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人们原计划在这里修造一条铁路,沿路开山碎石,但是工程半途而废。
贝隆跳下火车,跳上一根树桩,远眺出去。但他什么都看不见,天空中乌云密布,没有丝毫星月之光,唯一的光源就是身后的世界之蟒号列车。但从听到的潮声判断他们距离大海不远。
树桩的直径超过一米,是有几百年历史的古树了,在如此茂密的原始森林修造铁路,无疑是成本极高的工程,但几乎没人听说过这条铁路,地图上更没有标记。
“这就是你们要修的那条铁路啊?”贝隆问。
“是啊,我们叫它圣战之路。原本的计划是从马斯顿出发,穿越高加索山的山隘,直达夏国的战略要塞龙城。这条铁路若是建成,我们的军队就会源源不断地涌向东方。”庞加莱站在另一根树桩上说。
“花十年修一条铁路去进攻东方?真是疯狂的想法啊。”贝隆轻声说。
“据说是枢机会的机会,无论是进攻东方还是修造圣战之路,都是那帮红衣主教的决定。”庞加莱摸出酒罐喝了一口。
两个人都沉默了,因为谈到了政治,谈到了上位者的密谋,谈到了他们不该知道的事情……好奇害死猫。可无论庞加莱还是贝隆都太年轻了,难免对有些事好奇。
千年以来,西方君主们一直渴望着东方辽阔土地,但东方有强大的夏国,夏国的铁骑劲弩令他们心胆俱寒。直到教皇国崛起,机械技术的进步,西方君主们才觉得夏国已经是条衰老的巨龙了,是他们向着东方进发的时候了。
但最大的问题是沿途的补给,机械武装起来的军队虽然精锐,但是需要的补给也是惊人的。东方拥有惊人的“战略纵深”,西方联军需要跨越上千公里能进逼夏国的都城“洛邑”。绵延千里的战线是极其可怕的,夏军随时可以切断他们的补给线。
最终疯狂的计划被制定出来,他们要一边修铁路一边向着东方进发,最终征服东方的不是机动甲胄,而是隆隆前进的火车。
时间上大约需要五十年之久,前十年把铁路修道夏国的军事要塞龙城,那座要塞堪称夏国的国门,装配了千门重炮,是征服东方道路上的铁壁,攻克那处要塞之后他们会继续修铁路,最终抵达洛邑城下。
五十年不算短,可若是能通过这条生命线一步步蚕食东方的国土,那五十年也不是不能忍,历史上多少恢弘的战争持续了百年之久,双方在国境线上反复拉锯,最终谁也没占到好处。
其中最不可思议的是,这个计划的制定者是教皇国的枢机会,而这个组织对半都是尊贵的红衣教主,他们本该奉行神的旨意,传播光明和爱。
如果说教皇国是西方的领袖,那么枢机会就是教皇国的领袖,连教皇也在枢机会的控制中。他们选举教皇,他们也可以罢免教皇。教皇本身更像个荣誉性的职位,他的主要工作是布道。
修建圣战之路的决议刚刚做出,就有一个人表达了对教廷的忠诚,愿意承建这条铁路。这个人就是神秘的马斯顿公爵。他表示自己的国家距离东方很近,最适合作为圣战之路的起点。于是在不久之后,马斯顿公国宣布脱离西方国家联盟,成为中立的商业国。
披着中立国的伪装,马斯顿夜以继日地修建圣战之路,庞加莱和其他教皇国军官秘密涌入马斯顿,恰恰是为了掌握这座城市,为修建圣战之路提供方便。
马斯顿人根本不知道,这些年马斯顿一跃成为商业之都和学术之都,其实是教皇国在背后鼎力支持。这座优美的城市其实是教皇国进攻东方的桥头堡。
“楚舜华是察觉了我们修建那条铁路的用意么?”贝隆问。
“是的,那个男人应该是最了解西方的东方人吧,他应该是想明白了那条铁路并非商业用途而是军事用途,所以冒险进攻。”庞加莱说,“但要翻越这座山,只有挖掘隧道我们在这座山的腹部挖掘了一条长达十二公里的隧道,花了整整五年,耗费了十二节车厢的炸药。我们叫它金伦加隧道,楚舜华的目标是金伦加隧道。”
“如果我是楚舜华,我会直接炸掉那条隧道。这样你们还得再花五年来挖掘,夏国就再多五年的时间喘息。”
“是的,我想那就是他的目标。所以他带着舰队和夏国的精锐军团,忽然出现在这里,令我们措手不及。”庞加莱把手中的酒罐扔给贝隆,“喝口酒暖一暖吧。”
贝隆也不客气,旋开塞子喝了一大口,浓烈的酒香在口腔里弥漫,身体一下子暖了起来。
“好酒,”贝隆把自己的烟盒扔给庞加莱,“这种鬼天气,没点补给品真让人没法活啊!”
“那些家伙不需要补给一下么?”庞加莱看了一眼炽天使们。
更多的炽天使被从铁棺中唤醒,正逐一下车接受机械师的检测。直到此刻庞加莱才知道这列火车上除了炽天使也是有活人的,不过那些黑衣机械师也并不比炽天使更像活人,他们戴着黑胶面罩,穿着厚重的黑胶制服,整个人被厚实的黑色橡胶包裹起来,通过某种奇怪的呼吸装置呼吸,呼出的气体也是幽蓝色的。
这里火车上的机械师们也够叫人心惊胆战的,不过跟炽天使比起来,他们就算“可以理解的存在”了。
唤醒过程中再没有发生龙德施泰特那样的以外,炽天使们都平静地醒来,沉睡在冰下的时候他们的体温很低,呼吸也很微弱,是通过鼻管进行的,但醒来之后他们能在几分钟内迅速地恢复正常的体温,身体机能基本不受低温的影响。从这种冷藏活人的技术可以看出,密涅瓦机关擅长的不只是机械。机械师和炽天使都不说话,他们表现出极强的协同性,只靠眼神交流。炽天使中甚至没人想摘下头盔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大概是不愿让自己的面容和声音被庞加莱和贝隆这种“局外人”记住。
“他们不需要补给,他们是怪物。”贝隆说。
这句话刚出口,他手中的酒罐就消失了。漆黑的身影遮挡了他和庞加莱之间的目光,年轻的骑士王站在第三根树桩上,仰头把酒倒进嘴里。
贝隆意识到自己有点多嘴了,正想着该如何向这位尊贵的圣殿骑士表达歉意,龙德施泰特开口了:“是的,庞加莱骑士,贝隆骑士说得没错,怪物们是不需要补给的。”
那张苍白的脸上忽然流露出淡淡的笑意,他向着庞加莱摇晃酒罐:“不过喝酒可以让人放松和镇静,确实是好酒。”
庞加莱和贝隆对视一眼,看来这群怪物里至少还有一个人会像人类那样思考。
“您已经没事了吧?”庞加莱问。
“甲胄表面的护板受损而已,内部机械基本完好。以这样的状态,杀死楚舜华应该没有问题。”龙德施泰特活动着手腕,发出“咝咝”的金属摩擦声。
“战场应该在金伦加隧道的出口处,这里距离战场差不多有四公里,炽天使在这里集结,怎么赶赴战场呢?”庞加莱问。
贝隆本想警告他说这个问题已经超过了他和庞加莱的职权范围,但他自己对此也很好奇,就没有打断。如果楚舜华亲自指挥这场作战的话,楚舜华距离他们还有四公里之远。炽天使的强劲毋容置疑,但任何机动甲胄的荷载都是有限的,炽天使也不可能背着蒸汽背包跑上四公里山路。
“我们阻击他。”龙德施泰特指了指列车,机械师们正从车上卸下沉重的铁箱,把其中的异性武器组装起来。
那东西呈现出一支火枪的外形,但长度达到惊人的四米,表面纠缠着曲折的铜管。机械师正把特制的弹药填入它的枪膛,火药和弹头是分开的,光是弹头部分就长达二十厘米,有婴儿肥手臂粗细,表面有复杂的螺旋花纹。
“圣枪装具·Longinus①,世界上射程最长的枪。对应风速和高度做调整后,它的射程能超过四公里。我负责操作那支枪,就在这里射杀楚舜华。”龙德施泰特说。
“那支枪能够打穿钢铁城门吧?动用那种枪去解决一个人类?”贝隆摇头,“枢机会到底是多在乎楚舜华?”
“想要射杀飞天的凤凰,自然要动用命运之枪。”龙德施泰特的声音优雅缓慢,“在枢机会看来,真正阻挡他们征服东方的并不是龙城要塞,而是一个人,那个人的名字是楚舜华。”
庞加莱和贝隆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早在五十年之前,教廷已经觉得夏国是个衰老的巨人了,用机械和火药武装起来的西方军队很快就能瓜分东方的浩瀚国土。”龙德施泰特轻声说,“可这时楚舜华出现了,这个皇帝和星见所生的孽种,一个人就遏制了整个西方的野心。跟那些信奉‘怀柔致远’的老派人物不同,楚舜华是东方最强硬的铁腕人物,他对内镇压政敌,对外则引入机械技术,培训新式军队。任这种局面发展下去,很快东方人就会拥有和我们差不多的武装,斯泰因重机、长程火炮甚至机动甲胄。那时候我们就再也别想撼动夏国。”
“楚舜华再怎么强也就是年轻人而已,你们真的想要杀死他,有的是办法,为什么要远程阻击?这可不是什么好战术。”贝隆说。
“他们试过各种办法,比如刺杀,比如收买某些夏国大臣和楚舜华对抗,再比如在两军交战的时候突袭楚舜华,但所有谋略到了楚舜华面前都会失效。仿佛有股强大的命运保护着楚舜华,命运不许我们杀死他。”
“这种说法可真是玄而又玄,难道枢机会也会相信这种说法?”庞加莱问。
“枢机卿们多半都是红衣教主,他们信神,也相信神会站在他们那一边,当然不会公开赞同这种说法。但私下里确实有种传闻,说楚舜华的父母遇见到西方的壮大,于是决心‘制造’一个能够掌握命运的孩子。星见把诡异的幽暗之力注入了那孩子的身体,皇帝则注入了皇朝的气运,所得的孩子便是楚舜华。他是禁忌之子,注定无法继承大夏的皇位,却是隐形的皇帝,只要有他在,大夏就坚硬如磐石。枢机卿们制订了‘凤凰’计划,触动了我们炽天使,应该也能说明些问题吧?他们畏惧楚舜华,这种畏惧是发自内心的。”龙德施泰特说得轻描淡写,好像这并非什么秘密,而是早已写在教科书上、人尽皆知的历史,“他们相信炽天使,因为百年前就是炽天使击败了旧罗马帝国的黑骑士团,开启了属于弥赛亚圣教的新时代;过去的一百年了里,也就是炽天使为教廷清除了一个又一个绊脚石;今天,我们将再度代表西方的命运,去撞击东方的命运。”
“炽天使……其实是一支杀手性质的机动甲胄部队!你们是群精英杀手……”庞加莱忽然说,“名为天使的杀手!”
龙德施泰特淡淡地笑笑,走下树桩。
“你为什么要耐性地跟我和庞加莱解释这件事?”贝隆在他背后说,“上位者的秘密被我们这种小人物知道了,是在不是什么好事。”
“在这中糟糕的下雨天,每个人都会想找人聊聊天,我也一样。放心吧,不会有人知道,这里的人中,只有我们三个带着耳朵。”龙德施泰特也不回头地离去。
接下来的时间里龙德施泰特一直默默地站在圣枪装具旁,看着机械师们反复调试那支不可思议的枪。
其他炽天使也都拿到了各自的武器,那些武器古老而威严,连射铳侧面带有狞亮的黄铜饰纹,重剑上隐约可见浮雕的圣徽,透着百年前的浮华气息。
贝隆和庞加莱无事可做,只能靠在车厢上聊天。
“分明你我也是骑士,可在这种场合我俩倒像是文职人员。”贝隆的语气里透着自嘲的意味。
“我才是文职人员,我在马斯顿的隐藏身份是一所机械学院的教务长。”庞加莱笑。
“想没想过回翡冷翠?”
“当然想。”庞加莱望着漆黑的远方,“希望这次的事情结束后,我能够申请调职回翡冷翠……我在翡冷翠还有个未婚妻,她一直不知道我在干什么,她一直在等我……我五年没有她了,她也许都老了。”
“可别说这种话,”贝隆摆手,“我看的小说了,说了这种话的角色都会在最后一场戏里死掉。”
庞加莱笑着拍拍贝隆的肩膀。作为炽天骑士的时候他们互相不认识,如果那时候认识大概会很投机。
“来了。”龙德施泰特低声说。
贝隆和庞加莱对视一眼,抽出单筒望远镜,快速地来到龙德施泰特身边。Longinus枪用精密的支架固定在岩石上,龙德施泰特操作着这支枪,他没戴头盔,湿透的白发缠在漆黑的枪声上,鹰隼般的眼睛看向远处。世界空旷,密集的雨声和扑面而来的潮声都那么清晰,但视野中一片黑暗。
“我什么都看不见。”贝隆用望远镜扫视。
“火光。”龙德施泰特轻声说。
忽然间,贝隆捕抓到了一团极微弱极朦胧的火光。那火光太微弱了,乍看上去会误以为是萤火虫。可隔着四公里远看去是萤火虫的话,近看应该是某种颇为明亮的光源,比如火把。
广袤的山间平原上,火光缓缓地移动着,像是踽踽独行的老者。它停下了,片刻之后冉冉升起。跟着它,成千上万的火光从平原的一侧升起,随着风势去往高空,达到一定的高度之后进入悬浮状态。乌云并没有消散,但天空中像是星河灿烂,那个举火的男人站在星河之下,白衣向天,挺拔如枪。
“大夏……龙雀!”庞加莱缓缓地打了个寒颤。他自己也算是人人称道的美男子,可在那个男人面前,他自愧不如。不是容貌上的差距,而是气势,那男人的气息充塞了两山之间的平原,他站在黑夜之中,就像是初升的太阳。
楚舜华,绝对是楚舜华!东方人很善于使用名为“影武者”的替身,但那般可怕的气息却不是影武者能模仿的,只有沉浸在滔天权势中的男人才能养出那种气息,不经意间锋芒毕露。
楚舜华背着双手仰望着夜空,好像是在欣赏着漫天灯光的奇景。他的后方,数以万计的弩手平端着弩机,锋利的箭头上流动着凄冷的蓝光,原来夏军早已在黑暗中列队完毕。
他们的前方几公里处就是金伦加隧道。而金伦加隧道的前方,十字禁卫军也已经列队完毕,骑兵们跨坐在斯泰因重机上,双方争夺的目标就是金伦加隧道,那贯穿东西方的战争隧道。
“悬空灯。”贝隆低声说,“楚舜华居然想到了这么来用悬空灯。”
夏军对空放出的悬浮火光其实是一种灯,名为悬空灯。制造这种等得先把牛皮的表层剥下来,晒干呈半透明状,制成一人高的气囊,在里面安置牛油灯。牛油灯烧热了气囊中的空气,灯就能在夜空中悬浮半个小时之久。
悬空灯照亮了整片战场,这对已经普遍使用汽灯的教皇国来说也不容易做到。这个了夏军的弩手极大的方便。
时至今日,十字禁卫军已经全部配备三联装或者五连装的火铳,东方人也并非不能制造火器,但夏军仍把精密弩机“破山弩”视为最重要的远程武器。这种有着数百年历史的钢铁弩机威力极大,射程极远,搭配自动填充弩箭的弩盒之后,射速也不亚于火铳。火铳打出的子弹一旦出了射程就几乎没有杀伤力,而弩箭在空中划出飘逸的弧线,即使在飞行的末端也能对敌人造成致命的伤害。
破山弩的唯一缺陷是必须由丰富经验的弩手来操纵,而夏国恰恰就有这样一支“林”部队,他们连射的时候,弩箭密集如林。
大夏军四大部队:风、林、火、山,风部队是兼具高速和重甲的骑兵,承担冲锋任务;林部队是弩弓部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