成都王司马颖就与司马遹同岁,像吴王司马晏、怀帝司马炽等人,比侄子司马遹要小四五年。
听了武帝的话,司马衷于是一个接一个的握手,司马遹混在众多叔叔的队列里。孩童的手肉嘟嘟,手感还不错,司马衷一路握下来,将到司马遹,武帝急忙喊停,武帝说:“这是你的儿子。”
司马衷这才知道自己已为人父好多年,也不知道他是否会感到惊喜。司马衷回东宫一报告,贾皇后暴跳如雷,却又无可奈何,皇孙养在西宫,她鞭长莫及。
贾皇后因此恨死了谢才人。惠帝登基之后,贾皇后将谢才人打入冷宫,不仅不许惠帝与她见面,就连司马遹想看望生母,贾皇后也不允许。算起来,他们母子有近十年没见面了。
由于武帝的宠爱,也因为司马遹是惠帝唯一的儿子,所以司马遹顺理成章地成为太子。如此一来火上浇油,严重损害贾皇后的牙眼,此中原因已在第二章中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