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风始终在仔细观察着郡兵的动静,他发现,起哄喧闹的约占了半数,剩下的一半反而现出了期待之色,这让他心中稍定,毕竟对于基层军卒来说,需要的是公平升迁的机会,如今机会摆在眼前,又如何会不动心呢?
只不过,难道这一半都是伍长以上?卫风不由心中一动,一千人的军队,应设幢主一名,队正五名,队以下是伍什制,有伍长四十名,什长十名,也就是说,全军的军官总数在理论上是二百五十六人,这个官兵比已经很高了,卫风的军中作了改动,把什长的管辖人数提高到了五十人,但眼前的义兴军更高,竟然达到半数,难道在吃空饷?
卫风又看向了各人袖标,这一看,倒是看出了名堂,有近二十人带着队正标志,伍长什长也超过了预定人数,显而易见,义兴军的胆子也太大了,当着褚爽的面竟敢吃空饷!
卫风当即向后一挥手!
“咚咚咚~~”鼓声再起,立时把喧闹给压了下去,待鼓声停歇,卫风冷冷一笑:“有谁不服气,都给老子站出来!”
这一次可不如先前,郡兵诸人相互看了看,陆续有人离队站在了卫风面前,总数有一百多人,其中有幢主一名,全部队正与一部分的伍什长。
幢主是名三十左右的汉子,三角眼,一脸精明,斜眼一扫卫风,便草草拱了拱手,硬纠纠道:“卫将军,你既然被府君任为军司马,弟兄们理当遵守号令,但你不能不讲理啊,别人不说,先说末将,自十五岁起加入义兴军,十余年出生入死才得大郎君赏识擢为幢主,其余诸将也是苦苦打熬才坐上如今的位置,可你一句话全抹了去,你置全军将士于何地?又置府君与大郎君于何地?”
说着,伸手一指卫风带来的四百名战士,怒道:“莫非卫将军打算以他们来取代我等位置?哼!安插亲信、任用私人、架空府君!也太明目张胆了吧?”
卫风并不着恼,淡淡问道:“我只问一句,军令,你究竟是从还是不从?”
所有人的目光全投向了这名幢主,幢主却“扑通!”一声,向着褚爽的方向跪下,大声道:“末将忠心耿耿,数年来从不出半点差错,求府君做主啊!”
其余一百多人也跟着跪下,齐声道:“求府君做主!”
“这…”褚爽陷入了为难当中,他又有了揭穿卫风身份的冲动,如果这时振臂一呼,能否逆转被挟持的局面呢?但问题是,干不过卫风又该如何是好?恐怕阳羡将迎来一场天大的浩劫!
褚秀之也不敢劝说,干系太大了,他不敢承担这份后果。
校场上一片宁静,只有呼啸的北风吹的旗帜呼拉作响,所有人都明白已经没了转圜余地,要么卫风被罢免,要么军队打乱得组,除此再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渐渐地,有人看出了名堂,他们发现褚爽似乎有点惧怕卫风,二人之间并不是简单的上下级关系,难道这人有什么来头?个别人的目中泛出深意,打量起了卫风。
“哈哈哈哈~~”卫风却突然长笑道:“府君既授军司马于我,全军上下理当由我统辖,而你等百来人,栈恋旧职不去,已是违背了第一条军令,更有甚者,竟向府君叫起了冤屈,岂不是陷府君于两难之中?军中无令不行、无威不立,本将今日若不执行军法,又何以统率全军?来人,射杀当场!”
“卫将军且慢!”褚爽顿时色变疾呼!
但将士们根本不听他的,纷纷举起手里的弩,毫不犹豫的扣动了扳机!
“绷绷绷~~”就听到弓弦连响,弓弦声还未散去,连片的惨呼又从场中升起,仅几息工夫,地面遍布血水,刚刚的大活人变作了死尸,还有些未死透的,则在哀号挣命!
所有人全都惊呆了!说杀就杀啊!
剩下的近八百名郡兵均是目中现出了恐惧之色,他们总算明白了什么叫做军令,以往的快活日子将从此一去再不复返,看着眼前那血淋淋的尸体,再也没人敢吭上半声。
围观的官员们也是吓的面色煞白,死人他们不是没见过,如今世道不靖,尸体出了城就有,然而,亲眼目睹一百多人被集中屠杀,又是另一番景象,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有的人牙关打起了颤,有的人转头大吐特吐,还有人居然裤子都湿了!
褚爽父子并不比其他人好上多少,昨晚卫风率众闯入府中没有杀害一人,而且褚灵媛虽然受了羞辱,却未曾失去红丸,这使他们生出了侥幸,认为卫风只是口头凶狠,实则心存顾忌,但如今,已不敢再抱有任何虚幻的念想,一声令下,一百多条人命魂归地府,杀起人来连眼都不眨啊!
卫风一一打量着众人,暗暗点了点头,又向后猛一招手,立刻有十余名战士奔往尸体堆中翻找起来,遇有没死透的甩手补上一刀,给个痛快得了。
片刻之后,再没有哀号声传出,卫风这才转向郡兵,大声道:“诸位或许会认为本将手段凶残,没错,对于违令者绝不姑息!但是,本将也并非不通人情,我知道大伙的日子都不好过,想必你们也清楚,军中将官吃空饷成风…”
说着,卫风指向那一堆尸体,又道:“你们都看到了,吃空饷者已被处正以军法,今后军中再不会有吃空饷出现,多出的钱财将会折算入薪俸按月足额发放,相信府君也不会为难诸位!”
伴着话音,卫风把目光投向了褚爽,褚爽不由叫起了苦,原先他打算把空饷收回,用这部分钱发给卫风带来的人手,不过,卫风的许诺无情的击碎了他的算盘,这意味着薪俸水平的普遍提高,无形中将要增加不少支出,但他不敢表示反对,只得勉强应道:“老夫操于郡务,以至忽略了军中,竟不知有空饷之事,既然今日由卫将军解决,那便依他所言,请诸位放心便是!”
第三十七章爬也得爬
郡兵们均是现出了喜色,暂时忘记了刚刚发生的血腥杀戮,毕竟军法再严苛,只要不违犯都不会有丧命之忧,加薪则是看的见的好处,有钱拿,严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卫风也向褚爽递过去一个满意的目光,跟着就道:“府君既然给军中加薪,不如好事成双,索性免去明年义兴全郡的赋税徭役,大伙儿认为这提议如何?”
“好!卫将军为民请命,府君赶紧应下吧!”
“府君关爱百姓的美名早就流传在外,今日免去赋税徭役,声望更是无以复加,末将敢保证,郡牙前必会围满了道谢的百姓!”
郡兵中立刻爆出了如雷的欢呼,从制度来说,军户亲眷不需要纳税服役,但近十几年来,随着朝庭税役日益严苛,良人逃亡渐成风潮,并急速蔓延到大晋全境,而士族与所荫偌的丁口没有纳税服役的义务,各郡县只能把主意打在军户身上,因为佃户、佛图户、婢仆一类身份的人不受朝庭控制,只有军户隶属于军府管理,可饶是如此,每年都完不成上面的摊派任务,没办法,种地的人手远远不够,如今的大晋,土地不缺,缺的是人!
与郡兵们相反的是,官员们却是面色一变,郡丞连忙向褚爽拱了拱手:“府君,万万不可啊,我义兴原先已完不成州里的上缴额度,这一减免,府君拿什么缴纳?如何向上交待?”
褚爽下意识的看了眼卫风,正见卫风的目中迸出了一缕锐芒,立时打了个哆嗦,其实他知道这是卫风收买人心的手段,凭心而论,他很不愿意减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为屁民惹来上面的不快?说不定还会引来猜疑,可是,拒绝的话也没胆出口,地面的一百多具尸体令他脊背发麻!
不过,依了卫风又该如何应付上面?更何况,郡里的僚属都是褚爽由截留的赋税中自行供养,没了这部分收入,岂不是要自已贴钱?一时之间,褚爽再一次陷入了为难当中。
所有人都在等着褚爽表态,偏偏褚爽的眉头皱了又皱,令人心里七上八下摸不着底。
卫风明白褚爽的顾虑,也不愿暴露两人之间的真实关系,于是拱了拱手:“请府君明鉴,如今义兴乡里十室九空,赋税早已征收困难,只能从城里的稀薄人口与两千多郡兵的指缝里挤一点出来,但将士们出生入死,过的是脑袋别裤腰带上的日子,如果再吃不饱穿不暖,谁还会为朝庭卖命?至于徭役,末将以为一年不征倒也无妨,现今处处荒芜,征来劳力又有何用?
其实依末将看,免赋役一年,恰可使得逃亡百姓回归家园,他日丁口多了,还怕收不上税?到那时府君严格按占田制收,一来这是武皇帝颁下的法令,朝庭无人敢说半个不字,二来可以有效减轻百姓负担,一传十,十传百,百姓必将趋之若骛,不出数年,义兴论起繁盛理当不会逊于紧邻的吴兴,这岂不是于诸位都有些益处?”
“呃?”众人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古代考核官员的一个重要指标便是治下人口,人丁兴旺,论起政绩并不输于足额缴纳赋税,但朝庭那边该如何是好?
卫风清楚这些人的想法,跟着又道:“诸位可是担心朝庭催缴?若朝庭真派人来,使个拖字诀先拖上一段时日,实在拖不过去了,再由府君领头,咱们多多少少都挤一点给朝庭,同时大诉其苦,相信以府君高门甲等士族的身份,会稽王无论如何也得给些面子,更何况,很可能到了明年,朝庭根本就顾不上赋役这一块!”
众人纷纷交换了个不解的眼神,税赋为立国之本,哪朝哪代都不会忘了这事,他凭什么敢出此言?是胡言乱语还是探听到了风声?由于褚爽对卫风的微妙态度,每个人都猜测他有可能是朝庭派下来的,要是换了寻常人,哪敢对一百多名军中将领说杀便杀?而卫风的山贼身份反而没人往那方面想,毕竟挟持一郡主官,太耸人听闻了啊!
褚爽也是心里格登一下,卫风一而再,再而三的提到三吴明年将生大变,难道真有此事?要知道,如果明年什么都不发生,他岂不是失信于他的手下?承诺不能兑现,如何让人心服口服?但一联想到卫风那杀伐果断的性格,以言语相欺的可能性不大,褚爽不由信了几分。
‘也罢,便信他一回!’褚爽狠了狠心,大声道:“便依卫将军所请,自明年起,免征全郡赋役一年!”
顿时,郡兵包括卫风带来的战士全都现出了喜色,卫风赶忙再施一礼:“府君宽厚,义兴百姓必会感念恩德!”
“是啊,是啊,府君仁义啊!”官员们也纷纷交口称赞,其实免税和他们的关系不大,如果郡牙没钱,自然由褚爽掏腰包来发放薪俸,以褚氏这几十年积累的财富,说成九牛一毛都不为过,何况天塌了有大个子顶着,朝庭要怪罪,肯定先找褚爽,在他们眼里,这一刻的褚爽已俨然成了人人爱戴的父母官。
褚爽的老脸有些发臊,心里还有些忐忑,如果明年不出事,那朝庭的赋税多半是由自已出了,但卫风的断言也不是全无道理,朝庭幼主蠢笨,权臣无道,藩镇各怀异心相互攻杀,以他多年的从政经验判断,一旦生乱必生大乱,那么,自已这一族能否幸免?
非常突然的,褚爽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暗暗叹了口气,便强笑着挥挥手道:“诸位过奖了,这不过是老夫为义兴百姓尽的一份心意罢了,当不得如此赞誉啊!好了,卫将军已接掌全军,军中的事老夫也不多问,诸位如有兴趣可继续留下,老夫先行一步,告辞!”
褚爽向众人拱了拱手,便唤上褚秀之,在几名护卫的陪同下转身离开,剩下的官员们也不敢多留,血淋淋的尸体还躺在地上呢,于是纷纷托辞告退。
众人前脚刚走,卫风就猛一挥手!
“咚咚咚~~”沉闷的战鼓被重重擂响,所有人均是面容一肃,挺直腰背看向了卫风。
三通鼓后,卫风大声宣布:“自今日起,全军上下不分彼此,严格操练,首先,每人制做两个约十斤左右的泥沙包绑在腿上,限时半刻完成,莫要耽搁!”
“遵命!”卫风带来的战士大声应诺,快步散开,郡兵们虽然不明就里,却不敢多问,跟着领命之后,匆匆奔回营地各自去取布条包裹上砂土,不到半刻,所有人已陆续返回。
校场上,由一千二百名战士组成的阵形大致分为两队,一队是四百人,队列整齐,隐隐有肃杀之气缭绕,紧邻的近八百人则稀稀落落,显示出了涣散的军纪,但卫风并不打算先练习队列,他要给这些人吃个下马威!
在自已腿上也绑泥沙包之后,卫风冷眼一扫,大喝道:“首先是绕城一周跑,任何人不许半途而退,老子和你们一起跑!出发!”
郡兵们均是一瞬间变成了苦脸,阳羡虽然不大,也就十里范围,但身上披着几十斤重的铠甲,腿上再绑二十斤重的砂包,这跑下来岂不是要人命?
郡兵军纪松散,缺乏训练,绝大部分都是老爷兵,何曾吃过如此苦头?他们虽然地位不及良人,却不需要服徭役,再加上淝水战后已经有十余后未历战事,实际上小日子过的比良人舒服,然而,卫风身为一军之长都跟着跑,他们还能说什么呢?只能不情不愿的跟着迈开步伐,那四百名战士也是浑身一凛,连忙打起了精神,尽管他们已经习惯了卫风的魔鬼式训练,可披着甲跑又是另一回事!
伴着杂乱的脚步声,近一千二百人从营中奔出,沿着城墙内侧以中速奔跑,陆续有百姓被吸引过来围观,他们中有很多人在阳羡生活了大半辈子,却从未见过军士操演,不由大为好奇,甚至还有小孩也跟在两旁奔跑。
渐渐地,郡兵中有人吃不消了,索性趴在地上喘起了粗气,卫风当即对着屁股就是一脚:“他娘的,这才多远,给老子跑!”
“将军,跑不动了啊,要么把甲和砂袋脱掉,末将还能支撑着跑一阵子!”
“是啊,求将军开恩哪!”
七嘴八舌的讨饶声响了起来,“啪!”的一声脆响,卫风甩手一鞭抽了上去,怒道:“拿了老子的钱就得玩命的练,天下间哪有光拿钱不出力的道理?老子凭什么养一群窝囊废?才开始就叫起了苦?嗯?他娘的,是不是带把子的?自今日起,每天早上先来个十里负重跑,后面的训练还得让你们扒层皮,不吃苦受累,哪来的战斗力?跑不动给老子爬也要爬过去,否则,军法伺候!”
郡兵赶紧爬起身继续跑,这位新来的军司马,可是位杀人不眨眼的主啊,而且他们世代军户,从出生便注定了当兵的命运,想离开军队都不行!
只不过,他们的体质的确差劲的很,没跑多久,又扑通扑通的倒在了地上,但迫于卫风的淫威,只能吃力的向前爬,这又引来了更多百姓的围观,城墙内侧的街道上,数百人艰难爬行,一时蔚为壮观,百姓们哪曾见过这般景象,哄笑声顿时大作!
第三十八章探望褚灵媛
如果有可能的话,卫风不会以如此残忍的手段来训练士卒,他也是给逼急了,如果几个月内不能使军队初步形成战斗力,还如何应对即将而来的动乱?他必须要以地狱般的训练来汰弱留强,打造出一支受自已绝对掌控的铁军。
王蔓与小兰只见到了卫风手腕的狠辣,却不明白他心里的焦急,卫风在沙场上挥汗如雨,她俩却悠闲的很,不紧不慢的用过膳之后,又烧了热水把昨晚的衣服被褥洗了,再向婢女打听了褚灵媛的住所,这才离门而去。
清晨阳光明媚,伴着鸟儿的唧唧喳喳声,倒也令人精神一振。
虽然偶尔会有婢仆投来异样的目光,但并不影响她们的心情,没办法,与卫风相处的久了,脸皮再薄也会渐渐变厚,两个女人均是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四周,尽管论起精致细腻,褚府远比不上太原王氏府宅,可对于近几个月来都窝在山寨里的她俩来说,一股既亲切而又伤感的情绪控制不住的僚绕上了心头。
尤其是王蔓,她的父兄叔伯被斩首示众,她的母亲、姨母、诸多嫂嫂与堂从姊妹或许不至于丧命,却可以猜到,既便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