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是个心力交瘁的夜晚,土登格勒也没有睡,他久久地站在佛龛前,凝望着佛像,仿佛在与神对话。帕甲匆匆忙忙地从外面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代本大人,仁钦噶伦他们逃到西郊大寺去了,已经被果洛扎仓的大堪布保护起来了。”
“西郊大寺的果洛堪布,那可是一呼百应的人物。”格勒说道。
“仁钦噶伦已经开始调兵遣将了,我回来的路上,看见几股武僧正朝布达拉宫方向去了。”
格勒皱着眉思索着,他突然问:“现在几点啦?”
占堆看了看手表,说道:“凌晨四点多了……二弟,你的部队要不要动?”
格勒冲他摆了摆手,又回到佛前念经,然后不动声色地拿过三个纸团,扔到瓷碗里,他继续念经,占卜,摇动瓷碗。最后,瓷碗里蹦出一个纸团。格勒展开来看,纸片上写着:热振活佛。他的嘴角露出一丝惨笑,把纸团凑近酥油灯,烧掉了。
格勒打定了主意,他转过头来对帕甲说:“你把所有撒出去的密探全部撤回兵营。”
“代本大人,您是说……把人全部撤回来?”
“传我的命令,所有官兵天亮之前,不许离开兵营半步。否则,格杀勿论。”
帕甲答应着,转身走了。
占堆蒙了,着急地问道:“二弟,你怎么打算的,别不告诉我,把我急死了。”
“大哥,一张嘴里容不下两条舌头,一口锅里煮不进两个牛头。仁钦和江村都大有来头,也很有势力,你说,我们站在哪一边?”
“我说不好,二弟,听你的。”
“如果我们同情江村孜本,他们双方的力量均衡,那拉萨城里就免不了一场火拼,最终的结果很难说清谁胜谁负!太冒险了。”
“那我们就帮仁钦噶伦。”
“那样的话,江村孜本的那伙人就会迅速被消灭,他根本不是仁钦的对手。大哥,到时候,你认为仁钦老贼会真正感激我们吗?不会,他会更不信任我们,认为你我兄弟在讨好他!你别忘了,为了姐夫家的事儿,我们和他已经结了怨。”
占堆没了主意,他问道:“那……两边我们都不掺和,坐山观虎斗?”
“我哪儿坐得住啊。”
占堆猜不透他的心思,急得在地上直打转,他追问:“……嘿,二弟,你能不能说个痛快话,这到底怎么办啊?”
天光放蓝,藏军一团的兵营操场上隐约可见人影,突然,藏兵营的集结号响了起来。各队藏军紧急集合,有骑马的,有打旗的……气氛骤然紧张。
白玛躺在营房里依然睡着,他因为超负荷的训练而疲惫不堪,他的仆人边巴倚在门边也睡得正香。突然一桶水泼到了白玛的脸上,白玛一激灵,醒了。连长一把将湿漉漉的白玛从床上拎起来,骂道:“别在我这儿当大爷,外面的集合号响了三遍了,你耳朵塞驴毛了吗?”
“没人告诉我,我听不懂号声。”白玛辩解。
连长揪着他就往营房外走:“现在我教你!”他把白玛拎到营房外,训斥道:“你竖起耳朵听一听!这是集合号,要有重大的军事行动。你听懂了吗?”
“听懂了。”
连长把白玛扔到地上,走了。
边巴赶紧把他的衣服抱来,白玛边穿衣服,边朝康萨代本方向快步跑去。他来到康萨面前,行完军礼说:“代本大人,预备军官白玛多吉前来报到。”
康萨回头打量着他,说道:“来得好!小伙子,血气方刚,立功的机会让你撞上啦!”
“代本大人,是紧急任务吗?”
“要动真格的了。白玛,你没有作战经验,就编在三连吧。三连长,让白玛跟着你,他的脑袋要是丢了,你的脑袋也得搬家。”
三连长打了一个立正,大声地说:“啦嗦!代本大人放心,我一定完成任务。”
“白玛,归队!”
白玛骑上马,跟着三连的部队走了。康萨望着远去的白玛,脸色骤变,转身对三连长说:“这小子就交给你了。”
“老爷,您要是怕他添麻烦,不如把他关起来!”
“谁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情况,带上他,也许能用得着!你抽出一个排,名义上归他指挥,实际上负责看管他。”康萨老谋深算地说。
部队快速前行,很快就到了拉萨城外,布达拉宫已经依稀可见。白玛骑在马上,与一个下级军官并行而来,他们身后带着一队藏兵。
白玛犯困,打着哈欠,他冲着跟在马后的边巴问道:“带吃的了吗?”
“带了,带了。”边巴一边答应着,一边掏出两块风干肉递给白玛。
白玛捅了捅身边的军官,送给他一块风干肉,军官咧嘴笑了,两个人边走边吃。
“天还没亮就开拔了,你们经常这么折腾?”白玛问道。
“偶尔也会夜间训练,但这次……我半夜起来换岗,听老爷们嘀咕,我们连的目标是去布达拉宫下面设伏。”
“抓谁?”
“鬼才知道呢,让抓谁就抓谁呗。”
跟在他们后面的边巴,听到两个人的谈话,面露惊讶之色。
白玛沉思片刻,他见周围人对边巴有些松懈,便伸脚踹了他一下。边巴一愣,惊恐地看着他。白玛吆喝道:“趁着没进城,你还不把屎尿都撒干净。”
边巴没反应过来,晕头晕脑地问:“噢,什么屎尿啊?”
“我说话,你没听见!”白玛冲他使了一个眼色说。
边巴醒过味儿来,朝不远处的石墙跑去。
骑在马上的三连长发现了他,吼道:“你,干什么去?”
边巴夹着腿憋尿,一跳一跳地说:“老爷,我撒尿,憋不住了。”
三连长骂道:“懒驴上磨屎尿多。快点儿,跟上!”
边巴跑到墙脚下,开始撒尿。他见没人注意自己,提上裤子,一翻身跃过了石墙。
白玛骑马继续前行,他回头张望,土墙上有一片尿湿印,边巴已经不见了。
凌晨时分,身穿庄重官服的扎西,从德吉手中接过已点燃的三炷高香,郑重地插在香炉上,佛龛前顿时香烟缭绕。他退后几步,虔诚地磕起长头,一次、两次、三次。扎西起身,踌躇满志,从女仆手上接过官帽,戴在头上。
德吉望着气宇轩昂的扎西,心中充满仰慕。
她忧心忡忡地把扎西送到了德勒府大门口。扎西安慰她说:“你不用担心,所有在请愿书上签字的官员都会去布达拉宫,我们群体的呼声,热振摄政王不会充耳不闻,因为不是针对他的,也不会有危险!”
“可是,不知怎么的,我心里慌慌的。少爷,我和你一起去吧。”
“女人不能议政,你去了也只能在下面等着,更着急。”
“要不,少爷,我们不去了。反正,你在噶厦也没有正式的官职。”
“我不去,江村大人会失望的。德吉,别送了,你在家里等我的好消息吧。”扎西说完,从刚珠手里接过马缰绳,小声地嘱咐他说:“你在府上好好照顾少奶奶。”
“少爷,您放心吧。”刚珠答道。
扎西带着两名仆人,大义凛然地骑马走了。德吉望着他的背影,感动又忧心。
土登格勒的人马没有去布达拉宫,而是去了热振佛邸。帕甲骑马跑来汇报:“代本大人,前面就是热振摄政王的佛邸了,没有发现异常情况。”
格勒勒住马缰,举目观察佛邸四周的情况,因为是清晨,除了偶尔路过的转经人,就是满街乱跑的野狗。他下令:“通知各单位,兵分四路,严密封锁佛邸的各个路口。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许进,也不许出!”
他身边的几位军官异口同声地答应着,就马上行动起来,整支部队迅速分解,朝各个方向而去。格勒冲帕甲扬了扬头,帕甲会意,跑到佛邸门前,敲门。
大门开了,热振管家出来,他一见门外皆是警察,略显惊慌。格勒下马上前说道:“管家老爷,我是布鲁斯代本的土登格勒。”
管家不解地问:“您这是……”
“管家老爷,请前面带路,我要拜见热振摄政王。”
“好吧,请跟我来。”
管家把格勒领到了一个小型佛殿,佛殿正对面拉着一面黄色的帘子。管家上前,冲着帘子里禀报:“佛爷,布鲁斯代本土登格勒前来求见。”
里面并无应答。管家便默不作声了。
格勒感到有些尴尬,他稍等片刻,忽然上前一步跪下磕头,大声地说:“佛爷,今晨以来,城里城外一片混乱。西郊大寺和附近几个大寺的喇嘛都下山了,藏军一团擅自离开军营,正向布达拉宫方面集结,藏军二团军官发生内讧,各单位不听号令。眼下僧俗各派势力动向不明,为了保卫佛爷的安危,我把布鲁斯团的警察都调来了,坚决守护佛邸,誓死保卫佛爷!”
帘子后面依然没人应答,格勒有些不知所措,他从地上爬了起来。
管家笑了,他说道:“佛爷真是英明,来来来,代本大人,请里面坐。”
“您这是……”
管家一挥手,过来四个喇嘛将帘子打开。原来,佛殿里面根本没有热振的影子,只有一桌丰盛的茶点。
格勒奇怪地问道:“佛爷呢?”
“佛爷自有他的去处。你坐吧,这些都是佛爷事先安排好的。请坐,请坐。”
格勒只好在餐桌前坐下,管家也坐了下来,一名喇嘛上前斟酒。格勒忽然觉得斟酒的喇嘛有些面熟,他回忆着。格勒终于想起来了,这个喇嘛就是那天夜里在德勒府门前用酥油蒙在密探脸上的那个人。
管家并没有注意到格勒的变化,介绍说:“这上好的青稞酒,是从几百里外的热振寺专程送过来的,你尝尝。”
格勒接过酒,喝了一口,他看了看酒杯,又看了看满脸神秘的管家,疑惑不解。
土登格勒终于印证了自己的猜测,那两个喇嘛果然是摄政王热振派去的。热振活佛自从执政以来,深居简出,表面上与世无争,但暗地里却掌控着拉萨的政局。他隐约地感觉到这场你死我活的政治较力中,谁将是最后的胜利者。
德吉还是放心不下扎西,她来到德勒府的屋顶上,神色紧张地向布达拉宫方向张望。这时,传来焦急的敲门声,德吉低头朝院子里望去。
院内的奴仆跑过去把大门打开,边巴冲了进来,张口便问:“少爷呢?少爷在家吗?”
奴仆答道:“少爷去布达拉宫开会了。”
德吉听到他们的对话,警觉起来。
娜珍从屋里出来,她一见边巴,奇怪地问:“边巴,你怎么自己跑回来啦?公子呢?”
“白玛公子跟藏军一起去布达拉宫了,说要抓什么人,他让我跑回来报信……”
德吉听得真切,她大惊失色,冲着下面喊道:“你说什么?”
边巴仰头答话:“藏军要去布达拉宫抓人,估摸着,现在已经到了。”
德吉闻听,什么都不顾了,扭头就朝楼下跑去。
扎西等几十位各级僧俗官员、贵族以及他们的仆人,不断到达布达拉宫脚下,他们彼此交谈着,纷纷走上布达拉宫外的台阶。江村孜本和几名高级官员气定神闲地走在石阶的最前端,他们已经到了宫门前。江村停住脚步,回头向石阶下望去。他看见扎西等人已经拾级而上,朝宫门而来,江村露出欣慰的笑容。他转过头来,忽然看见石阶的上端涌出一队藏兵直冲过来,还没等江村反应过来,藏兵已经将他们团团围住,为首的军官拦住了他的去路。
军官大声地宣布:“今天的民众大会取消了!”
江村感觉到事态严重,他问道:“这是谁的命令?”
“孜本大人,我无权回答你的任何问题,来人哪!”军官说完,一挥手,藏兵们蜂拥而上,将江村和那几位高级官员全部逮捕了。
台阶下的请愿官员一见如此情景,顿时乱了阵脚。这时,他们发现从布达拉宫的窗户里和台阶其他方位也露出藏兵的影子,他们知道自己已经被包围了。
石阶上涌出更多的藏兵,向台阶下的扎西等人逼来。请愿的官员们想往后退,发现来路也出现了一些武装喇嘛和藏兵,他们已经无路可走。
石阶下的藏兵冲上来,即将包围扎西等官员。官员们乱作一团,有些人已经开始四散乱跑。扎西横下一条心,从夏加的手上夺过那卷请愿书,高高地举起,大声呼喊着:“我们要求拜见热振摄政王,革除时弊,维新改良,给拉萨未来!给众生幸福!给拉萨未来!给众生幸福!”
之字形台阶折弯处,埋伏着康萨等主要军官,他们此时探出身去,看下面被藏军和武装喇嘛团团围住的请愿官员,露出了胜利者的笑容。康萨转身对白玛说道:“白玛公子,你过来看看,下面有个人你一定眼熟。”
白玛探头朝石阶下望去,看见扎西在下一层石阶的中部,他满脸茫然。
“看清了吧?那群人里面领头的,是你的阿爸其美杰布。”
“其美杰布是大贵族德勒府的少爷,我只是一个多吉林寺的小喇嘛,与他非亲非故,不敢高攀。”白玛更正说。
“听说你对其美杰布心怀怨恨,不肯认父,看来是真的。哈哈……”
白玛主动请命:“代本大人,您出发的时候说给我立功的机会,请您下命令吧。”
“什么意思?你想亲自下去捉拿那个乱臣贼子?”
“只要大人信任。”
康萨凝望着他,想了想说:“好,我倒要看看你这个多吉林寺的小喇嘛,如何大义灭亲!三连长,拨一队人马给白玛公子。”
三连长答应着,他一挥手,一队全副武装的藏兵冲到白玛面前。
白玛显得格外冲动,拔出配刀,向康萨致敬,大声地说:“一定完成任务!”他说完,带着藏兵从石阶上冲了下来。
扎西大义凛然地迎着藏兵而去,夏加等零星的人跟随而上,但追随者越来越少。藏兵们已经开始动手了,他们追打请愿的官员,很多人被按倒在地,或顶在墙上。
石阶上只剩下扎西一个人,他迎着藏兵的刺刀,奋不顾身,一往无前。当他走到长长台阶的中央时,与冲下来的白玛正面相遇。两个人面对面地对视着,正当他愣神的工夫,白玛指挥藏兵把他按倒在地上,白玛上前一步,踩住了扎西的脑袋。
扎西倒地挣扎着,他看到台阶下的僧俗官员正被藏兵追打,血肉横飞,一片惨相。
德吉、刚珠、娜珍带着旺秋等四名仆人匆匆赶到布达拉宫外的时候,正好看到白玛押着扎西等官员从里面出来。扎西被五花大绑,被藏兵推搡着,德吉惊呆了。扎西也看到了德吉,他表情淡然,一脸的无畏。
以大个子为首的三个喇嘛懒洋洋地倚在石墙下晒着太阳,他们是扎西的师兄。藏兵、扎西、德吉等人从他们眼前经过,三个喇嘛无动于衷,倚在墙根下面,一脸的傻笑。旺秋瞥见了三个喇嘛,心生疑窦。三个喇嘛是热振摄政派来的,热振密切地关注着布达拉宫脚下发生的一切,他格外上心被逮捕的扎西。因为扎西是热振寺的门徒。
白玛推搡着扎西朝德吉这边走来,德吉见状,怒骂:“白玛,你这个六亲不认的畜生,他是你的爸啦,你怎么能这样对他!”
白玛像没听见一样,根本不理她。德吉气愤地扑上去厮打白玛:“你把他给我放了,放开他!你这个畜生,你要遭报应的!”
白玛表情冷漠,冲身边的士兵大声地说:“把她拉走!”
两名士兵冲上去,把德吉架走了。娜珍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士兵态度野蛮地把德吉架到了布达拉宫墙外,刚珠跟在后面,苦苦哀求着:“二位爷,你们轻着点儿,我们家少奶奶哪禁得住您这么拉扯……”
士兵粗鲁地吼道:“少废话,滚远点儿!”
宫墙外围了很多看热闹和打听消息的人,卓嘎、占堆也在其中。卓嘎在人群中看见了德吉,她气得涨红了脸,冲上来照着士兵的脸就是一个大嘴巴。
士兵想还手,骂道:“哪儿来的泼妇……”
卓嘎又一个嘴巴打下去,吼道:“打你个不长眼的!”
占堆带着仆人赶过来,把两名士兵一顿暴打,士兵见势不好,撒腿就跑。
德吉一见妹妹,眼泪禁不住流下来,姐妹俩抱到一起。卓嘎着急地问:“阿佳啦,怎么回事儿,你怎么在里面?”
德吉泣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