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卓端着酒壶站在边上,听到他们说德勒商队,她警觉地偷眼看英塞,吓得直哆嗦。
一大清早,税收兵站的院子里,人头攒动,很是热闹,藏军官兵们正在准备吃早饭。边巴往铜盆里倒上水,备上毛巾,白玛过来洗脸。他刚洗了两下,发现一个女人走到他面前,裙摆和花靴很漂亮。白玛抬头望去,竟然是达娃央宗笑嘻嘻地看着他。白玛问道:“你来干什么?”
央宗满不在乎地在他面前晃悠着说:“给你还枪啊。”
“枪呢?拿来!”白玛把脸擦干净,伸手说道。
“这破东西,死沉死沉的,一点儿不好玩。”央宗把枪递过去说。
白玛不理她,拉枪栓,检查,试枪。院子里的藏兵也各自忙碌着,次仁排长朝这边张望。
边巴往一个藏桌上给白玛摆早餐,央宗见白玛不理自己,没话找话说:“我一大早跑来给你还枪,你也不谢我,真没礼貌。”
“谢谢姑娘。”白玛敷衍地说。
“说句谢谢就完了,我还饿着肚子呢。那么多好吃的,你也不请我吃上一顿,真抠门!”
“好,应该的。边巴,给央宗设个座。”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央宗来到餐桌前,端起一碗酥油茶,喝了一口,问道:“这是什么味儿啊,真难喝,贵族少爷就喜欢臭哄哄的东西?”她放下碗,欲走。
白玛站在原地,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央宗几步出去,停住脚步,回头问道:“你也不送送我。”
“好,送你。”白玛跟了过去。
央宗来到自己的马前,翻身上马,她冲白玛说道:“哎,你傻愣着干什么?”
白玛只好摆手和她告别:“你慢走。”
央宗突然朝白玛甩去一根套索,将白玛的手臂套住,她一夹马肚,马朝营门外奔跑而去。白玛被套索牵着,跟着马跑了起来。
央宗冲藏兵大叫:“你们少爷,本姑娘劫走了!”
院子里的藏兵和边巴没搞清怎么回事儿,他们追到了营门口。
白玛双手左右开弓,拉紧绳子,快步追上达娃央宗。最后,他飞身上马,两个人在马背上扭打起来。
欲追的藏兵们被次仁排长拦下,他说道:“康巴姑娘劫汉子,你们捣什么乱。”
藏兵们明白了,哄笑起来,他们胡乱地朝天上鸣枪,起哄。边巴望着远去的白玛傻笑着。
白玛和央宗一边厮打,一边说道:“野丫头,上回没制服你,今天送上门来了。”
“我也劫你一次,咱们扯平了。”
快马跑到了一片草地,两个人都摔了下来。白玛在草地上滚了出去,他仰面朝天,由于刚才动作过猛,他的伤口疼了起来,白玛龇牙咧嘴地忍着。
央宗也摔到了不远处,她扭头看白玛,爽朗地笑着说:“当兵的,你腼腆得像个姑娘……”
白玛被她挑逗得从地上跳起来,扑向她说:“野丫头,你还敢戏弄我!”
央宗灵巧地躲闪。白玛突然一声尖叫,捂着肚子,弓腰下去。央宗知道碰到了他的伤口,温顺了,关心地问:“那一刀,还疼呢?”
“能不疼吗,你下手真狠!”
“我那是对付坏小子的……看错了人。”央宗说着,扶白玛坐下,她又脉脉含情地说:“今天我是专门来道歉的,你不理人。”
白玛越发觉得央宗美丽可爱,一把将她揽在怀里。
刚珠用水泼灭了食灶里的余火,他朝营地外的路上张望,嘴里嘟囔着:“少爷怎么还不来呀。”
营地里的伙计们开始上驮子,仆人把拆下来的帐篷卷好,装进牦牛口袋里。扎西仰头望天,观察气象说:“看这天儿,应该不会起风,我们得抓紧走。”
“如果路上顺当,明天就可以到达朱旺。”德吉说着,又回头喊道:“刚珠,出发吧。”
“不等少爷啦?”刚珠问道。
“都这时候了,他来不了了。”
刚珠吆喝着,驮队开始动了起来,出发了。
德吉有些担心地对扎西说:“白玛不会出什么事儿吧?昨晚说好要来送我们的……”
“能出什么事儿!他是官家的人,哪能像你我胳膊腿是自己的,来去自由。”扎西说完,随着驮队离开了营地。
“白玛驻亚东关已经两年多了,该历练的也历练了,差不多就让他回拉萨吧。”德吉琢磨着说。
“是时候啦,我也正打这个谱呢。白玛毕竟不是我们的亲生骨肉,我们要格外在意,别让人觉得我们对这孩子不管不问。”
“那就说定了,回到拉萨我们就去托代本老爷的人情,把白玛调回来。”
这时,白玛带着边巴和四名藏兵骑马赶来了,他来到扎西面前便说:“晚了,有事儿耽搁了。”
“你有事儿就去忙吧,自家人没那么多礼数。”
“爸啦,我带人来送你们不是礼数,现在商路繁忙,客商多盗匪也多,昨晚我们还抓了六个马匪呢。阿妈啦,我把你们送过朱旺,走上官道就安全多了。”
刚珠走在白玛的边上,他问边巴:“你磨蹭什么呢?不早点儿起来侍候少爷。”
“天还没亮,我就起来了,是少爷……少爷……他……”边巴吞吞吐吐地说。
“瞧你那舌头笨的,像戴着马嚼子似的。”
“少爷……被劫了。”边巴坏笑着说。
德吉一愣,忙问:“被谁劫啦?”
“少爷他……”
白玛举起鞭子在边巴的肩膀敲了一下,制止他说:“唉!胡说八道,我真给你戴上嚼子!”
边巴低头不敢言语了。
德吉看看白玛,又看了看边巴,琢磨着:“白玛,你真被劫啦?没伤到哪儿吧?”
“阿妈啦,您还真信他的,走喽!我陪你们上路。”
他们走了小半天,翻过一片荒原后,刚珠朝远处眺望,隐隐可见前方的村庄,他说道:“老爷、太太,前面就是朱旺庄园了。”
扎西也眺望了一下,平静地说:“紧着点儿走,到了庄园,今天就歇了。”
白玛在他旁侧,显然有心事,他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说:“爸啦、阿妈啦,过了朱旺庄园就是官道了,路广人稠,马匪流寇不敢再来袭扰商队,我……我想就此返回了。”
“白玛,你这一路辛苦,就是要走,也带着你的兄弟们到庄园喝口茶缓口气再走。”德吉说道。
“白玛,你们不能住上一晚上吗?”扎西问。
“不行,爸啦,亚东关口公务繁忙,我不好离开太久。”
“那也不差喝茶的工夫。”
“德吉,既然孩子不能住下,就及早回去吧,也不至于赶夜路。”
白玛听扎西这么说,便开心地说:“爸啦、阿妈啦,你们一路保重。”
“要记你爸啦的话,别赶夜路,凡事小心谨慎。”德吉叮嘱道。
“记住了。”白玛说着,迫不及待地掉转马头,带着边巴和四名藏兵迅速朝来路疾奔而去。
扎西望着远去的白玛,不解地嘟囔着:“这孩子,急什么急!”扎西和德吉都没有察觉到,一路上白玛有些兴奋,有些不安,时常走神。突如其来的爱情让小伙子坠入了情网,白玛的心早就飞回亚东,飞到他心爱的达娃央宗身边了。
埋伏在朱旺庄园里的藏军官兵纷纷脱掉军装,换上庄园里奴仆的便装。强巴和央卓在墙边给马准备草料,央卓小声地对强巴说:“德勒老爷要来了,估计快到了。”
“这伙人是干什么的?”强巴问。
“不知道,好像是从拉萨来的,冲着德勒老爷……”
“嘀咕什么呢?说你们呢,快干活儿!”朱旺冲他们吆喝着。
强巴赶紧抱着草料跑去喂马,他偷眼看了看正门,庄园大门紧锁着。已经换好便装的藏军端着枪、带着刀分别埋伏在院子四处。
扎西一行兴高采烈地朝朱旺庄园而来,他哪里知道灾难就在眼前。朱旺和两个伪装成仆人的藏兵,站在门口等候着。朱旺一见扎西,便迎上去热情地说:“德勒老爷、太太,一路辛苦了。”
“朱旺管家,每次你都这么客气。”扎西说道。
“老交情,老交情,应该的,应该的。”朱旺既矛盾又害怕地说。他边上的仆人用藏刀顶着他的腰。朱旺一激灵,马上又说:“老爷,快请吧,里面请。”
他带着扎西等人进了院门,驮队也鱼贯而入,两个伪装的仆人站在大门两侧等待时机下手。
扎西下了马,对刚珠说:“今晚在朱旺宿营,你把驮队和大伙安顿好。”
“老爷,您歇着吧,外面有我呢。”刚珠说。
等驮队和伙计进来一半的时候,两名守在门口的仆人突然把人流截断,关门落锁。院内伪装的藏军全部端着枪围了上来。大家一惊,全蒙了。刚珠见状,掏出手枪,三名伙计迅速从驮子上抽出叉子枪进行自卫。
扎西怒目以视,质问朱旺:“这是怎么回事儿?”
朱旺面带尴尬地说:“这……这跟我没关系,真没关系……”
伪装的藏军逼近,他们身后的棚子里又冲出另一批藏军,向扎西他们围上来。扎西一边护着德吉,一边怒吼:“朱旺,你个遭天杀的……这是怎么回事儿?他们是什么人?”
朱旺早已躲到一边,一副可怜相,哆嗦着不敢说话。
藏军粗暴地驱赶保护驮子的伙计,伙计们奋起反抗,和藏军厮打起来。一名藏兵举手就是一枪,一名伙计倒在了地上。
事先埋伏好的一群藏兵也持枪冲了出来,把剩下的伙计团团围住,驱赶他们到墙边去。大家被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得不知所措,乱作一团。
白玛、边巴和四名藏兵骑马正在远离庄园,忽然身后传来一声枪响。白玛警觉,勒住马四下观察。这时,庄园方向又传来一声枪响。白玛大惊,说道:“出事儿啦……快走!”他掉转马头,朝庄园狂奔而去,边巴等人紧随其后。
众藏兵已经控制了庄园内的局面,伙计们有的被打翻在地,有的被顶在了墙角,只有刚珠和三名带枪的伙计持枪和藏兵对峙着。这时,英塞和平措从楼里出来,走到扎西和德吉面前。
英塞上前说道:“德勒老爷,在下失礼了。”
扎西审视着他,问道:“你是谁?”
“我是噶厦政府主管诉讼的英塞大人,奉命前来捉拿你。”
“噶厦政府?”
“我们是奉命行事。”平措说完,又指着刚珠等人说道:“把枪放下,抗拒噶厦的官差,你们应该知道后果。”
扎西见状,命令刚珠他们把枪放下了,刚珠等人已手无寸铁,气氛缓和了许多。
“这就对了,有话到拉萨……”还没等英塞说完,院外就响起了枪声。
是白玛和边巴等人已经到了庄园门口,他们各自找到了有利地形,和守在门外的七八名藏兵接上了火。藏兵守军顽强抵抗,白玛等人无法向院门靠近。
就在众人发愣的一刹那,刚珠一个箭步冲上去,把英塞一把掳到怀里,锁住他的脖子,又从腰里掏出手枪,顶在他的脑袋上。他怒吼着:“退下,都退下去,再不退,我崩了他!”
刚珠见藏军不动,开枪把身边的一名藏兵打倒在地。
英塞害怕了,央求着说:“管家兄弟,你……你别为难我啊,我也是当差的。平措,让他们退,快退!平措副官……”
平措无奈,只好大叫:“退,退,快退!别伤了英塞大人。”
藏兵们向后退去,三名伙计见状,赶紧捡起了地上的叉子枪,护住扎西和德吉。刚珠大喊:“把门打开,打开!”
藏兵乖乖地把大门打开了。
白玛见院门大开,他停止了射击,透过门洞他看到了被围困的扎西和德吉。
刚珠一边拖着英塞往外退,一边对扎西说:“老爷,我们赶紧走,出去跟少爷会合,就能脱身了。”
扎西随他往外退了几步,忽然拽住英塞,命令刚珠说:“往里去,进楼!”
“进楼?进楼就走不掉了。”
“不走,进楼!”
刚珠蒙了,但还是听从扎西的,拖着英塞随扎西和德吉往楼里撤,三个伙计断后。强巴在楼门口候着,不动声色地配合扎西等人退入楼中,然后,把楼门关上。楼门一关,平措带着藏军一拥而上,但被隔在了外面。
进了楼里,刚珠带着两名伙计和强巴把柜子移到门前,把门顶死。另一名伙计拿着叉子枪守在窗口,警惕地盯着外面。
扎西和德吉用绳子把英塞绑在柱子上。英塞央求着:“德勒老爷,您轻着点儿。”扎西故意勒紧绳子,疼得英塞直叫。
扎西骂道:“你是纸糊的,还是酥油捏的?你个狗仗人势的东西,肚子里憋着什么坏屎?说说吧。”
“德勒老爷,您高抬贵手,我只是一个当差的,噶厦派我……”
“胡扯什么噶厦,我问你,是噶厦里的什么人派你来的?”
英塞皱着眉头,不肯说。
扎西抬腿一脚将身边的椅子踢翻,英塞吓了一跳,惊恐地望着他说:“你……你要干什么?我……我是噶厦命官……你不能胡来……”
扎西没言语,他倒了一碗酥油茶递到英塞嘴边,柔中带硬地说:“嗓子有点儿涩吧,喝了再说。”他捏着英塞的嘴,给他灌了下去,又说:“这回润了,顺溜了,说吧。”
“是康萨老爷,是康萨噶伦派我来的。”英塞害怕地说。
“我犯了哪条律例?劳烦你们如此兴师动众?”
“你的货物里杂带着违禁品。”
“什么叫违禁品?”
“噶厦明令禁止不许运的那些东西,药品、轮胎、电池……还有煤油。”
“不错,噶厦的禁令我知道,可拉萨的各大家族不是都在运这些东西吗?索康家、擦绒家、噶雪巴家,哪家比我运得少,为什么偏偏派你来拿我?”
“德勒老爷,你就别跟我论理了,你要论理就去拉萨论……”
扎西突然发狠,把茶碗摔在地上,质问道:“是别有用心吧?”
“我真不知道,我只是下面当差的,布达拉宫和大昭寺里的老爷们怎么筹划,我哪里知道……”
“好吧,我不逼你。英塞大人,委屈你了,要是饿了、渴了,吱应一声。”扎西说完,转身朝窗口而去,他站窗前,朝院子里观察。
平措和藏兵们正躲在驮队货包的后面开小会,商讨对策。另外一伙藏兵用刀挑开驮队的货包,里面露出整箱的电池、药品,还有轮胎……
扎西站在窗口沉思。今年年初,英国人出兵占领了藏南大片的土地,其中也包括德勒家族在门隅的世袭庄园,扎西将此事禀报噶厦政府,达札摄政王派人与英印政府交涉几次,便不了了之。其实,拉萨的权贵们正勾结英国人,忙着剔除心向祖国的热振势力,他们哪有工夫管顾家国之疆土沦陷!现如今,扎西身陷重围,他明白,自己再次成为了政治较力的牺牲品。
刚珠有些着急,跑过来问:“老爷,我真不明白,刚才能跑,您怎么就不跑?您看现在……全闷锅里了,我们成牦牛肉包子了。”
“我们可以逃脱,白玛怎么办?他毕竟是藏军的连长,把他牵连进来,军纪法度不会饶了他。”
“让白玛少爷一起跑呗,噶厦抓我们,凭什么还给他卖命。”
“但我们的货物却被扣在这里……”
“老爷,您什么时候变成守财奴了,还舍不得这趟货。”
“达札一伙完全投靠了英国人,他们要对热振活佛动手了。拉萨城里的亲英派和亲汉派已经拉开架势了,这些货是我们支援内地抗战的罪证,达札一伙正求之不得呢。他们针对的不是我扎西,而是把我当棋子,来要挟土登格勒,打击热振活佛。我们一走了之,所有的罪责就得土登格勒一个人担着。”
“可恶!想躲都难……离他们远远的,为什么还是被搅和进去?”德吉反感地说。
“德吉,你就别抱怨了。这种世道,我雪域众生,独善其身谈何容易!”扎西劝慰说。
“看来,你那三个师兄提醒得对,要是跟他们走丽江就对了。”
“老爷,那您说……我们该怎么办?”
“僵持!在朱旺庄园耗下去!绝不能连人带货把我们押送到拉萨去,那就被动了。要给土登格勒和热振活佛那边留出回旋的余地,他们会有解决的办法。刚珠,你机灵点儿,官差英塞一定要扣在我们手上,有了他,外面那些人就不敢冲进来。现在当务之急是赶紧派人给土登格勒报信。”
“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