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年纪比我小。”
“小几岁倒不打紧。少奶奶,每次您去他们家打麻将,他眼珠子恨不能钻进您的衣服里,这种人靠不住。我怎么听说,他跟嘉措厦老爷的三太太……”
德吉反感,打断他:“我也听说过。”
旺秋若有所指地说:“不管怎么着,您招的这门女婿,是要帮您支撑家业的,这个人必须对您忠心,能为您生,能为您死,还能替您独当一面,那您多安生啊。”
德吉叹息:“这雪域高原上,有这样的人吗?”
“有啊……”旺秋来了精神,他正准备说下去,忽然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马喧人闹。德吉起身朝楼下望去,扎西回来了。旺秋也来到窗前,透过窗纱望去,竟然发现跟在扎西身后的是刚珠,他吓得一激灵。
扎西气哼哼地闯进来,德吉迎了上去:“你可算回来了,把我急死了。”
扎西不理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德吉察觉到他的状态反常,担心地问:“露了?”
扎西火气十足地说:“是露了,要不去这趟草原,我还蒙在羊肚袋里。”
“被土登格勒看出破绽啦?”
“跟土登格勒没关系,我说的是你。次仁德吉,我扮成你的丈夫帮你,不冲着你的钱财,也不冲着你将来感恩戴德,我是看着德勒家遭人算计,于心不忍。”
“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这个女人看上去像个慈祥的白度母,怎么会有一副恶魔般残忍的心肠。我不干了,今天就走!”
德吉蒙了:“你走可以,但你要告诉我为什么?”
扎西质问:“你为什么要杀那些知情的奴仆?”
德吉疑惑了:“你是说商队的伙计?他们不是去了门隅吗?”
扎西见她不承认,冲门口喊了一声:“你进来!”
刚珠哆哆嗦嗦地从外面进来,德吉看见破衣烂裳、裹着一张烂羊皮的刚珠,愣住了:“刚珠,你怎么搞成这副模样?”
刚珠瞄了旺秋一眼,害怕,不敢说。
扎西着急,催促他:“你说啊!”
刚珠吞吞吐吐地说:“大家都死了,我逃出来了……”
德吉看着旺秋的脸色,已经明白了大概,她为刚珠解围:“我知道了。既然你活着回来了,就既往不咎。旺秋,你带刚珠先去吃饭,再给他换上干净衣服。”
旺秋揪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他应承着:“啦嗦。刚珠,走!”
刚珠不断地回头看扎西,跟着旺秋走了。旺秋带着刚珠来到了灶房,他让女仆煮些肉粥,再多加点儿碎肉和葡萄干。刚珠一听肉粥更害怕了,躲在边上,不言语。
旺秋凑近他,问道:“你见到土日头人啦?”
刚珠点头:“嗯。”他赶紧又摇头:“不,不,没见到。”
“没见到,那就好。你是不想去那个兔子不拉屎的边地,自己逃回来了。”
刚珠点头。旺秋笑了:“你还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算你机灵。”
“我没想回来,是在草原上被……少爷碰上了。”
“你除了回府上,在拉萨还能有活命的地儿?既然回来了,就是我们的缘分未尽,留下吧。……你过去在少爷的商队好歹也是个总管,在府上听吆喝,委屈了你。这样吧,郊区庄园的管家要去朝佛,央求我好几次了,你去接替他,也享几天福。”
德吉听完扎西的陈述,心情沉重,她沉默。扎西不依不饶:“你说话啊!”
德吉抬头盯着他:“你让我说什么?”
扎西不忿,粗暴地从座位上拉起德吉,把她拖到佛龛前:“你在佛前起誓,这件事儿,你一点儿都不知道。你敢吗?”
德吉坚定地说:“我起誓。如果是我次仁德吉指使旺秋干了伤天害理的事儿,我永世不得超生。”
扎西见状,气顺了一点儿:“那你说,怎么处置旺秋?”
德吉为难。
“难道就这么饶了他?那是十几条人命啊!”
“不饶了他,我又能怎么样。我了解他的为人,他把事情做绝了,也是为了保全我们大家。”
“你们这些贵族来世都得下地狱。”扎西生气地说。
“该下地狱的一个也跑不了。旺秋在我面前阳奉阴违,背着我不知干了多少坏事儿,可在现在,德勒府这种情况,我又能拿他怎么办,他也是知道你底细的人。”
此时,旺秋正站在门外,偷听他们的谈话。
扎西愤愤地说:“我还怕他要挟我不成?”
德吉腾地站起来:“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唯唯诺诺,在这个院子里我整天提心吊胆,屋里要哄着你这个毛驴子,外面还要安抚那头畜生,我心上像扎了一百根钢针,还要在仆人们面前装得像没事儿人似的……最绞心的是我!……你们都逼我,好啊,我这就出家去当尼姑!随了你们的心愿!”
扎西听德吉这么一说,心软下来:“我……我不是也在陪着你演戏吗?再说了,你这么厉害,哪个庙敢收你啊?”
德吉不再理他,气哼哼地走了。她回到卧室,跌坐在梳妆台前,心乱如麻。旺秋从外面进来,他走到德吉面前说:“少奶奶,我有重要的事儿要禀报。”
德吉看着他神神秘秘的样子,问道:“什么事儿?”
旺秋从袖子里拿出洛桑送他的房契,展开给德吉看。德吉警惕起来:“哪来的?”
“洛桑送我的。这是第二次了,第一次他在护法神殿堵着我,给了我一尊金佛,我没当回事儿,也没向少奶奶禀报。”
“他无非是想收买你。”
“我也这么想。开始以为他想打探少爷的虚实。可这次,下这么大本钱,恐怕另有目的。”
“旺秋,你想怎么办?”
旺秋趁机表忠心:“我怎么会背叛少奶奶呢!我明天就给他退回去,让他死了这条心。”
德吉想了想说:“也不必,你先收着吧,如果洛桑再送你东西,你照收不误,看看他们下面到底是什么打算。”
随着夏日的到来,伤寒也基本结束了,拉萨又恢复了正常的秩序。大昭寺的屋顶桑烟滚滚,弥漫云天,击鼓鸣号声,不绝于耳。噶厦的官员身着华丽多彩的官服,正在举行焚香仪式。往年由德勒噶伦主持的焚香敬神典礼,今年由仁钦噶伦主持,这是权势的象征。仁钦等四位官员手举金杯,敬请神饮。然后,大家便往燃烧的松枝堆上撒盐巴、酥油、香草粉,倒青稞酒。拉萨城的各家各户也都在煨桑,他们在屋顶上换经幡,引吭高呼“吉吉索索,拉结罗!”呼声遍地,此起彼伏,喜气洋洋。
强巴陪兰泽在街上看热闹,他心里惦记着妻子央卓,不知不觉他们来到仁钦府。强巴仰头朝屋顶张望。屋顶上,仁钦领着儿子扎娃、儿媳妇葱美、洛桑正在煨桑。央卓也在其中忙碌着,强巴一眼就看到了她,他有些激动,但又不敢喊她。
兰泽望着异样的强巴,懵懵懂懂地问:“强巴,你怎么啦?”
强巴掩饰着:“没怎么,小姐,没怎么。”
央卓在屋顶上也看到了他们,她惊讶,扔下手中的活儿,转身跑下了楼。她从院门里冲了出来,定睛望着强巴,惊喜地说:“强巴,真的是你啊。”
“是我啊,央卓。”
央卓扑向强巴:“我不是在做梦吧,你不是被卖到安多去了吗?”
“是这位小姐,德勒府的小姐把我救了。”
央卓这时才看到身边这位贵族小姐,她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给兰泽磕头:“你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屋顶上,仁钦往燃烧的松枝堆上撒了一把盐巴后,对洛桑说:“瘟疫过去了,其美杰布的借口也就没了,我看他还能躲到什么时候!”
洛桑赞同:“您说得对,如果他还不露面,就说明这里面必有见不得人的勾当。”
“每年一度的仲吉夏宴就要开始了,这是个好机会。他要是不来,我们就在夏宴上大造舆论,逼他出来。”
“爸啦,这事儿就交给我吧。”仲吉夏宴是拉萨贵族每年一次的大会宴,为期一周,轮流由四品以上的官员做东操办,今年轮到了郭察府。这是一个攀比斗富的场合,全拉萨的大小贵族此时全员亮相,饮酒作乐,歌舞狂欢,争奇斗艳。这对扎西来说,将是一个严峻的考验。
洛桑一回头,看见府门外央卓给兰泽磕头,他奇怪:“那不是新买的女奴吗?”管家赶紧抻着脑袋张望:“哎哟,那个小姑娘……是德勒府的小姐。他们怎么在一起?我去把她抓回来。”
洛桑拦住他,警觉地说:“不急,看看怎么回事儿。”
仁钦府外,强巴正关切地问央卓:“孩子呢?我想看看我们的女儿。”
“在府里面,她很好。”她回头望了望仁钦府的屋顶,恐慌地说:“今天不行,我得赶紧回去,管家老爷看见了,可不了得。”
央卓起身要走,强巴追上两步,从怀里掏出那把兰泽送他的英国糖:“央卓,把这个给女儿。”
央卓把糖抓在手里,含着泪,逃进府去。当她上气不接下气跑到屋顶的时候,管家正在楼梯口等着她,恶狠狠地问:“干什么去啦?”
央卓惊慌地说:“没……没干什么。”
管家一眼看到她手指缝里露出的糖纸:“这是什么?好啊,你敢偷上房的糖果。”他不由分说,扬起鞭子就打。央卓被打得在地上乱滚,她分辩:“管家老爷,不是偷的,是我丈夫给我的,真的不是偷的。”
“不是你偷的,就是他偷的。这种高级糖果也是你能吃的!”
强巴领着兰泽准备离开,他回头望了一眼仁钦府的屋顶,却看见央卓被打,他惊呆了,泪水夺眶而出。兰泽也看到了屋顶上的情形,她望着满脸是泪的强巴问道:“你为什么不去救央卓?”
“我们今世挨打受骂,是赎前世的罪孽。”
“你们前世干了坏事儿?”
“嗯。喇嘛给我们打卦说,央卓前世打翻了寺院里的十盏酥油灯,我偷吃了供桌上的炸果子。”
每年的夏宴,德勒少爷绝不可能缺席,除非他不在拉萨。如果扎西不去,主办夏宴的贵族家也会来请,到时候更被动。德吉这样盘算着,一脸沉重。昨天,办夏宴的郭察府来借碗碟炊具,扎西就知道自己到了该亮相的时候啦。
“我练了这么长时间了,瞒住了府里的仆人,也瞒住了土登格勒,应该去露一露身手。”扎西说。
“你当那是去玩?一丝一毫的疏忽,对我们来说,都是灭顶之灾。”德吉还是担心。但她也明白躲是躲不过去啦。
夏宴是在浓荫密布的林中举行的,林子里搭着各色各样的帐篷,贵族们前呼后拥,仆人们穿梭往来,小心翼翼。藏戏班子在林间的空地上表演,赢来了阵阵喝彩。仁钦带着洛桑、扎娃、葱美、管家等走来。众官员一见,纷纷围了过去,行礼、寒喧。郭察跑上前:“仁钦噶伦,您到主宾大帐,这边请。”
洛桑一回头,看到扎西、德吉、旺秋带着仆人也来了。他小声地对仁钦说:“爸啦,他们来了。”仁钦朝后瞄了一眼,说道:“好啊,算他聪明。”然后,朝主宾大帐而去。
郭察把仁钦送进了主宾大帐后,又朝扎西、德吉而来。扎西一见,主动打招呼:“郭察老爷,辛苦了。”
郭察感激地说:“多谢少爷,德勒府要不借给我那些家当,办这个大宴,我可要丢尽面子啦。里面请,里面请。”扎西和德吉刚走了二步,一个贵族少爷迎了过来:“少爷、少奶奶,扎西德勒。”
扎西仔细看了他一眼,说道:“哟,龙色少爷,少见。”
“龙色少爷,是从山南赶来的?”德吉问道。
“可不是嘛,这场伤寒闹得山南乌烟瘴气,我整天不敢出门。现在总算过去了,到拉萨好好玩玩。”
卓嘎从边上冲过来,嚷嚷着:“阿佳啦,我正着急呢,你怎么才来啊?”
德吉笑了:“就你性子急。七天呢,不够你乐的。”
“占堆他们都在那边的花帐篷,你们也来吧,我们一块。”
洛桑在不远处一直观察着他们,目光一直追随着扎西进了花帐篷。
帐篷里,贵族们开始搓麻将,一位少爷嚷嚷着:“三缺一,谁来……”他见扎西走了进来,叫他:“德勒少爷,来啊。”扎西推辞:“你们玩,我最近手气不好,算了。”
一位麻脸少爷过来拉他:“去年的夏宴,你可是赢了我一匹花凌骡子,我练了一年的麻将,就等着今天呢。德勒少爷,你可不能躲,上桌,上桌。”扎西没办法,只好坐了过去。
麻脸少爷一边码牌,一边说:“我就是倾家荡产,只剩下一个木碗也要和德勒少爷赌到底!”
德吉紧张,跟了过来,坐在扎西的边上。她趴在扎西耳边,脸上在笑,嘴上却问:“你的牌技怎么样?”
扎西配合着,好像和她打情骂俏,悄声地说:“三年没摸牌了。”
德吉惊讶:“麻烦了,少爷好赌,在拉萨城里数一数二。”
麻脸少爷审视的目光看着扎西,扎西尴尬地笑。牌码好了,大家开始打牌。
帐篷的另一侧,土登格勒和土登占堆、央金卓嘎在吃喝玩乐,他们正在和一个贵妇聊得热火朝天。麻将桌上的扎西由于紧张,他一出手就点炮。麻脸少爷很高兴,不断地收钱。旺秋看德吉着急,赶紧去找土登格勒求援,格勒却不以为然,我姐夫打麻将有瘾,你别让我去惹他不快活。
麻将桌上,扎西又点炮了。德吉灵机一动,吼扎西:“少爷,我说你这是干什么呢?”
扎西喝斥她:“别多嘴。”
德吉更火了:“故意输钱是吧,要讨好别人也不至于这么拙劣。”
牌桌上的少爷们恍然大悟,七嘴八舌地说开了:“德勒老爷在的时候,我们是朋友,德勒老爷不在了,我们也是朋友;你故意输钱,没劲儿啦,那可是瞧不起我们。”
扎西一抬头,看见麻脸少爷正对身边的仆人耳语,仆人点了点头,转身走了。麻脸少爷看着扎西笑了。扎西心里一激灵,知道他是仁钦派来的。
主宾大帐里,仁钦和几位官员正坐在卡垫上边吃喝,边闲聊着。他看到麻脸少爷打发出来的仆人朝这边走来,便起身来到帐篷门口。洛桑上前低声地问仆人:“那边怎么样?”
仆人小声地说:“打麻将呢,德勒少爷输了钱。”
仁钦警觉,又问:“没赢过吗?”
“一圈下来,没赢。”
“噢……打麻将……好啊。你去吧,盯紧点儿。”仆人行了礼,走了。
“会宴七天呢,我就不信找不出其美杰布的破绽。”洛桑信心满满地说。
“还找什么?打麻将就是一关!”仁钦点拨说。
“爸啦,您的意思是……”
“谜底马上就有了!其美杰布是出了名的赌棍,输时少,赢时多,他从八岁就上麻将桌,那功夫非十年八年练得出来吗?”
洛桑恍然大悟:“对啊,他要是个替身,这麻将就成了他的夺命牌。”
仁钦满意地点了点头:“洛桑,你想想,如果其美杰布是假的,他不可能出身贵族,这个圈子太小了,彼此都认识。既然不是贵族,地里刨食的时间还不够呢,哪有工夫打麻将,临时抱佛脚,他只能学个皮毛。他不输,谁输?”
德吉在花帐篷里和三个贵族少爷正玩得开心,洛桑带着一拨人闯进来,他上前拍了拍麻脸少爷,摆手让他让开。麻脸少爷收了自己的银圆,赔着笑脸,起身让位。洛桑一屁股坐下,挑衅地看着德吉:“一群男爷们儿陪你玩,你也不臊得慌?下去,下去,我要跟你家其美杰布打上三圈。”
德吉怒目以视,起身来到扎西身边,拉着他要走。
洛桑阴阳怪气地说:“怕啦?那你就说说吧,他到底是谁?你哪儿找来的野汉子?”
德吉怒不可遏:“这又不是磨糌粑的磨房,谁牵来一头戴眼罩的驴子,瞪着眼睛说瞎话!”
“小嘴红嘟嘟的,还不饶人!我今天来,就是要给这位所谓的德勒少爷验明正身!”
扎西见状,推德吉:“你让开。”德吉不让:“你别拦着我,今天场面大,他要挑衅,我奉陪到底!我倒要看看谁能把天捅个窟窿!”帐篷里的人都围了过来,雍丹一家三口也在其中。占堆上前,大声地说:“仁钦少爷,看这架势不打个头破血流,今天不算热闹。”
洛桑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