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兰抬头对林景皓笑了笑。她心里清楚得很,父王与林景皓这一番对答,其实是说给她听的,天启求援是早晚的事,到时候母皇必然会问众朝臣意见,她身为公主自然少不了发表意见。父王和林景皓是怕她心中没有主意,故而提前给她提个醒,他二人的一番苦心,她又如何能不明白呢。
林景皓所言句句在理,无可辩驳,只初兰心中却又隐隐有着另一种想法,只此刻饭桌之上,她也不便多说,干脆只埋头吃饭,不多言语。
果真,不出两日,天启皇帝的求援书便呈至宫中,皇帝急召内阁辅臣,雅容、昭辰、初兰三位公主、以及三品以上官员入正德殿议事。
初兰得了宣召,连忙赶往皇宫,才入武阳门,便远见一人手抱一摞奏章从里走出,正是才升四品的沈无涯。
沈无涯也是远远的见了初兰,连忙紧走几步,上前请安。
“沈大人何去?”初兰道。
“回公主,才皇上批复了几分奏折,臣领回翰林院,腾写抄录了,转发各省。”
“哦……”初兰点点头,道:“那本宫不耽误大人了。”
沈无涯躬身敬请初兰先走,只见初兰走了几步,忽又停住,站在原地似是有些踌躇。未几,转过身来开口道:“天启求援一事,想必大人已知道了。”
“是。”
“那大人以为如何?”
沈无涯没想到初兰竟会突然问他的意见,只做一顿,随即回道:“回公主,微臣以为,我大颜出兵平叛,义不容辞。”
初兰眉角一扬,道:“前两日沈大人方痛斥我大颜出征天启乃不义之战,如今为何又是主战?”
沈无涯道:“回公主,此一时,彼一时。前次我军出征,乃是以强凌弱,实是师出无名。此次却全然不同,天启此次内战,归根究底,实因我大颜而起。如今那天启皇帝既然已向我大颜称臣,我大颜就不能坐视不理,理当出兵相助,这是其一。其二,那西河云平公主明里是讨伐昏君,实际上却是存心谋逆。公主试想,那云平公主若真有爱国侍君之心,当初我大颜出兵攻打天启,她就应该出兵以死护国,而不是负手观战。如今天启皇帝战败称臣,她方高举“匡扶社稷”之名出兵直指蓉城,狼子野心可见一斑。这等不忠不义之人,且不说为天地所不容,即便只站在我大颜角度考虑,如若让这样一个心怀反叛的贼子做了天启国君,难保其不对我大颜抱有不臣之心,他日必成隐患。”
沈无涯一气说完,直望向初兰,见她并不说话,只浅笑着点了点头,转身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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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殿上,皇帝高坐龙椅,望着殿下众人,开口道:“天启永安皇帝派使臣送来求援书,请我大颜出军相助,讨伐叛军,朕日前与内阁商议,内阁的几位大人之意,我大颜才经大战,国力受损,理应休养生息,故而力主和解。然兹事体大,朕想听听众卿意见。”
殿上众人均明,这所谓和解,其实就是要袖手旁观,实非义举。然却无人上前表态反对,因各人心中都有个掂量:一来,经历此前大战,兵损粮耗,眼下大颜确实是无力再战。二来,这所谓的内阁之意,说白了就是刘子安的意思。在场众人对刘子安或敬仰,或畏惧,谁也不愿站出来与他唱对台戏。
众人均是垂首不语,许久,方是雅容上前一步,打破了沉默,只道:“启禀母皇,儿臣请旨,领兵再入天启,平复叛军。”
“这么说,你是主战?”皇帝道。
“是,儿臣主战!”雅容正色道,“儿臣以为,不论我大颜还是天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皇帝点点头,却也不发表意见,只望向其他人道:“你们呢?认为是该战?还是该和?”
众人面面相觑,仍没有一人站出来说话。雅容的立场众人并不感奇怪,只看早前朝中武将之意便能隐隐猜出雅容在此事上的态度。只是这么一来,众人却是更不敢轻易表态了。因为若主战则开罪了刘子安,若主和则开罪了雅容,而这二人哪一个都不是他们得罪得起的。
皇帝眼看着众大臣一脸难色,又如何能不知道他们心中的那个小算盘,只凤眼一眯,心下冷笑,面上也不动声色,转而开口道:“尚辰,你以为呢?”
昭辰上前一步,躬身道:“回禀母皇,我大颜兵精将猛,又有大姐运筹帷幄,战则必胜。”说完稍顿了顿,却是话锋一转,道,“只是内阁几位大臣之担忧也不无道理,前战历时半年之久,如今百姓一心求安,况此事终归是天启之内战,故儿臣以为,和乃上策。”
昭辰语毕,皇帝仍是点头,直让殿上众臣摸不着头脑。雅容主战,皇帝点头;昭辰主和,皇帝也是点头,圣意到底如何,真是越来越让人糊涂了。
虽是如此,众人心中倒也有了盘算,当今朝中的大势力无非只这三股,雅容,昭辰与刘子安,如今其中两股都站在主和一面,看来是大势所趋。只这么想着,便有人开口道:“禀陛下,臣也认同内阁与二公主的意见,求和为上。”既已有人开了头,接下来,便陆续有人站出附和。虽然亦有个别人支持雅容,但大都还是主和。
皇帝静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争相表态,一直沉默不语,扫着殿上众人,目光终是落在初兰身上,见她一直微垂着头,静静的站在一旁,似乎没有表态的意思,便开口道:“郜兰,你呢?你以为如何?”
经皇帝这么一问,众人方意识到这儿还有一位公主没表态呢。
初兰听闻皇帝唤她,连忙几步上前,垂首躬身,半晌,方是开口道:“禀母皇,儿臣主战。”她的声音不高,甚至可说有些柔弱,却是异常的坚定,没有半分犹豫。
林景皓顿时身子一僵,猛地抬头望向初兰,眸中掩饰不住的震惊。
不单是林景皓,初兰这话也惹得殿上群臣一片哗然。一向心慈软弱的三公主居然力主一战,实令众人惊讶。众人心明,只因郜兰公主这短短一句话。顷刻之间,局势便有了微妙的变化。虽说郜兰势力微弱,却终归是当朝公主,说话到底还是有些分量。
眼看着雅容一方又添新军,刚刚表态的一干大臣不由得心中暗生悔恨,只怪自己沉不住气,表态太早,竟是忘了这儿还有一位公主。立于一旁的昭辰虽说面上没露任何神色,却仍是不自觉的瞥了一眼初兰。众人之中,只有立于最前方的刘子安与雅容神色无异,巍然不动。
“哦……”皇帝意味深长的应了一声,却并不开口询问初兰如此选择的缘由,只扫了一眼殿上众人,开口道,“看来,众卿也是一时也难有决断,此事容后再议吧。” 说完起身离开。
待到皇帝离殿,众大臣按礼制后退数步,躬身敬请三位公主走后,方才陆续离开正德殿。林景皓未如以往直等品级高的重臣先行,而是三两步抢在了前面,撇下了众人,直奔武阳门外。然,才一踏出武阳门,林景皓却是整个人愣在那里。
往日朝散,初兰都会在武阳门外等他,她只坐在那轿中,轿帘微扬,隐隐露出娇美的侧脸,如若他身边没有旁人,她还会甜笑着向他招手。即便她回府,他去吏部,她仍会坐在她那顶小轿中等他出现,远远地望上他一眼,方才离开。
然此时,武阳门外却并不见初兰的身影,等着他的哪有娇妻?只有一顶空轿,和两个跟班的小厮。
林景皓怔怔的站在原地,不觉间,身后陆续有朝臣走出,从他身边匆匆而过。
忽的,一个沉稳的声音只在他耳边响起:“鸟儿飞走的感觉,可好吗?”
林景皓一惊下回头,但见刘子安已从他身边擦身而过,扬长而去。
很快,武阳门外又恢复了寂静,徒留下林景皓一人呆立风中,如刺在心。
第四十七章
且说初兰一出武阳门,还没来得及上轿,便被人拦住,正是满月的贴身丫头名唤海棠的,一脸焦急的直说满月出事了。
原来,月底便是满月大婚之日,然满月这几日却似是魂不守舍一般,终日恍恍惚惚,醉酒胡言。她自幼没了父亲,府上一帮子奴才,谁敢上前规劝呵斥?虽说有满月的姑母刑部尚书周萍在京,但奴才们都怕若是将此事告诉周尚书,他们少不了挨一顿板子撵出府去。偏今日满月不知又着了什么魔,非要跑去瑶台玩乐。奴才们也不敢拦,只得由她去。只是见她这几日行事乖张,生怕她玩儿出了格儿,若是在大婚之前和青楼小倌有什么瓜葛,可就事大了。
初兰一听就急了,只和跟班的刘顺说了一句“让王爷、驸马别等我吃晚饭了。” 便匆匆忙忙走了,也顾不上回府换了朝服,只在半路上随便找了家布庄,买了套便服换上,直奔了瑶台。
瑶台。
梅三娘一见初兰进楼,便一脸惊喜的迎了上来,娇笑道:“这不是兰姑娘吗?可快有半年没见您了。今儿个可算把您给盼来了。快里面请。”
初兰没心思和她客套,只道:“我妹妹呢?”
“哦,月姑娘啊,正在二楼歇着呢。来,我给您带路。”
初兰随着梅三娘上了楼,行至一间雅室之外,尚未进屋,便听里面隐隐传来男子的声音:“别……别这样……”
梅三娘原是走在前面,只听屋里传来这声音,一惊,心道这月姑娘别是来强的了吧,她这瑶台可不比别处青楼倌馆,楼里的男子除非自愿,一概卖笑不卖身。想那月姑娘也是老主顾了,这规矩不会不懂,怎么今儿个放肆起来了?想着就要往里闯,紧着救下屋里的碧心才是。只不过,还不等她动手,身后的初兰早已是急得抢上几步,一把推开了房门。
房门洞开,但见满月强压在碧心身上,肆意揉抚亲吻,碧心衣衫不整,裸着胸膛,一脸惊慌,想要用力推开满月,又恐伤着她,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初兰等人如此闯进门来,满月却似是没听见一般,仍是头也不抬的强压着碧心寻欢。初兰见此,怒上心头,三步并作两步径直上前,一把拽了满月的后襟,用力一拉,一扔,把她仍在了床尾,满月的额头愣是重重的撞在了床柱上。
初兰只听砰的一声,心里直个心疼,只怪自己怎么这么手重,想要上去看看满月伤着没有,可刚刚那一幕却又让她恨满月的荒唐,踌躇了一下,仍是站在原地没动。
一旁的碧心终是得救,赶紧着穿好衣服,冲出了屋子。梅三娘见初兰似要发火的模样,不明状况,可这是人家姐妹的家事,她也不便插手,也退了出去。只剩下海棠在一旁满面惊恐,眼看着自家主子撞到床柱上,她却也不敢过去伺候,小心翼翼的望向初兰,但见初兰撇了她一眼,示意她出去,她方才退到门外静候。
屋中只剩下初兰姐妹二人,初兰终是开口呵斥道:“胡闹!”
满月醉意朦朦,初兰的怒喝似是一点儿也没听见一般,只晃悠了两下,歪靠在床尾木柱上。
初兰这声呵斥没有惊到满月,反倒是让她自己一惊。恍惚间,怎的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略一怔,猛然想了起来,可不是熟悉吗!当日自己成亲之前也是来了这么一出,那时父王也是用同样的口气如此呵斥她的。刹时,似有一盆冷水直把初兰心中的火气灭了个干净。
当日她是心念着墨云,满心的自责与不甘,才险些冲动下做了错事。如今,怕不是满月心里也有如何的苦处难诉。她自幼没了亲父,八岁离宫,便又离了母亲,只由着一群仆人在身边伺候。虽说也是有几位姑母经常教诲,但到底难诉心事。亏得她这个做姐姐的自诩二人如何亲厚,却从来没关心她的心思。想着便深深自责起来,上前两步,挨着满月坐下,一手拉了她的手,一手捧了她的脸,怜惜的道:“可撞疼了吧,来,让姐姐看看。”
满月转过头,醉眼朦胧的望着初兰。
“才我是急了些,却也是为了你好,只怕你一时冲动做了错事。你心中可有什么苦事,和姐姐说说,姐姐或能帮你分担分担。”初兰这话说完,但见满月抬起头来望着她,那眸中的神色初兰从未见过,苦涩,疑惑,迷茫。
初兰见她这眼神,更是心疼,开口道:“你怎么……”只这句话还没说完,孰料满月忽然凑过头来,将她狠狠地吻住了。
初兰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住,就在这时,满月却是顺势将她压倒在了床上,一只手竟捏上了她的胸部。初兰大惊,用力将满月推开,抹了抹嘴,高声道:“你可是疯了!”
“我是疯了!”满月终是开了口,似醉似真,满含苦涩。忽的又靠过来,拥住初兰,似是把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了她身上,醉语喃喃:“我是疯了,是病了……明明要成亲了,怎么总也忘不掉你……你说,我可是疯了吧……”
初兰见满月如此,心知她定是将她当作别人了。她只当满月平日不羁,竟不知她心里不知何时已是有人了,此时见她语意凄苦,想来定是对那人用情极深。情之一事她如何能不明了呢,这人一旦入了心里,便是如何也难忘却的了。当日自己也如满月一般,成亲之前亦是夜夜梦到墨云,即便现在她有了相爱之人,然那种酸涩、无奈与不甘却仍能回想体味。
初兰拉了满月的手,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满月仍是靠在她身上呢喃醉语着:“如烟……如若你是男子那该多好……如烟……你害得我好苦……”
满月这句醉话甫一出口,直把初兰吓得一激灵,连忙推起满月,直直的盯着她。
如烟?怎么?怎么满月所谓的心上人竟是,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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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分两头,且说梅三娘从初兰那儿离开,没待任何停留直奔了后楼,在一间小室前停了脚步,敲了敲门,没等回话径直推门进了去。
屋内男子正低头看书,忽然被打断,却也不见愠色,仍是一脸温润的笑意,静静的望着梅三娘。这男子不是旁人,正是璞玉。
“璞玉,可别看书了,兰姑娘来了。”
璞玉脸上的笑容,只听了梅三娘这话,似被冰冻了一般,暖意全无,随后渐渐隐去,开口道:“哪个兰姑娘。”
“还能有哪个?可不就是月姑娘的姐姐。”
璞玉闻言,眸色一沉,缓缓别过头去,手中书页竟是被他捏出褶皱,沉默许久,方道:“她……叫我了?”
梅三娘看不见璞玉此刻脸上的神色,然见他这举止便知这兰姑娘于璞玉,似有些不一般,又听他这么一问,似是明白了些,便道:“叫与不叫有什么所谓,客人总是健忘的,你此去抓了她的心,她自然就是你的。”
“三娘回吧,我今日有些累了。”
“你这是何苦呢?”梅三娘叹道。
璞玉不在言语,整个人背过身躯,只低头看着手中的书,仿似认真的研读起来。梅三娘见此摇了摇头,退了出来。才一出屋,便见前楼伺候的小丫头紧着往这儿跑,见了梅三娘便道:“三娘快过去吧,前楼兰姑娘在哪儿要人呢?”
梅三娘闻言一喜,心道莫不是她在寻璞玉,紧着把头一瞥,对这璞玉的房门故意提高了声音道:“兰姑娘找哪个?”
小丫头不知梅三娘用意,只如实回道:“找如烟。”
梅三娘眉头一皱,不明其意,扭头瞥了一眼璞玉的房门,叹了口气匆匆离去了。
屋内,璞玉紧绷着身子,直到梅三娘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方豁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