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密关系自夸,无论营里发生什么事,从不肯叫手下人上书,一定要亲自撰写表章,落款总是长长的“车骑将军领司隶校尉封西乡侯臣张飞”。然而今日……
“陛下,臣入宫时,恰好从张将军营里传来了急表。”诸葛亮摸出表章,捧给刘备说。
“好、好。”刘备漫不经心地接过,一看火漆便神色大变,“左营都督?”
“是……”
“不是张飞?”
“哦……”
刘备双手颤抖,一时竟无拆开火漆的勇气!不是张飞?张飞哪会允许营里人直接上书皇帝呢?想到这,他颤抖得更加厉害,一种可怕的猜测攫住了他,令他几乎难以呼吸!诸葛亮见状,赶紧扶住刘备,这个老人,便将手指用力捏住诸葛亮的手腕,使他感觉到了疼痛,真是……很大力。一面颤,刘备一面从唇里发出些含混的声音来,像是遭受了很严重的打击。诸葛亮费力地听清了刘备在说什么,他说:
“一定是张飞死了!死了……啊,一定是张飞死了!死啦!”
张飞真的死了。
就死在伐吴前夕,死在军营。他原本奉命与刘备在江州会合,这一来,就再到不了江州了。张飞死于非命,他死在两个低级军官手里,那两个人,因为杀死了大名鼎鼎的张飞,有幸在历史上留下姓名,一个叫范疆,一个叫张达。张飞一夜醉酒,寻了件事,将他二人捆在树上,用柳枝抽了三百下。“再多来一次,就真给他打死啦!”张、范一合计,趁着张飞熟睡之际,手提快刀,悄悄潜入中军帐,照着张飞脖子就是一下!这下只砍到了大半个脖子,张飞从床上蹦了起来!范疆、张达赶忙用被子死死捂住张飞的头,以免他挣扎、喊叫。他们捂啊、捂啊,捂得一身冷汗淋漓,直到觉得不对,两人松手一看,原来张飞早就死了。原本只断了一半的颈子,被他俩生生折断、拧落,就像一株被掐断的草,断口正滴着茎汁。营外,月亮冷清清的只一钩,月亮眼望着这两人用花布将那颗好大的头颅草草一包,投奔东吴而去。
张飞就是这样死的。
从前,刘备再三劝诫张飞:“益德刑杀太重,时常鞭挞士卒,还将受过鞭打的人留在左右,这会令祸害临门啊!”
可叹这苦口婆心,张飞听听就算了,没有往心里去。
荆州、关羽、张飞……利益加上仇恨,令刘备再停不下脚步。这一年七月,蜀汉皇帝刘备亲率十万大军,出白帝城,向荆州、向江东、向孙权进发!出发前,他曾派人去找赵直占卜,赵直避而不见,留信推荐了一个叫李意其的,说此人是个半仙,活了三百多年,未卜先知的本事,远远胜过自己。后来李意其果然来了,他没有直接回答刘备“胜败”之问,却请诸葛亮拿来纸笔。诸葛亮、刘备眼睁睁望着他在几十张素宣上画满了兵器、车马,又眼睁睁地望着他将这些宣纸一张张撕得粉碎,手一扬,像在空里飞舞出无数白蝴蝶。蝴蝶飞入刘备眼里,令他精神恍惚,他正欲叱骂,又见那鹤发童颜的老人以手蘸墨,找了张最大的宣纸,画了个大大的戴着皇帝冠冕的男人;画完,他朝纸上呸了一口唾沫,抓起纸就往院里跑,诸葛亮跟出去一看,见他正在挖土埋葬这个画在纸上的……皇帝。
第57节:烧的是整整七百里(8)
“妖人!”刘备追出来,一刀劈掉李意其的头。
腔子里不见有血冲出来,只有十多只白鹤,啪啦啦地从伤口里往外飞,“呀呀”地叫唤,直飞入云天深处。靠近夕阳时,一只只都红扑扑地闪着光。人脖子里,怎么能飞出白鹤来呢?刘备迷迷糊糊的,别是做梦吧,他想。
鼓角争鸣,烽火依稀。
刘备坐在御辇里,再一次想:是,是在做梦啊。
3
行至白帝城,刘备收到东吴诸葛瑾的来信:
“忽然听说您率军到了白帝。只怕是有人向您建议,说吴王侵夺荆州,杀害关羽,与蜀汉结仇深重,主张用不和解的态度对待东吴。这是从小处用心,而没有真正着眼于大局。请容我试为陛下权衡轻重。陛下若能压抑怒火、冷静地想想瑾的话,则不用征询旁人,立即就能做出明智的判断。陛下以为,关羽与您关系亲密呢,还是先帝与您关系亲密?是荆州更重呢,还是天下更重?两个都有仇,哪个该摆在前面?若能权衡此理,就很容易决定何去何从。”
“一派胡言!”
刘备将信一扔,想想后,又把它递给从人说:“送去给丞相看看吧。”
诸葛亮接到信时,蜀汉军前锋已到巫县。
将军吴班、冯习击败了前来阻拦的吴将,兵屯秭归。
两个月后,皇帝进驻秭归,命吴班、陈式进取夷陵,扎营长江两岸。
章武二年二月,刘备率军浩浩荡荡地到了夷道猇亭,将大营设在佷山;又派马良携带金银,联络蛮夷。
马良很快完成了使命,夷人纷纷响应。
一份份捷报,从夷陵飞马送入成都,送入诸葛亮手里。诸葛亮本该很高兴,然而他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见镜里那个人,就连笑一笑也显得阴霾重重。
哪里错了吗?
诸葛亮感觉有哪里错了,想了好一会儿,突然想到:是胜利来得太快了!也太轻而易举。一次次攻占、一回回推进,就像从没遇见过敌手!不,不可能,一定有个敌手,一个神秘、真正的对抗者,就藏在看不到的深处,藏在江东水气之中!会是……谁呢?盛夏气候,诸葛亮浑身寒彻。他翻遍了从夷陵传来的军报,寻找每个“危险”的名字:朱然、潘璋、韩当、徐盛……这些人,诸葛亮早就猜到了,他们是江东老臣,在赤壁之战时就表现不凡。然而,最可怕的不在这里,爪牙不可怕,可怕的是头脑、是眼睛、是唇边平静的微笑。诸葛亮再次想到周瑜,想到雾霭升腾的云梦,一刹那,他几乎怀疑周瑜没有死,他正在哪个角落,披着绣花袍子,欣赏着刘备自鸣得意的欢愉!
周瑜死了很久了。
诸葛亮双手叉握,告诉自己:一个死了很久的人,绝不会再活转来。
难道江东有了另一个周郎?
他将目光停在军报一角,角落里挤着个陌生的名字:陆议。
说陌生,是记忆里几乎没有它的影子;可另一面,诸葛亮分明觉得奇怪的熟稔,他甚至能想到陆议的样子:极清秀的一个人,眉目似用狼毫画就,温温和和透着江南的甘甜。一身白衣,站在夷陵的月光下;月光如水,水流过他亮闪闪的眼睛。眼睛里含着微笑,一笑起来,就将八百里水波都带动了。
看上去,陆议只是个书生。
假若说有什么不寻常,那只在于他真是个很俊美的书生。
“我要知道更多有关陆议的事。”诸葛亮说。
“天幸孔明没有来!天佑江东。”陆议说。
“丞相——”小校跌跌撞撞冲入屋里,“夷陵军报!”
诸葛亮霍然站起!
拆开一看,里面没有使人担忧的坏消息,一例是刘备随便而自得的口吻:
“前些天,朕派吴班率一千人在平地安营,暗暗埋伏大军于山道,只望吴军出来攻营,好一举击败他们。没想江东被吓破了胆,就连这一千人的军队也不敢攻击。朕等了五天,见毫无动静,便将伏兵撤回营里。朕看江东再玩不出什么花样了,昨日偷偷摸摸夜袭了朕一个小营,没半个时辰,就被冯习杀退。听说就连敌将韩当、徐盛,也抱怨说他们的主帅是叫军卒白白丧命。哈哈!那个主帅,叫陆议的,年纪轻轻,没打过一仗,孙权派他统帅千军,与朕作对,真是自寻死路。”
夏夜空气,漂浮着烦躁的闷热。
院里夜来香散发出幽幽的气息。
诸葛亮简直想插上双翅,飞到夷陵,飞入刘备军中,不,首先要到江东营里看看陆议,看他是否是他想像里的那个人,是否身穿白衣,手按银剑,目光凝望着一支支从没用过的金令。他在等什么?等待疏漏吗?就像诸葛亮常常做的那样,以不变应万变,直到对手自己忍耐不住,露出破绽。到时再全力一击,令敌人土崩瓦解!可惜诸葛亮插不上翅膀,他连一双千里眼都没有,所以他看不到发生在夷陵的事,只能借着军报,去猜测胜利里的致命伤。然而,就算猜到了,又于事何补?且不说信息传递缓慢,就算真将警告及时呈到刘备面前,那个踌躇满志的皇帝,十之八九会乐呵呵地将诸葛亮的信放到一旁,笑道:“孔明多虑了。”
第58节:烧的是整整七百里(9)
将要发生什么了。
肯定有什么。
一旦发生,就会震动天下,令命运之轮滑入人们猜测不到的轨迹。这一刻,诸葛亮很想阻止它,可是……他望着月光下自己修长、整洁的双手,第一次感到它那么无力,感觉到它不能握住他最盼望的胜利。
他靠坐在回廊里,深深呼吸着,闭上眼睛。
直至听见有人小声说:“丞相、丞相?”
“季常?!”居然是马良的声音!
马良不是在军中么?
怎么竟到成都来了?
诸葛亮不是在做梦,没有梦会这么清晰。尽管很多年后,他仍怀疑这一夜见到的马良,或许就是个洁白的魂魄!马良站在白玉兰旁,面孔上染着长途奔波的风尘,但他仍然是整齐、温存的,那一双羞赧和焦急的眼望着诸葛亮,低声说:“这一战很奇怪。”
“哪里怪?”诸葛亮示意马良坐下说。
马良没有坐,从怀里摸出行军图本:“丞相先看看这个,是陛下在夷陵的军营驻扎图。”
图上画着七百里连营四十座。
图本从诸葛亮手指间飘落!
“谁劝陛下如此扎营?”诸葛亮咬牙问,“哪有连营七百里而可以战胜敌人的?!何况,竟扎在容易走火的山林中!”
蜀军营寨恰似环环相扣的巨蛇,连绵不绝。刘备说,连营便能相互照应,借着树阴,军卒免遭烈日直射,取水烧饭也都方便。刘备很想做个仁慈的皇帝,想做一个英明的统帅。他给军营起了名字叫做“腾龙阵”,并为这名字得意了许久。此次,马良想要拿图本给诸葛亮看,刘备原说不必;后来一转念放了马良的行,反复叮嘱说:要告诉丞相,这是“腾龙”——腾飞之龙!
龙将要蹉跌了!
将要重重摔落在地,每一片鳞甲都鲜血淋漓。
“丞相?”马良见到诸葛亮切齿的样子,不禁心惊。
他再看看,却见丞相恨恨的脸,忽然被沉重的哀伤所笼罩,笼罩得严严实实,再见不到一丝春风。
“不能这样,”诸葛亮低声说。
“是!我这就回去规劝陛下!”马良说。
“回去?”
“连夜就走!”
“季常……”
“怎么?”
“季常留下来吧。”诸葛亮心里一动,忽然说。
这句话,令马良吃了一惊,又哑然失笑。
“丞相玩笑了。”马良笑着说。
“没开玩笑,”诸葛亮望着这个温和的、散发着麦香的男子,重复道,“别回夷陵了,派他人传达消息。”
多年来他像待亲弟弟一样待他;他也像尊重同胞兄长一样尊重他。
很奇怪,此时诸葛亮竟不想令马良去往他看不见的远处。
然而马良第一次反驳他说:“没人比我更适合去传达丞相之意。要我随侍左右、参赞军事,是陛下旨意啊!”
马良笑起来,像一朵花。
白玉兰。
把白玉兰抛入茫茫黑夜,就是要生生撕裂它花瓣、吞噬了它芬芳。天空乌云涌动,要降临一场暴雨了,远处传来阵阵雷鸣;“啪”的一声,闪电将夜空劈作两半!光线直打在马良身上,马良正欲跳上马,不禁颤了颤。“丞相保重!”他勒紧缰绳,朝诸葛亮挥挥手。“保重”……在诸葛亮记忆里,这是马良说的最后一句话,他白闪闪的眉在黑夜里漂浮,渐渐看不见了。
这年马良三十六岁。
诸葛亮四十二岁。
陆议三十九岁。
或许正是马良奔赴夷陵之时,陆议写了封密信呈给孙权:
“夷陵地处要害,是国家的门户,虽然很容易得到,也很容易丢失。一旦丢失,危害的就不仅是一地,便连荆州,也将受到牵连。今日臣与刘备争夺夷陵,只能胜、不能败。刘备违背天意,离开家国,自来送死;臣虽不才,却必然将他击溃!回顾刘备从前作战,败多胜少,不足为惧。臣原本担心他水陆并进,咄咄逼人;而今他弃船就步,处处结营,观察他营寨布置,再无妙处。大王尽可高枕无忧,静候臣破敌佳音。”
公元三世纪,一次战争往往成就一代名将。周瑜如此、吕蒙如此,现在轮到了陆议。他一身白衣,正像立在夜里的明晃晃的水流。一手捧帅印,一手握令箭,陆议借此来震慑往日不服他管的老将们。
“生擒刘备,就在今夜!”他一字字说。
将军都哂笑起来,没人相信他。
“难道又要江东健儿去白白送死?”韩当嗤之以鼻。
韩当很快就知道自己错了。
三千名手握茅草的吴军趁着夜深,潜入山林,靠着汉营埋伏好。等三十九岁的都督一声令下,七百里同时举火!发生在赤壁的事,照旧发生在了夷陵!火神翻飞成艳红的巨鸟,腾空而起!当日曹操两百艘战船连接一处,火势已凛然使人惊惧;而今夜,烧的是整整七百里。
第59节:烧的是整整七百里(10)
七百里浓烟滚滚,七百里火光冲天!
蜀军睡得懵懵懂懂,突然感到四周一片灼热,他们往外一张望,就再辨不出南北西东,也分辨不出八方鼓噪的,究竟有多少敌人!火、火……火烧上来了,烧着树木、烧着山林,烧着天空,可夜空并未明亮些,黑烟将月光、星辰统统遮掩,很多蜀军来不及系好裤腰带就往外冲!他们在夷陵住了五、六个月,几乎要将这里住成一处行营,原以为再多呆一阵子,就能得胜回乡。上头说:最多一个月,孙权就得投降。家乡女人香喷喷的温暖,早就入人梦里;热辣辣的烧酒、红彤彤的辣椒、暖洋洋的床铺,脸上挂着鼻涕的小娃子扑上来,拽着裤腿喊:“爹、爹……”梦中每一闪,都让人傻傻地想笑。谁能想到,谁想得到……着火了!七百里内、四十个营都遭了灾!
灭顶之灾。
火焰烧着衣裳。
火焰烧着手足。
火焰烧着头颅。
人被烧成一个个火球,火球滚来滚去地呼救。
好容易碾灭了火,没回过神,就被长枪扎了个透心凉。
陆议站在高处,静望着这个夜晚,十万蜀军像房屋坍塌般崩溃,熊熊火光看入他眼里,飘零下满目樱花。樱花正是这样,要开一夜开,要落一夜落,再无半分顾念、半分哀怜。陆议唇边泛起微笑,他很累了,七个月前受命大都督以来,之所以苦苦忍耐,全是为了这一幕。结束了……陆议想,夷陵之战,就结束在这场大火里;结束在远处的鬼哭狼嚎中。他将白袍裹紧在身上,低声吩咐:“刘备溃败,必然遁逃马鞍山,众将军!”
“有!”回答声震天动地。
“报效主公,建立功业,正在此时!”
陆议一骑白马,率先直射而出!
江东军包围了马鞍山。
蜀军活着逃到马鞍山的,已不足五万。将军张南、冯习战死,头颅被吴军割下挂在马上;徐盛见了,哈哈一笑,把两颗仍然血淋淋的脑袋往枪尖上一顶,策马飞驰,一面跑一面喊:“刘备!你认识此二人吗?哈哈哈!”
“降者免死!降者免死!”吴军在摇旗呐喊。
蜀将杜路、刘宁把兵器一扔,冲下山去。“莫杀我、莫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