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兰从未见过这般的林景皓,她慌了。
“看来……”皇帝沉沉的开口道,“看来,还是由朕替你说罢,林尚书。”
林……尚书?
第六十六章
初兰一下子懵了,怔怔的望着林景皓,想要从他那里得到什么讯息,或是寻得什么安慰,可林景皓似是打定了主意不看她一般,僵直着身子的坐在那里,渐渐变了脸色,却仍是不错眼珠儿的盯着面前那杯清茶。他平放在腿上的双手已是紧紧的攥成了拳头,身子也有些颤抖,虽然是微至不察,但初兰还是感受到了,这让她心中忽的一紧,喉咙似被人有力扼住,胸口也是一阵阵的发窒。
而皇帝却并不在意面前的两人内心如何翻江倒海,只不紧不慢的开口道:“林卿家此番平阳平乱,实乃大功一件。户部张大人前些日子告老,欲回汝南享儿女天伦,朕已是恩准了。林卿家青年才俊,处事稳重,朕以为,正是位接任户部尚书的不二人选。”
林景皓僵了脸色,起身默立,衣摆早已被他攥得褶皱不堪,甚是狼狈。
初兰脑中早已一片空白,皇帝的话于她似是天外来音,只在耳边萦绕,什么内容,却也是模糊了,只那“林尚书”三个字,却如利剑一般,直戮心肝。
林侍郎、林尚书,只是一级之差,然对身为驸马的林景皓来说,这意义却是相差千里。
大颜律法虽无明文,然唯恐外戚专权,内室干政,皇嗣内眷不得为正二品以上官员却也是不成文的规定了。
侍郎是正三品,尚书是正二品。
“林尚书”意味着什么,再清楚不过。
初兰只觉喉头发涩,一时间似忘记了如何呼吸,眼前的一起变得虚无缥缈起来,只有胸口的揪割痛楚是那么的真实。
皇帝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在说什么,她竟是一点儿也听不见了。
只知下一刻,林景皓噗通一声,跪在了她面前。
初兰忘了她身在何方,忘了身旁有什么人,眼中只有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下意识的向他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他。
然,在她将要触碰到他时,他却忽的一个低头,叩首在地。
手,怔怔的滞在半空中。
林景皓伏在初兰脚下,双手抵着地面,因过于用力,十指指尖已是无了血色,苍白得就如初兰此刻的脸色。
“请……公主……成全。”林景皓微弱而颤抖的声音飘进了初兰的耳朵。
狠狠的一鞭,心口猛然撕裂,一滴一滴的留下血来,慢慢流失,慢慢枯竭。
皇帝望着定住的初兰,缓缓的开口:“林卿家,公主没有听见。”声音中带着不容驳斥的威严。
林景皓身子一颤,十指用力的扣住地面,仿似垂死之人,倾尽了全身最后一点的力气,一字一句带着血泪的话语从喉咙中挤出:“请……公主……成全……”
初兰心中早已被掏空了,凄婉茫然的望着脚下的男人,幽幽的开口:“你要我,成全你什么?”
林景皓一直僵硬的身子瞬间崩塌了,额头抵上了地面,再说不出半句话来,十指甲缝里已经渗出了点点血丝。
皇帝望着面前几已崩溃的一对男女,面上静若深潭,对一旁的女官浅浅的使了个眼色。女官会意,从袖管中取出早已备好的一份折子,上前几步,恭敬的递到了初兰面前,承开。
一份请奏和离的奏折,署名:郜兰。
初兰并未看那奏折一眼,被泪水模糊的双眸只死死的凝着伏在自己脚下的林景皓,许久,唇边浮上一丝绝望凄苦的笑容,抬手接过那圣旨,起身。
没有言语,没有叩拜,飘然转身而去。
待到初兰凄楚的背影终是消失在御花园尽头,皇帝方是起身道:“林尚书,跪安吧。”语毕,在众女官宫女的簇拥下离开了。
园中,只剩下林景皓孤寂身影,似被抽走了灵魂一般,久久的跪在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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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兰一步一步,由空空的躯壳支配着毫无知觉的双腿,踉跄的走出了皇宫。
刘顺在宫外等得心焦,见公主出来,连忙迎了上来,但见初兰目光呆滞,宛如在风中摇摆的羸弱芦苇,似是随时都会摔倒在地上。
刘顺慌了神,忙是搀扶住了初兰,轻声唤道:“公主?公主……”
见初兰不作声,也不动作,刘顺更是心急,却又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因不见林景皓一同出来,他心道公主这光景或真是驸马爷出了什么事儿?便就小心翼翼的问道:“驸马爷呢?”
“驸马”二字,似一声招魂铃,令初兰早已失了的魂魄,一下子飞了回来。霎时,心口的撕裂、揪痛、剜割齐齐而来,喉咙里忽的涌上一丝血腥的味道,下一瞬,眼前便是一片漆黑。
“公主!”刘顺眼见着初兰吐血倒地,大声惊叫出来。他这带着哭腔的呼喊声,被这宫门外的空旷无形中放大了无数倍,使这阳春三月,莫名添了几分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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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郜兰公主府,云霄阁。
“景皓……景皓……”昏迷中的初兰第无数次的唤着这个名字,泪水只顺着眼角默默的留了下来。
一旁眼睛红肿的画眉忙是过来,轻轻的为初兰擦去眼角的泪水,见着公主这模样,自己又由不得一阵心酸,正抬手拭泪,忽的另一只手却是被无力地攥住。
画眉惊喜地唤道:“公主……公主……”
初兰耳听着一声声呼唤,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公主……”画眉破涕为笑的道,“公主,您可是醒了,公主……”说着又是掉了眼泪。
初兰慢慢地坐了起来,转头望向画眉,目光茫然,愣愣地问道:“他呢?”
画眉一怔。初兰用力攥了画眉的胳膊,瞪着眼睛望着她,声音微颤,满含期待地追问:“他可回来了?”
画眉咬着唇摇了摇头。
初兰眸中仅有的一点点光彩忽的暗淡了下去,手上一松,无力地摔在了床上。
心口一阵抽痛,似被烈火灼烧一般难受。
“公主歇了吧。”画眉扶着初兰,想要让她躺下,却被初兰抬手挡开,只道:“去,把凌天叫来。”
“公主……”
“快去!”焦急的声音中带了些许的呵斥。
“是。”画眉忙是应声出去。
云霄阁中,复又剩了初兰一人。她抬头环视这间屋子,这里的每个角落明明还充斥着他的气息,他在那镜前为她梳过头,在那窗口蒙过她的眼,在这床边吻过她的唇。
她好像还能在这床上感他的温度,闻到他的味道。
他就躺在那里,含情脉脉的望着自己,抬手将垂在她脸颊的一缕发丝别到耳后,轻轻的点了她的鼻尖,拥她入怀,在她耳边细语轻声,诉说情怀。
——“不出五年,咱们便就儿女成群。”
——“我只盼着拿绳子把你拴在我身上,日日夜夜的带着,心里才踏实。”
——“咱们还有明年,还有后年,还有一辈子”
——“等我回来,咱们就去向皇上请旨,与父王一起过去住上一段日子,然后带着咱们的孩子一起回来……到时候咱们儿女成群,承欢膝下,定是神仙般的日子。”
他的情话,他的调笑,他的保证,他的誓言,一句一句,言犹在耳,怎么转瞬间竟是全变了?
他说让她等他回来,他说过的……往日的情景一幕幕,和着心酸,瞬间涌上了心头。
轻轻的叩门声。
“进……”初兰应声。
凌天推门进来,望着初兰满面泪痕,道不尽的憔悴,那终日寒潭般深寂的眸底瞬间闪过一丝柔软。
“公主有事吩咐属下?”那声音仍是淡漠的,却是多了一份轻柔。
或是察觉了凌天此刻较往日不同的温柔,初兰嘴唇开了两下,一时间竟是说不出想要吩咐的事情,满心的酸楚与痛苦,只在凌天的话音甫落,再也抑制不住。忽的,泪水便就毫无征兆的落了下来,一汩汩,一脉脉,如何也止不住。
凌天不语,只走上前来,站在床边。初兰抬头望着他,眸中满含了委屈,泪水仍如决堤一般涌出。初兰身子一软,终是靠在了凌天的身上,泣不成声。
凌天抬了手,抚上初兰的头,将她揽进了自己怀中,那眸中的寒冰,在初兰戚戚的哭泣中,竟似是一点点的消融了。
第六十七章
夜,皇宫,养心殿。
皇帝靠在龙塌之上,宫女轻柔的帮她捏按着太阳穴。而皇帝面上却并未见丝毫的轻松,仍是双目紧闭,眉头深拧,神色郁郁。
刑部尚书周萍坐在塌边的椅子上,一言不发。
忽的,外面传来脚步声。皇帝闻声睁了眼,令宫女停了动作,道:“可是胡太医来了?”
殿外一宫女躬身进屋,回道:“回皇上,正是胡太医来了。”
“快让她进来。”皇帝从龙塌软垫上起了身,神色甚是焦急。
胡太医得命进殿,她年过古稀,动作有些迟缓,还不待跪拜,皇帝便已是开了口:“怎么样?公主的病况如何?”
胡太医这时方是行至跟前,跪在了地上,道:“回皇上,公主凤体无甚大碍,只因心脾气虚,郁愤忧思方才会吐血晕倒,老臣给公主开了方子交给了王爷,静心调养些日子便可。”
郁愤忧思吗?皇帝面色忧沉的闭了眼,一手扶额,靠在了榻上。
胡太医跪在地上,见皇帝一言不发,自己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侧头望了望周萍。周萍向她使了个颜色,胡太医方默默地退了出去。
待到胡太医走后,周萍恭敬地轻声道:“皇上,公主既是凤体无碍,您也可放心安歇了。”
皇帝听了这话,没有开口,只缓缓地睁开了眼,凝着前方,沉沉的道:“你说……朕……是不是太过无情了……”
周萍一怔,她未想过皇帝竟然会向她问出这样的问题,略一顿,答道:“皇上为君为母,三公主早晚会体谅皇上,明白皇上的一番苦心的。”
皇帝不置可否的一笑,有无奈,亦有丝丝的嘲讽意味。接着,眸色渐暗,似是陷入了怎样的回忆,许久,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这叹声中蕴藏了太多的沧桑,只道一句:“初兰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朕了。”
“皇上……”
一阵沉默,皇帝终是闭了眼,翻了个身,语带疲倦的道:“跪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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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傍晚。
天色已晚,街上行人已是寥寥无几了,只安乐大街却有些特别,倒显得比白日还热闹些,却也难怪,京城最大的青楼——瑶台便在这条大街上,入夜时分,最是女人们寻欢作乐之时,自然热闹非常。
瑶台的对面,便是云来客栈,一间普普通通的客栈,就如这京城其他客栈店铺一般无二,这会儿早已过了打烊时间,小二忙了一天,困倦不堪,睡眼惺忪的正上门板。忽听远处哒、哒、哒、哒,急促的马蹄声,直奔这边而来。小二抬眼看去,借着月光,可见前方马上的是一女子,心中暗笑道:这去寻欢作乐也不用这么着急吧。
他才只这么想着,没想到那女子竟是将马停在了他们这客栈门口,翻身下马。紧接着后面又有一人骑马尾随而至,从马上下来的却是一冷面男子。
小二心奇,凑上前问道:“姑娘,可有什么事儿吗?”
那女子却不答话,只怔怔的抬头望着客栈二楼,神情有些发滞,幽幽地开口道:“可是这儿吗?”
“啊?”小二不明所以。
“正是,二楼,天字房。”冷面男子答的简单。
小二被他们这一问一答弄得糊涂了,才要上前相问,却见那女子不言不语的径直进了店里。
小二连忙上前拦阻道:“姑娘,小店打烊了,您是要住店?咱们这儿今日已是客满了,要不您往别处投店吧。”小二一路追着那女子说话,只那女子似是完全看不到他一般,兀自往楼上而去。小二见女子这光景,却又不似投店的,或是寻人?再见她身后跟着的男子,腰悬佩剑,一脸冷峻,看样子不是好惹的,别不是来寻仇的吧。
因惧那冷面男子,小二不敢上前生拦,却又不敢放任他们“作恶”,只得在后面战战兢兢的跟着。
这入夜时分忽然闯入这间客栈的一男一女,正是初兰与凌天。
且说昨日深夜从昏迷中醒来,初兰依在凌天怀中哭了许久,委屈、痛苦毫不掩饰的发泄了出来,痛过了,哭过了,待到心思终是稍定,方吩咐凌天去往京城各处客栈寻找林景皓。他没有回公主府,定也不会在皇宫。她迫不及待的想要找到他,她要找他问个明白。
想到昨日御花园,他僵硬的身子,颤抖的声音,溢血的指尖。他定也是同她一样的痛苦。
是母皇逼着他的,一定是的。
一个昼夜,凌天带回了他的消息,云来客栈。她不带任何停留,马不停蹄的赶来。
循着门牌,初兰一间一间的走过,心口也是一下一下跳得厉害,隐隐的有些揪痛。
到了,天字房。
初兰立在门口,双手有些颤抖,轻轻的敲了敲门。
屋里传来响动,脚步声渐近。
初兰心口一紧,想象着他是怎样痛苦憔悴的面容,忽的眼睛就湿润了。心中不停的念着一句话:我们可以一起面对的,我可以去求母皇,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就够了。
门慢慢的打开。
初兰怔住了。
站在她面前的不是林景皓,而是一个女人,一个倾国倾城,娇艳妩媚的女人。
那女人见了她也是一愣,露了惊色,随即却是露了笑脸。
初兰脑中闪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她敲错门了,只才要道歉转身,忽的瞥见了那女人身后之人。
讪讪的脸色一下子僵住,整个人牢牢地定在了当场。
她没有敲错门,那站在屋中一脸惊愕的望着她的,正是林景皓。
初兰只觉全身的血液立时凝结住了,随即心口似被人狠狠刺进一把利剑,转动割磨着。
深夜,客栈,孤男寡女,他们在做什么……做什么!
顷刻间,初兰怒火中烧!身子失控的抖动着,双眸死死的凝着林景皓,她在等他的解释。
然林景皓错愕之后,却只嘴唇翕动了两下,终是一言未发,只僵着身子,痛楚的望着初兰。
霍如烟静静的望着眼前这一对男女,露了娇艳的笑容,稍稍侧了□,对初兰道:“进来喝一杯吗?”那声音中多少含了些挑逗的意味。
铮!宝剑出鞘。
初兰随手抽出凌天腰间的佩剑,两步上前,直奔林景皓心口刺去。
凌天默立不动,面若静水。霍如烟却被初兰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一惊,面上笑容顿失,倒吸一口凉气,却也来不及上前阻止,直看着初兰用剑抵上林景皓的心口。尾随而至门外的小二被这场景吓得不轻,这……这……这可是捉奸吗?是要出人命不行?
剑尖抵着林景皓的心口,慢慢的,渗出点点殷红。
却不知,此刻,谁比谁更痛。
解释!你为什么不解释!
初兰眸中的泪水终是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下一刻,抽手便向那心口狠狠地刺去。
林景皓不闪不避,双眸中的痛楚渐渐蒙上一层泪光,唇角挤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只在那剑尖即将刺入林景皓胸口的刹那,霍如烟两步上前,一掌推在了初兰的手臂之上,另一手卸下她手中之剑,初兰则一个趔趄,脚步不稳,往一旁歪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