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繁下意识看了祖昭一眼,脸色显得很认真。
随后,众人又讨论了明日的调查安排。正如祖昭所说的那样,接下来他们将侧重打探令支县太平道的活动情况,聚集人力物力专门搜寻邓茂的踪迹。有了第一天的行动,大家彼此之家也有了相当默契,因而接下来的讨论并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
刚刚结束谈话,祖举与淳于沛由中堂大殿门外走进来,二人脸色不是很好。
众青年子弟纷纷起身行礼,祖举径直来到堂上,未及落座,便冲口向祖昭唤道:“昭儿,听闻你从令支县回来时,带了一个胡人女子回来,可有此事?”
最后四个字显得十分严厉,显出怒意。
祖昭脸色有所变化,他上前一步,并没有任何隐瞒的说道:“不瞒阿公,确有此事。”
祖举面露怒色,厉声道:“你这竖子,岂能做出这等蠢事。我祖家三代戍卫边疆,与胡虏不世之仇,今日你竟敢自损门风!”
祖昭神态严肃,不见丝毫窘迫,保持从容的说道:“阿公容禀。此次大有不同。孙儿并非无故带回此人,此胡女并非羌胡、乌桓,倒似是西域外族。今日在令支县,此女或多或少为孙儿调查提供一定帮助,后因得罪当地市井无赖之徒,险遭玷辱。此事既让孙儿目的,于情于理皆不能坐视不理。”
他三言两句把事情做出解释。
祖举怒意稍微有所消弱,然则却依然强势的说道:“西域胡虏难不成就不是胡虏了么?我大汉与这些外族大有不和,你包容胡虏,岂不是里通外族之罪!”
不等祖父话音落定,祖昭立刻辩驳道:“孙儿读圣贤书,书中千万叮嘱于仁而义,仁义当先,若孙儿坐视不理,那岂不是论定圣贤书皆是悖论?祖父的话不错,圣贤书的话也不能不对,何以取舍,孙儿实无从断论。不过,若祖父让孙儿立刻赶走那胡女,孙儿一定照办,但明日同样也必定会焚毁每日诵读的所有书籍,以示明志。”
过去数年,祖昭从未以如此强硬的态势与家族长辈抗辩,无论长辈所言对与错,大多会笑而受之。此时此刻如此激烈的争论,着实让在场很多人大感诧异。但是话又说出来,祖昭的话未必全错,祖举的话未必全对,因为不得不引起众人省思。
祖举气不打一处来,额头青筋凸起,怒不可遏道:“竖子安敢放肆!你……”
他本想出言教训,可无奈自己一介武夫,虽不至于目不识丁,但素日所读书本并不多,而孙子祖昭已然先占据经文的优势,若再行教训那就对同于否认圣贤书的道理!一时矛盾,气结于心,禁不住剧烈喘息一阵。
一旁淳于沛连忙上前劝慰道:“老将军息怒,孩子的事日后可以慢慢言传身教。收容胡人一事或于理不合,但于情却也有说得通的地方。更何况当务之急应分清轻重缓急,依在下愚见,不如容后再议。”
祖举好不容易缓过气,冲祖昭教训道:“你好自为之。”
祖昭忙跪拜行礼,规矩应道:“孙儿不敢污蔑门风,待到那胡人女子养伤罢了,孙儿定会送其离去。”
第36章,桃李不言
出了中堂大殿,祖昭准备返回居所,刚来到走廊上,身后忽然追来堂兄弟祖湛。
“大公子,且留一步。”
祖昭以为祖湛是来找自己谈论刚才中堂大殿上的争论一事,他面无表情回过头来。
“阿湛,其他事明日再说。”
“不过适才我去见过洪叔,洪叔说若是大公子你回来,还烦请过去一趟,他似是有什么话要告诉你。”祖湛只当祖昭心中尚有几分火气,于是保持心平气和的告知一声。
“哦?洪叔可有说所为何事么?”祖昭稍微收敛了一下情绪,问道。
“并没告诉我。大公子抽空还是去一趟。”祖湛说道。
与祖湛告别后,祖昭见时候并不算太晚,于是转道往后院前去。
洪叔与马场的一些帮工大多都住在后院靠近马场的地方,这里是有一片专门的院落,分成两斤两处共计七间大房、六间小房。大房多有一处独立的庭院,可谓是祖家庄后院之中另辟蹊径的院中之院。
来到洪叔所住的大房庭院,央托洪叔的家人代为先行通告一声,随后方才进屋。
洪叔的家人对大公子能够亲自到来,无一不是诚惶诚恐,纵然洪叔身为祖家马场管家,但到底也是下人身份。祖昭倒是没有丝毫的架子,反而客客气气先与洪叔家人问礼,随即又进到内屋,探望躺在床榻上的洪叔。
经过一天时间的调理,洪叔的伤势已不成大碍,整个的神色也比昨日好了许多。
祖昭见洪叔要挣扎起身行礼,忙上前劝扶了一把,说道:“洪叔不必拘礼。”
洪叔长叹一口气,消瘦的脸上仍是写满愧疚,他说道:“因为在下一时大意,这两日让庄上人心惶惶,实在惭愧。”
祖昭爽声笑道:“洪叔切莫说这样的话,如此,岂不更应证我祖家上下一心么?”
洪叔跟着干笑了两声,再次叹了一口气,缓了缓心绪,说道:“之前大公子交代在下去令支县时打听一个名叫韩当的人,在下一行人到达令支县的头一天,我便专程到县城里走访了一趟,果然确有此人。”
祖昭扬了扬眉头,说道:“原来洪叔找我前来,正是为了此事?”
洪叔点了点头,笑道:“毕竟是大公子吩咐过的事情,这两日耽误了,未能及时相告。”
祖昭于是问道:“那洪叔可打听到关于此人的何事?”
洪叔说道:“此人在令支县颇有侠气,去岁因看不惯当地几个市井无赖的欺辱乡邻、侮辱长者,于是出手教训,却不慎致人丧命,为躲避郡县的逮捕而连夜潜逃。据说乡邻曾多次自发向县府请愿,希望能赦免其过失之罪,不过却并无结果。”
这些话祖昭自是听说,与韩当所说并无差别,他面露思考之色,没有说话。
顿了顿之后,洪叔又接着说道:“我打听到韩当的故居,家中尚有老父老母和几个早年投奔其的穷亲戚,几口人全凭三亩薄田过活。可后来因为打死的市井之徒家中不停闹事,最终把薄田转抵为赔偿,日子愈发难过。”
听到这里,祖昭立刻问道:“洪叔可有照我的意思给予施助?”
洪叔连忙点了点头,说道:“这是自然,在下虽不知道这韩当与大公子有什么关联,但大公子仗义而为,在下必然不敢怠慢。恰好多备了十两银块,于是全部转赠给韩家老人。韩家老人本不肯收下,一再询问在下的身份。在下无奈,只能推说是韩当本人央托转达。”
祖昭赞许的说道:“如此,那便最好不过了。”
洪叔有几分诧异,尽管他早先就知道祖昭央托此事,不是为了求什么美名,但也不至于一点好处都不占。若不说是韩当本人转达,韩家众人必然会记挂着一个无名人士的恩情;可一旦谎称是韩当本人转达,那韩家众人理所当然会坦然受之,心中不会有任何记挂。
随之又与洪叔闲聊了一下其他事,顺带告知洪叔今日打听到的消息,祖昭便起身告辞了。
祖昭自是因为了解韩当的为人,所以才会用这样的方式来暗中相助,正所谓君子不收嗟来之食,或许韩当不会认为自己是君子,但有骨气的人也绝不会愿意相求他人,除非真正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他很欣赏韩当这样铁铮铮的汉子,不仅是对其的人格魅力,更是看重这份淳朴的品格,比起后世巴不得多占他人分毫便宜的时代而言,自然难能可贵。
回到内院居所,他又觉得肚子有些饿,毕竟在外面奔波了一整天,傍晚急着赶回来并没有吃什么东西,当即便叫来一名仆从让其去准备一些夜宵。
仆从很快端来一些热乎乎的小吃、点心,在摆放好碗筷后,又补充的说道:“大公子,您带回来的那个……那个女子……呃,她不肯吃东西。”
祖昭刚换下出行的衣服,听得仆从这番话,不由皱起了眉头。他从洪叔那里出来之后,倒是险些把这一茬给忘记了。低沉的叹了一口气,他向仆从问道:“她现在如何?”
仆从摇了摇头,很是无奈的说道:“那人不肯说话,也不肯在床榻上好好休息,把床榻上的被褥全扯下来,倒是躲在厢房的角落里,就像是……就像是……野人一样……”仆从生怕触怒大公子,在说最后一句话时不由自主小心翼翼。
祖昭一阵寻思之后,有几分强耐着性子般说道:“你带我去。”
仆从应道:“是。”
跟着仆从出了居所,来到内院向西的另外一处小院子。内院所住的都是祖家直系亲眷,即便是这里预备下来的厢房,也绝非是寻常能够入住的地方,非族中亲贵大多是安排到西院。祖昭并没有刻意吩咐仆从把古丽娜尔安排在这里,但想想也罢,乱世将至,哪里有那么多亲贵来本家寄住,让其住在这里,多少方便照应。
站在厢房外的小庭院里,只见厢房门窗之内一片漆黑。
祖昭不由皱了皱眉眉头,仆从则摇头叹息道:“她有把烛台吹灭了。之前点灯时她就一直闹个不停,每次我们退下后,她就私自把烛台打灭,小人们也无能为力。”
祖昭没有说话,迈步走上前亲自推开了门,屋内一片寂寥,只是在门开的瞬间传出些微的零碎声响。他先让仆从退下,然后跨入屋内,看了一眼小厅桌子上被打翻的烛台和没有动过的食物,心头顿时涌上一些苦恼,一方面是觉得女人不好应付,另外一方面也是不知日后到底该如何安置古丽娜尔。
他穿过小厅,来到卧房,卧房有几分凌乱,床榻的卧具扔得到处都是,被子、褥子、床帘不见踪影。房间向内的角落很黑暗,而就在那里却蜷缩着一个身影。古丽娜尔用被褥紧紧裹着自己,就放佛是一个小帐篷一旁,缩成一个柔弱的团。
能做出这样的举止,可见古丽娜尔是感到自己完全失去了所有的保护。
祖昭心头不禁生出几分怜惜,他缓步走了过去,为了不吓到对方,故意先开口问道:“你现在怎么样了?”
缩成团的被褥颤抖了一下,没有任何声音回复。
祖昭来到近前,蹲下身,犹豫片刻后探手去揭开被褥。他本以为古丽娜尔会反抗、挣扎,却万万没想到自己揭开被褥是那么容易,只是手在触碰到被褥时赫然觉察到一抹湿润。
躲在里面的古丽娜尔蜷缩着,她早先被安排进行了热水沐浴,全身已经清洗干净,并换上了一套汉服,不过也不知为什么并没有扎紧束带,以至于衣服松松垮垮,香肩半露。她双手抱着自己小巧而裸露的双腿,脸颊埋在胳膊里。被褥上的湿润竟全是她的泪水。
祖昭立刻嗅到一股刚刚沐浴完的温热体香,心神有些微的恍惚。他没有打算占对方的便宜,于是又刻意将裹在古丽娜尔身上的被褥整理了一下,围着她的身体,不至于蒙住头。
“为什么不吃东西。”他轻声问道。
古丽娜尔缓缓抬起头,烦着泪水的蓝色大眼睛在黑暗中十分晶莹剔透,是那么迷人。
“你……你明明可以帮助我们……可你偏偏……偏偏只救了我一个人……我不会感激你,绝不会……”好一会儿后,她哽咽的说道,本来就带着很浓郁的异域口音,再参杂着泪音,愈发显得凄凉而模糊。
“你为什么不这么想,我完全可以不理会你们,但是我最后还是救了你一命。”祖昭语气不冷不热的说道。他深知自己的这番话近乎残忍,然而却也是不争的事实,自己不是慈善家,更何况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古丽娜尔泪水划出眼眶,沿着她娇嫩的脸颊坠落。
“你们本不应该来这里。”过了一会儿后,祖昭叹息的说道。
“如果不会挨饿,我们也不会来这里……你们汉人都不是好人……”古丽娜尔说到这里时,声音已经细若蚊蚋,她再次垂下头,嘤嘤的哭泣起来。
“如果你现在肯吃东西,”思考了很久之后,祖昭这才再次开口,“我可以考虑答应帮你救回你的同伴。当然,我不能给你任何保证,只能答应尽力而为,”
古丽娜尔诧异的抬起头,不敢相信的看着眼前这位翩翩公子。
“如今,我们祖家庄也有不小的麻烦事,我既然救了你,自然希望你能活下去。我会在我能力范围之内继续帮你。当然,你自己也要明白一个道理,靠任何人都不如靠自己,你现在首要之是就是好好活下去。”祖昭语重心长的说道。
“我……”古丽娜尔本想说什么,可是最终没有说出口,蓝色的眼睛有很多忧虑,精致的脸庞露出微微绯红,“谢谢……谢谢你……”
第37章,公孙家意
次日一早,祖昭来到马场与祖成、祖季会了一面。
今日他并不打算前往令支县,毕竟眼前既然已经获得了一些线索,若还人多势众的频频来往两地,或多或少都会有打草惊蛇之嫌。祖成与另外几个子弟是认识一些令支县的当地人,此次便由他们几人前去与这些令支县的熟人接洽。
临行前,祖昭与祖成又详细斟酌了一些细节,比如即便是认识的令支县当地人,也不能完全尽信,多少得留一些提防之心;又比如说在侦悉到邓茂或其他太平道众下落后,祖家该如何尽快采取行动,以及到底该采取什么样的行动。
祖成虽然明白大公子未雨绸缪,但这会儿也说不上具体的安排,包括联络那些令支县当地熟络的人,严格的说都算不上熟络,无非是以往两地商旅互有往来,偶尔见面吃酒罢了。至于采取行动那就更不好说了,按照他的理解,再抓获邓茂后必然要先进行一番审讯,得到贼人具体消息后方才做出相应对策。
“大公子,联络令支县王家的事情,我想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不过,采取行动的话,此事想必是应该先与太老爷和县君商议,又或者跟阿繁说一说。”
“我不是在计划什么,你们人少,如若掌握贼人线索又不知具体情况,就怕会出意外。”祖昭不疾不徐的说道。
“原来如此。那,大公子放心,我等必然会量力而为。”祖成想了想后答应道。
“量力而为是应该的。今日我会亲往县君府上走上一遭,希望能央到县君的笔墨,到时候即便需要请动令支县本地的官衙出面,也更方面一些。”祖昭说道。
“这样自然最好不过。隔县本来就很麻烦,隔郡更是互有不通之处。”祖成点头叹道。
之后,祖昭又让祖季通知本庄所有闲散的青壮子弟,今日白天里不要随意外出,一旦令支县那边有什么消息,又或者有任何需要人手的时候,可以随时组织起来一支人马。他心里是惦记着黄巾党人的危害,这也是为什么自己要专门跟祖成谈及“行动”方面的原因之一,怕的就是突遭聚众的黄巾党徒,一时失了照应,会让祖成等人陷入危险。
祖家庄以及整个北郭亭上下,自是有能力组织起一拨武装力量,再加上祖家特殊的军人世家地位,以及东汉末年不严谨的管制,哪怕公然配发兵甲器械,都不会引人嫌疑。如果能知晓太平道徒众的动向,甚至已然可以名正言顺的出兵讨伐,只可惜敌在暗我在明,很多时候只能被动行事。
交代差不多,祖昭送祖成等人出了马场。
到晌午时,他又专程去向祖父请安,昨日为了古丽娜尔的事情悍然与祖父辩驳当庭,无论对错与否都不能不顾纲常和亲情。既然如今暂时算是解决了古丽娜尔的难题,退一步主动向祖父认个错,也并无大碍。
来到祖举的居院见面后,祖昭发现祖父的情绪要比昨日好了许多,他猜测或许收留胡女之事其实并不算什么大事,昨日祖父只是不希望在公孙家众人面前有损门风罢了。祖父倚老卖老,还是出言教训了几句,再三叮嘱其一定要处理好胡女安置一事,切莫有任何差池,以免真正有辱祖家门风。
爷孙俩儿又讨论了一些正经事,祖举眼下担心的犹是劫马贼,除此之外也不甚放心公孙家宾客这几日的招待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