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附件,一句话:“正文只有把我送你的遥控器忘在酒店?”
米澜愣在椅子里,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我拍拍她,她忽然哭了,眼泪掉在键盘上,她从桌上抽纸巾去擦,低着头
一点一点擦干净。
擦完键盘,她转过身跑出去把自己的包抱进来,从里面翻出一直黑的、旧的、又窄又长的电视遥控器,按键的缝隙
里有很多擦不到的灰尘。她趴在我肩上,手指不自觉地按着那个旧遥控器,仿佛现在我们正处于一盘可以重复倒退的录
影带里,她拼命地按,却找不到倒带键在哪里。
她没有忘记带走他送的“礼物”。
她只是越来越不懂,他们之间的关系是纯粹的爱情还是无法触及的死角。
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哪一年的夏天过得像今天这么快。在没完没了的周末约会中我几乎没有留意到季节的变
化,一直到某个看完电影回家的夜感觉到冷,才意识到我们已经一起过完了整个夏天和小半个秋天。刚刚开始恋爱,但
这些日子过得快乐并且没有忐忑,我常常在猜想,自己是不是真的遇到了这辈子最适合的人。我们对对方的了解微小而
琐碎,散步时不需要交谈就知道往左转或者右转,吃饭时一抬起手对方就知道要拿什么,过马路时手一握就知道该走还
是该停,甚至走近电影院或餐厅一眼就能帮对方选出想做的位置……好像一件礼服终于遇见了穿上最合身的人,贴合得
没有一点褶皱。
十月末的一天,我的课排得很满,从上午十点一直到晚上九点半。
手机在包里振动了无数次,我浑身酸软地抱着一大叠五线谱纸往宿舍走,左手是那一叠作业,右手分出来拿手机,
给亦卓打电话。
“怎么一直都不接我电话?我现在在你宿舍楼下!”
“我今天一直都在上课,你知道的,”我抬起头四处看看,没有看到他,“我也快走到宿舍了,没有看到你。”
“我看到你了,你往右看。”他挂断了电话。
我转过身总算看到了他,好像剪过头发,站在路灯的一侧,笔直的影子被拉长,一直延伸到我脚尖边。
“怎么这个时候忽然来了?”
我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整,他拉着我就往外走:“我们去看场电影吧?刚才好不容易买到的
票,十点二十五有一场。”
“这么晚了来找我就是去看电影?我刚刚下课,这还有一堆作业要看……”
他迅速打断我:“能不能留到明天?”
“为什么?”
“因为我要去荷兰一个星期!后天一早就走了,明天肯定不可能来见你。”
“你只是去一个星期,很快就回来了……”
“可是,接下来整整一个星期,我们之间的距离就是差不多八千公里!你都不觉得我们有必要见面吗?”他提高声
音,脸有一点微微的红,在路灯下显得更为急迫。
那一瞬间我有点怀疑,究竟是我对这段感情的态度太平淡还是他太紧张?对我来说,如果两个让你真的在一起,一
个星期根本不是衡量时间的单位,一个月、一季、一年都不需要变,如果运气好的话,一次就可以决定跟谁过完一辈
子。而他很重视每一天甚至每一分每一秒的感觉,分开一个星期就紧张得好像世界末日。
我无法不喜欢他这种紧张,觉得不安又期待。就好像一列偏离轨道的列车,二十多年来每天按照预设好的素的和线
路在前行,忽然有人将我带上一条没有铁轨的高速公路,飞快地向前冲过去。
我感觉到他手指的热度透过我的皮肤钻进来,整个人的情绪也跟着在升温:“你等等我,我上楼把东西放下,换了
衣服跟你一起去。”
“不要换衣服了,这样就很好,放下东西我们赶紧走吧!”他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接着补充:“要不换一双
鞋吧,高跟鞋走路很幸苦。”
我低头看看自己,又看看他:“我穿成这样,要换鞋还是换件衣服吧!”现在已经是十月末,我穿着一条雪纺连衣
裙,外面是针织开衫。
“好吧,尽快。要不要我陪你上去?”他握握我的手,表情郑重得好像在期待一件很重大的事情发生。
“不用,我自己很快。”
我听见自己高跟鞋撞击台阶的声响,漆黑的楼道里灯一层一层依次亮了起来。我从来没有这样跑上过楼梯,以前每
次都很小心地只用前脚掌着地,避免发出声音。
进门踢掉高跟鞋,拉开衣柜,手忙脚乱地换衣服穿鞋冲出门去。我不知道为什么这种匆忙会让人激动,只知道当我
奔出楼道,他拉着我就往前跑,整个世界的节奏都像按了快进键,秒针只不过爬过一格,我们已经跑出了很远。
跟他在一起,曾经很小很小的事忽然变得很大很大,曾经很大很大的世界忽然变得很小很小。
跳上出租车,他紧紧抓着我的手,问:“怎么样,感觉像不像在私奔?”他的脸依然有一点红,呼吸和语速都比平
时快。我们只是一起跑出来赶时间看电影而已,兴奋得就像私奔。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啊,我忘了关衣柜门……”
“那你房门锁了没有?”
“锁了。”我点头。
“要确定锁了才行,因为今天你不一定回去哦!带没带我家钥匙?”
我知道他在暗示,故意反问他:“你自己家的钥匙还用我带吗?”
“你真是越来越像我了!”
“我是越来越了解你了才对,知道你打什么主意。对了,你为什么忽然要求荷兰?”
“我也没想到今年可以去荷兰设计周,以前每年都只是编辑去,我接到通知还有点意外。”他做的是家居杂志,国
内外的家居设计展都会关注。
“啊,机会这么难得,恭喜你。”
“不用这么客气,要不要带你一起去?你以前没去过埃因霍芬吧?”
“我完全没有去过荷兰。不过,说得你好像去过一样……”
“没道理啊,你在德国上的学,离荷兰那么近都没去过?”他好像听说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大概所有人都觉
得,在欧洲国家上学就必然要逛遍整个欧洲才算正常。
我摇摇头:“说起来我大学几年真的没怎么旅行过,去得最远的地方就是比利时。那还是跟大一帮同学一起去的,
先到法兰克福,然后飞布鲁塞尔,接着坐火车去科特莱克,完了之后原路返回。”
“真可惜,你们应该顺路去荷兰,荷兰是世界上最自由的地方……”
“你说的是人与人之间关系自由?那应该是你们男人最喜欢的国家。”
“玩了玩还行,我肯定适应不了在外国长住,怎么说都还是家里好,”他正说着,忽然弯下腰掰过我的膝盖来看,
“你腿上怎么回事?”
车里很暗,我被他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下去。他让司机师傅开灯,我这才看到自己右边小腿
上有一条两三厘米长的划痕。划痕的边缘时深红色,用手摸上去有点刺刺的感觉,看样子是划破过,伤口很小马上凝
固。
他把我的手拿开:“别随便摸,手上很多细菌!”
“这么小的伤口没关系的。”
“什么时候弄的?你自己都没发现吗?”他皱起眉头盯着伤口。
此时此刻只好变成我反过来安慰他:“可能是刚才下楼的时候不小心挂了哪里吧,没觉得疼,没什么关系。”
“这么大的人还这么粗心,如果是金属划伤的就糟了。”他总是这么紧张细微的事情,仿佛跟我在一起的没一件微
不足道的小事都值得投入全部精力去关心。
他让出租车在路边的7…11停下,进去买了水、小袋装的酒精棉和创口贴。一进电影院他拉着我直奔洗手间,帮我拿
过包,把酒精棉和创口贴放到我手上,示意我进去处理小伤口。
几分钟后,我们坐在电影院大厅的沙发里。他替我拧开一瓶水递过来,问我要不要买爆米花。
“不要了。你觉不觉得奇怪,不发出声音又不带壳的食物很多,为什么电影院卖的零食永远只有爆米花?”
“爆米花气味比较淡?”
“照你这么说,巧克力、棉花糖之类的东西不是更合适?”
“你说的也对……好吧,我想不出来为什么一定是爆米花,”他显然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不过,对于这种‘想
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会做的事,我想起一个故事可以解释……”
见他又来这一套,我立刻插嘴:“不要又这样故意放慢语速,我很好奇,赶紧说!”
“女人真可怕,被你搞得一点悬念都没有了!好吧,我忘了是哪国做的实验了,总之是这样的;实验人员把八只猴
子关进同一个房间,房间里有个梯子,梯子顶上是一串香蕉。只要有猴子碰到那串香蕉,房顶上立刻就会有冰水冲下
来,把猴子全体都被冰水冲得又湿又冷。如此反复几次,它们知道香蕉不能碰。接下来,实验人员放出一只猴子,又关
进去另一只不明真相的猴子,这只猴子当然会去拿香蕉吃,而当它快接近香蕉的时候,其他的猴子会冲上去揪住它,把
它狠K一顿。它不明白为什么,但是知道香蕉不可以拿。接下来实验人员又再放进去一只猴子,换进来另一只,另一只
又想拿香蕉,结果又是被其它猴子狠K一顿……不久之后,房间里的八只猴子全部都是新换进来的,没有谁知道拿香蕉
会被冰水冲,但所有猴子都不敢去拿香蕉,并且保留了这个习惯;一个猴子接近香蕉,其他几个就会冲上去把它揍一
顿。”
“你想说的是,一种规则的建立通常是习惯的力量,其实并没有必然的理由?”
“对啊,今天看电影我们吃点有创意的吧?”
“啊?!”我看了看显示屏上的电子钟,还有十分钟左右就可以进场了。
他却拉起我往外跑:“走,我们去买泡面!”
“泡面?马上要进场!”
“楼下7…11就有,很快的,走吧!”他拉着我跳上了下行的扶梯,一直到站稳了,才回过头问我,“你不会已经吃
过饭了吧?”
“没有,我今天六点半下课七点又上课,没吃晚饭。”
“那就好。”
“可是,便利店没有开水怎么泡?”
“我有办法!”
电梯下落得很快,他拉起我冲进7…11,从货架上拿下两个杯子面放到我手里,自己跑到前面抱来一大瓶和一个微波
炉专用杯。结完帐后,把我拉到收银台末端的临时用餐区:“你拆面我来倒水,开工!”
他拧开那一大瓶水倒进微波炉专用杯,盖好放进微波炉里加热。我开始拆杯面的包装,手忙脚乱地撕开调料包往里
面挤,又轻又碎的脱水蔬菜跳进碗里,发出一阵几乎听不见的脆响。
他看他我,我看看他,水在微波炉里慢慢旋转,一圈又一圈,终于“叮”的一声停下来。他着急去揭杯盖,却被胶
圈上附着的蒸汽水珠烫着手,又不好意思叫出声,只把嘴张成“O”形,我忍住笑,替他揭开面杯上的纸盖。
热水倒进来,整个面杯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他递给我一张纸巾垫在手上,然后把面放上来,示意我照做:“你也试试烫不烫手。”
“走吧!”我把微波炉杯塞进购物袋,端起面往外走,“这样端进去行不行啊?泡面不太方便藏……”
他对我眨眨眼:“不要紧,一会儿去洗手间把汤倒掉,然后藏在袋子里,怎么样?”
“不是吧?端面进洗手间?!”
“嘘,别那么大声,我说的是只洗手的洗手间,没让你去厕所倒,你看!”他用眼神一指旁边商场的玻璃橱窗——
离我们不到十米远的地方时KFC,餐厅有两层,洗手间在楼上,楼下有个专用的洗手台。
见我面露难色,他鼓励道:“去吧,动作迅速!”
“如果有人跑来拦着我不让自带食物怎么办?”
“记好门的位置,一会儿别冲错方向,我给你开门!”
我头上顿时出现斜线三条:“你不是想让我一个人去吧?”
他侧过身体推开玻璃门,对我一偏头,意思是“快去”,接着将他那杯泡面也塞到了我手上。
我已经顺手接下了才反应过来,嘴里表示抗议:“喂,你干吗?”
“快去!我给你开着门,60秒钟之内回来!快去啊,再不去电影要开场了!”他一手推着门,另一只手握着我的手
臂往前推,好像电影里的特写镜头一样,细微又充满震撼力。我端着面走向洗手池,一路感觉到他的目光在背后,背变
得好热好热。
等站在上行的扶梯上,拿出手机看时间——刚才发生的那一切都在六分钟之内。我打开他手上的购物袋,把躺在袋
子里的瓶装水和微波炉杯子扶起来,小心地放下杯面进去,一边让他帮忙:“帮忙把手垫在底下,不然面要歪了。”
“看这里,提好袋子别把面歪了出来!”我装好面,把购物袋回他手上。
检票入场的时候他又朝我眨眨眼睛,提着塑料袋的手故意小幅度地晃了晃,另一只手从我身后绕过来搭在肩上,捏
捏我,脸上带着蒙混过关的得意表情。
大屏幕上播着一段一段的广告片,夸张的画面和音效不时逗得身边爆发出笑声。我们完全没有注意到广告的内容,
攥着对方的手等待场内完全熄灯,就好像获得提名的人等待奖项揭晓那么紧张。
派拉蒙电影公司群星环绕雪山的标志终于出现在大屏幕上,天花板四周的暖色灯光渐渐黑了下去。他眼睛看着前
面,却弯起手肘悄悄捅了捅我,我把折叠着的一次性叉子轻轻掰直递给他。
“真开心,我长这么大从没在电影院里偷偷吃过面!”他小声在我耳边说。
我故作担心地问他:“我们泡面的水好像没有沸腾,会不会吃得拉肚子?”
“对啊,好像是不太安全。不然我帮你吃掉?”
“还是不要了吧,有难同当,要拉就一起拉吧。”
“啊?看不出来你是这么开放的人,你要跟我去男洗手间一起拉?”
“不是你跟我去女手间吗?”
因为在吃面,他低头也只能勉强看清面杯的位置,小叉子太软,面半生不熟,吃起来费力又不敢出声,完全不知道
自己吃进去的是什么,我们却觉得很快乐。吃完后我拿出纸巾,他接过纸巾包却不抽纸出来,反而抢过我擦完的那一张
翻过来擦自己的嘴。
我正在收拾两个空杯,见状要去抢回他手上的纸:“你这个大邋遢!”
“干吗,我这样做是环保!”他一本正经地躲过我,把纸扔进空杯里,然后放一只手指在嘴边,“嘘,动作小点,
别影响大家!”
偷偷吃完面的我们正襟危坐看完了整场电影,一直到散场都还能闻到空气中有泡面的香味。
他走在我身后,双手扶着我的肩,低下头小声说:“闻到没有,到处都是你的海鲜面的味道!”
“谁说的,全是你的红烧牛肉面味道!”
“你记得我吃的是红烧牛肉面?”他大吃一惊。
“怎么了?”
“哦,我没注意到我我刚才吃的什么面,一直在想你到底有没有带我家钥匙……”
灯光下,他的白衬衫上浅灰色的细条纹不那么明显,卷起的袖子整整齐齐停在前臂尾端,肩部细小的褶皱安静又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