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是一国之母,皇太后就是一国之祖母,现在孙子们出于拳拳忠君爱国之心,不惜犯险弹劾祖母,可见这皇太后确实恶贯满盈,稍有良知的人都看不下去了。但是皇帝出于孝心,总不能人家一说弹劾马上就点头,总得推辞一下做个姿态。
所以皇帝说:“这事非同小可,你们再考虑考虑。”
朝臣们不答应,继续上书:“杨骏凭借外戚的身份,居处于宰辅的职位上。陛下‘谅暗’期间委托杨骏处理政事,杨骏因此阴谋叛逆,在朝廷里布树私党。皇太后作为杨骏在宫中的内应,协同杨骏谋逆,阴谋败露之后,皇太后等人悍然违背诏命,拥兵负众血染宫廷,(这明显是在胡扯了)皇太后又飞箭传书招募将士,鼓励他们附逆奸党。
“皇太后的所作所为,上有愧于祖宗之灵,下辜负亿兆臣子的期望。当年鲁国夫人文姜参与弑杀鲁桓公的阴谋,被《春秋》贬斥;汉初外戚吕氏阴谋叛乱,高后吕氏因此被汉光武帝清理出太庙,不受子孙供奉。有这些成例在前,请将皇太后废黜为峻阳庶人。”
朝臣们起先还犹抱琵琶半遮面,不好意思提出自己的政治诉求,但是他们的耐心或者说贾皇后的耐心极其有限,还是迫不及待的亮出了底牌:他们要废皇太后为庶人。
这个要求就十分无理了。
太后的“太”与太上皇的“太”是同一个含义,表示是皇帝的长辈,凌驾于皇帝之上。
并非所有先帝的皇后都会被尊奉为太后,如果皇位是兄死弟及的话,皇帝一般是不会把嫂子尊为太后的;还有一种情况就是皇后犯有大罪恶,不配做天子之母,所以也不被尊为太后。
历史上有过太后犯法被废黜的先例。西汉时,汉成帝暴死没有子嗣,由宗室定陶王刘欣入继皇位,是为汉哀帝。汉哀帝尊奉成帝皇后赵飞燕为皇太后,但是不久有人揭发赵飞燕曾杀害成帝的皇子,罪行确凿。于是汉哀帝褫夺赵飞燕的太后称号,贬为汉成皇后。
除此之外,还有东汉光武帝刘秀把吕后剔出太庙也算是一例,东汉汉和帝也差点把窦太后给贬了。
不过,汉哀帝等人的权限仅限于此,他可以不承认赵飞燕的长者地位,不尊奉她为太后;他也可以对赵飞燕不尊敬,不对她行子侄礼。但是他不能褫夺赵飞燕的汉成皇后称号,这是已成事实,也是先帝汉成帝的意志,只有汉成帝本人才有权力收回。
同理,如今惠帝也没有权力废黜杨太后为庶人,他最多只能把杨太后贬为晋武皇后,想要免为庶人,除非把武帝从峻阳陵里请出来。
太子太傅张华看不下去了,这人仕途跌宕,脾气却一直没改。张华被武帝发配到幽州后,政绩很卓著,于是在太康末又被招回洛阳。杨骏当政时,他被打发到东宫陪太子读书。
张华认为那些朝臣不学无术,太胡来了。他上书说:“太后并没有得罪先帝,如今至亲犯罪连累了她,免为庶人太过,可以援引汉代孝成皇后赵飞燕的旧例,贬为武帝皇后,打入冷宫养老送终就行了。”
这显然不合贾皇后的心意。贾皇后最不愿意人家提武帝了,在武帝时代她受的委屈太多了,现在是后武帝时代,武帝时期的一切都该推倒重来。贾皇后要借题发挥,杀很多很多她不顺眼的人,杨太后只是头一个靶子。
因此,马上就有左仆射荀恺与下邳王司马晃再次上书,请求治杨太后的罪,免太后为庶人。
这次皇帝不再矜持犹豫,诏曰:“可。”
荀恺接着上书,按计划有条不紊地步步紧逼:“杨骏谋反,家属理应受诛,陛下先前赦免杨骏夫人庞氏的性命,只是为了宽慰太后之心。既然太后已经是庶人了,那么庞氏就该作为犯妇交给廷尉行刑。”
也许是惠帝真的不忍心,或者是贾皇后还在作态,诏曰:“听任庞氏随女儿待着吧。”
但是朝臣坚持国法为重,一定要置庞氏于死地。
最后皇帝做了让步,诏曰:“可。”
于是可怜庞氏一老妪,在昨晚的杀戮场中侥幸死里逃生,到女儿处避难,席不暇暖惊魂未定,又有一群虎狼扑了进来,被倒拖着出宫去斩首。杨芷,这个昔日的太后抱着母亲嚎哭不止,一直跟到刑场。在极度的惊惶哀伤中,杨芷已失去了理智,她把头发剪掉,理成女囚的发型,她上书乞求儿媳的怜悯,她不顾身份地向儿媳献媚认罪、自称为“妾”。
但这一切的一切,最终还是没能让庞氏免除那一刀之厄。
许多人都不忍看这一幕人伦惨剧,有个叫董养的太学士,愤然说道:“朝廷为什么要建这个太学堂?是想培养我们这些太学士成为贤良之士吧!我翻看历朝历代的赦书,里面有的连谋反大逆的犯人都会赦免,唯独杀害祖父母、父母的忤逆之人坚决不赦免,这说明不孝忤逆确实是王法不容的。现在皇帝想杀祖父母,还摆出个交由公卿商议讨论的姿态,这未免将天下人都当白痴了。天人之理既灭,大乱将作矣!”
杨芷本人从此被打入金墉城,起先还有十几个宫人服侍,后来都被贾皇后赶走,杨芷以囚徒的身份走完了她生命中的最后一程。元康二年(公元292年)二月,政变发生的十一月之后,杨芷八天没有东西吃,活活饿死在金墉城,死时三十四岁。
贾皇后担心杨芷死后与武帝会面,于是将她脸向下殡葬,身上贴了许多厌劾符书之类的东西,让她做了鬼也无法去申冤。
九、洛阳三月血满街
杨骏就像一个纸糊的巨人,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了。杨骏的倒台换来一大群人的欢乐。
那些宗室成员很高兴,从武帝末年开始“三杨”就一直在欺负宗室,杨珧把他们驱逐出洛阳,杨骏将他们排挤出朝堂;到了武帝驾崩的时候,宗室原本有机会扳回一局,可是怯懦的汝南王不战而降,使宗室几乎彻底失去出头之日。
如今可好,宗室全面收复失地,今后的朝政依然是姓司马的人说了算。
贾皇后也很高兴,杨骏和太后一死,就没人有资格与她争夺皇帝的控制权,也没人有能力阻止她染指朝政,贾皇后可以将亲信渗透进朝堂,明目张胆地干预朝政。虽然离她独占朝堂的目标还很远,但毕竟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第一个障碍已经粉碎,下一个就轮到……贾皇后望着年轻的楚王那春风得意的表情,嘴角浮现一丝冷笑……
政变之后照例有政治大清洗,该赏的赏,该杀的杀。
惠帝下诏封赏功臣:
东安公司马繇进爵为东安郡王,食邑两万户;
陇西王司马泰的世子司马越封为东海公,食邑五千户,不久又封为东海王,食邑六县;
下邳王司马晃,爵位已经是王,到顶了,于是封为司空,加侍中,兼任尚书令;
孟观封为上谷郡公,李肇也被封为郡公,两人都升官为积弩将军;
黄门董猛被封为武安侯,他的三个哥哥也都被封为亭侯;
裴诓刘豫有功,被封为武昌侯;
傅祗及时翻墙逃命有功,被封为灵川县侯,食邑一千八百户,又封其子傅畅为武乡亭侯、侄子傅隽为东明亭侯,三人合计食邑四千户。
犒赏完了继续杀人。
左仆射荀恺上书,奏请诛杀杨骏的所有属官,还请诛杀卫尉、太子太师裴楷,理由是裴楷的儿子娶了杨骏的女儿,裴楷是杨骏的同党。
那是胡扯,谁都知道裴楷与杨骏一向不和,杨骏当权时也没有重用裴楷,何况裴楷的儿子裴瓒已经被乱兵所杀,天下没有如此株连的道理。
真正要杀裴楷的是贾皇后。裴楷一向看不起贾充,在贾充生前给他添过不少堵,裴楷曾对武帝说:“陛下受命,四海承风,所以未比德于尧舜者,但以贾充之徒尚在朝耳。方宜引天下贤人,与弘正道,不宜示人以私。”
后来贾充差点被逐出中枢出镇关中,也是裴楷捣的鬼。贾充因此衔恨在心,但一直没有机会报复,现在贾皇后替父亲解恨来了。
不止贾皇后,东安王等人也在趁机公报私仇。东安王“是日诛赏三百余人”,随心所欲,一时之间洛阳城的公卿王侯人人自危,就怕血光之灾从天而降。东安王睚眦必报,得罪他的当然要杀,得罪他亲戚的也要杀,最离谱的是他还搞诛连,如果得罪他亲戚的正主已死,那就杀他的后人。
东安王的外公是诸葛诞。当年文钦、诸葛诞都曾是魏曹的扬州刺史、都督淮南军事。文钦因不满司马氏,跟随毋丘俭起兵造反,失败之后逃往吴国。之后不久,继任扬州刺史的诸葛诞也起兵反司马氏,向吴国投诚。文钦于是带着吴国的军队来接应诸葛诞,正好碰上司马昭亲领二十六万大军讨伐诸葛诞,两人被司马昭围困在寿春城内不得脱身。
文钦与诸葛诞两人素来不和,只是被迫无奈才卷入同一战壕,后来两人的矛盾激化,文钦被诸葛诞斩首,文钦的儿子文鸯带着家人逃出寿春,投降司马昭。诸葛诞据城顽抗,城破之后被夷三族。
文鸯是三国后期的一员猛将,在晋朝他参与平定了关中叛乱,后来官任护东夷校尉。元康元年距离那乱世中的恩怨已有三十多年,文鸯也已经是年近花甲的老人,但是东安王没放过他。据说东安王担心文鸯要报父仇,威胁到他的舅氏(诸葛诞被夷三族的话,那他的舅舅应该都死光了)。文鸯的下场与诸葛诞一样,被“夷三族”。
太多的鲜血,让越来越多的朝臣看不下去了。张华、刘颂、裴等劝贾皇后适可而止。傅祗针对荀恺的奏折,在朝堂之上抛经引据,与荀恺辩论。最后荀恺词穷,皇帝下诏赦免裴楷、赦免杨骏的属官。
消息传到刑场,差点就晚了。原来监斩的东安王杀人杀出了瘾,不等圣旨下达就先动起手来。当初给杨骏献计的朱振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余下的人在排队等死,这些人死里逃生,喜极而泣,其中有两人值得我们关注,以后还会出场。
这两个人中一个叫阎缵,是杨骏的舍人。此人有情有义,杨骏曝尸数日没人敢收敛,他招集了以前的同僚替杨骏收尸,结果被人告发。葬礼进行了一半,大伙一哄而散,他豁出一条命使杨骏入土为安。
另一个人叫潘岳,就是那个史上有名的美男子,人称“潘郎潘安”是也,当时他是杨骏的主簿,职位与朱振相同。他“少以才颖见称,乡邑号为奇童”,长大后果然才学很高,擅长写悼词。只是潘岳时运不济仕途不顺,先是做了十几年的三公从僚,然后做过两次小县令,好容易攀上杨骏,杨骏却又倒了。
不过潘岳并没有气馁,此后他将再接再厉继续攀附权贵,直到有一天被夷三族。临刑前潘岳抱着老母亲痛哭流涕,说:“负阿母。”
唉,此人的一生是个悲剧,容后详表。
元康元年三月壬寅,政变发生的十一天之后,杀人者终于厌倦了,洛阳逐渐恢复了平静。
惠帝颁布诏书,布置新的政权格局:
“以大司马、汝南王亮为太宰,与太保卫瓘辅政。以秦王柬为大将军,东平王楙为抚军大将军,镇南将军、楚王玮为卫将军,领北军中候,下邳王晃为尚书令,东安公繇为尚书左仆射。”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这份诏书横看竖看都觉得用心险恶。惠帝的用意似乎不是治国安邦,而是存心挑起天下大乱。
第三章 汝南王与楚王
一、凶狠的诏书
严格来讲,“八王之乱”是从元康元年(公元291年)三月那场政变开始的,直到光熙元年(公元306年)十二月,政权尽数落入东海王司马越之手,河间王司马顒被人扼死在赴洛的马车上为止。
这一场争权夺利的激烈斗争旷日持久、流血千里,由起初的宫廷政变,逐步升级成为大规模的屠杀战争。持续的杀戮削弱了中枢的力量,激化了原本潜伏在社会表皮之下的各种矛盾,直接导致了帝国的土崩瓦解。紧随其来的永嘉乱世,开启了五胡乱华三百余年的分裂战乱之门。究其祸乱本身,残酷惨烈,空前绝后;究其后患,更是血泪盈河,无数人死于兵火流离,令后人千年之后想起,仍咬牙切齿。
起先,这场祸乱没有固定名称。“八王之乱”这一个名词来自《晋书》列传第二十九卷。《晋书》的编者把这主导这一场祸乱的八个诸侯王合写在一卷中,认为“西晋之政乱朝危,虽由时主,然而煽其风,速其祸者,咎在八王,故序而论之,总为其传云耳。”
在正史之中,《晋书》一直遭人诟病,认为史料杂芜,乱力怪神的东西太多。但是八王列传的写法得到了后人的赞赏,清代的王鸣盛在《十七史商榷》中说:“(《晋书》)各传中叙事虽蔓衍无法,亦尚差可,其以八王特提出聚于一处,不似他王,以同父者合为一篇。又其序次则以事之先后,不以辈行之尊卑远近,极得史法之变。”
于是“八王之乱”四个字涵盖了惠帝一朝那十几年血迹斑斑的全部。如果真有一字千钧的说法,这四个字重得令人窒息,附在这四个字之上的,是遮蔽原野的白骨,是盈盈成河的血流,是无数杀人者与被杀者癫狂的号叫、无助的哀呼呻吟。
名为“八王之乱”,实际参与其中的司马家儿远远不止这八个,选其罪恶最大的八人立为靶子鞭挞;而在这八王之中,也有罪恶轻重之分,对于在祸乱起始就殒命的汝南王司马亮、楚王司马玮,史家的态度是哀其不幸、恨其无能。《晋书》中如此评论“汝南(王)以纯和之姿,失于无断;楚隐(王)习果锐之性,遂成凶狠。或位居朝右,或职参近禁,俱为女子所诈,相次受诛,虽曰自贻,良可哀也!”
这个评论十分到位,汝南王司马亮的无谋无能,在他与杨骏争做顾命大臣的时候已经暴露无遗,是个不足忌惮之人;楚王司马玮则不仅表面性格果锐、行事狠辣而已,他年轻勇武的身躯内,跳着勃勃野心,他存着侥幸之心,凯觎着他哥哥的皇位。就此一念之差,利令智昏露出破绽,楚王落为贾皇后的手中屠刀,然后如过河小兵一般成为弃子。
三月政变结束不久,楚王与贾皇后之间短暂政治联盟立刻危机重重。杨骏消失后留下的权力真空必须有人填补,在这个问题上,贾皇后与楚王各怀鬼胎。
诛杀杨骏整个过程的现场总指挥是楚王司马玮,急先锋是东安王司马繇,两人居功至伟。
论亲疏,楚王是先帝亲子、当今皇帝的亲弟弟。九年之后,皇帝的另一个亲弟弟淮南王讨伐赵王,他很理直气壮的高呼:“赵王欲破我家!”楚王也完全有资格将国事包揽成家事,不容他人染指,而且他是先帝临终特意安排、托以厚望的一个儿子,位高权重,楚王“性开济好施,能得众心”,人缘威望也不错。
楚王唯一的缺憾是很无可奈何的缺憾:他太年轻了,资历太浅,元康元年他才二十一岁。这个年纪的人“习果锐之性”完全在情理之中,况且楚王是年轻人中的那种狠角色,做将军犹可,但如果做为辅政大臣则肯定不能服众,而且肯定要坏大事。所以,当时朝廷里并没有声音提出让楚王司马玮辅政。
按着贾皇后的心态当然恨不得满朝公卿都姓贾,可是她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有心计之人,杨太后父女刚刚因为吃独食而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杨骏坟上的土色还是新的,难道她想步杨骏后尘?楚王领着禁军三十六军就在宫城之外,冲进来只需要一盅茶的工夫。
贾皇后这边心存忌惮,在楚王司马玮那边,也觉得这个嫂子心机深沉得可怕,不像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