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吉扭脸问道;“刚珠,你能保证他们?”
刚珠连连点头:“能,能。”
旺秋还是不放心:“人心都会变的,堂叔就是最好的例子。”
扎西已经猜出旺秋的心思,他不忍心伤害那些伙计,于是说:“我倒有个好办法。少奶奶,德勒府在门隅不是有个庄园吗,那里是藏南,在喜马拉雅山南坡,深山密谷,地广人稀,离拉萨有近二十天的路程,您要是不放心商队里的伙计,不如把他们送到那里,等德勒府风平浪静了,再接他们回来。”
刚珠一听,高兴了:“行啊,行啊。”德吉觉得有道理,于是吩咐旺秋:“你去安排一下,天一落黑,就打发他们上路。”
天黑下来的时候,刚珠和伙计们也做好了出城的准备。旺秋拉过刚珠,嘱咐:“去门隅的德勒庄园,路途遥远,他们中没人想去,要防止有人中途逃跑。不用多,只要是逃回来一个人,不出三天,全拉萨就都知道那个臭喇嘛了。”
刚珠向他保证:“管家老爷,我要是带丢了一个人,你拿我脸蛋子当马屁股抽。”
旺秋笑了:“机灵点儿,没坏处。刚珠,今晚走三十里,明天住在多朗村,睡一晚上,就别再歇了,第三天走六十里住在土日村,第四天过羊措雍湖。我给你逐日算计着,用不到二十天就能到门隅。你要快去快回,少奶奶等你的信儿呢。”
“管家老爷,你放心吧。”刚珠说完,抬腿就走。
旺秋想了想,又叫住他,从怀里掏出封信和一个钱口袋:“刚珠,你到了土日村,替我把这个交给土日头人,这是府上托他买土产的银子。”刚珠接过信和口袋,揣到怀里,带着伙计们出发了。
夜深了,旺秋给德吉倒了一杯红葡萄酒,放在床头,备着。扎西正准备躺在自己的屏风后面,看着那杯红酒眼馋,于是问道:“旺秋,少爷临睡前也应该喝一杯红酒,不是这样吗?”
旺秋把酒瓶子放到柜子里,轻蔑地看着他:“少爷是晚饭时才喝酒,他只喝贵州茅台。法国红酒,是夫人的睡前酒,少爷从来不喝。”
扎西被旺秋顶了回来,他气哼哼地卷铺盖要走。德吉恰好走了进来,她见状,问道:“这又怎么啦?旺秋,你又惹少爷啦?”
“我没惹他,你问他自己。”旺秋说。
扎西说不出口,只好找理由:“少奶奶,自从进了德勒府,我就没睡过好觉,你的睡房让我浑身上下不自在,我搬到别的屋子去住,哪儿都行。”
德吉为难:“你搬出去,让下人们怎么想。”
扎西灵机一动:“现在正是德勒老爷的服丧期间,我去佛堂住,可以告诉下人,我要给老爷念七七四十九天度亡经,他们就不会怀疑了。”
旺秋赞成:“少奶奶,念经期间,少爷不和少奶奶同房,这也是我们藏族人的习俗。”
德吉想了想,说:“也好,旺秋,你带少爷去佛堂。”扎西高兴了,把简单的铺盖塞到旺秋手里:“你把它给我搬过去!”旺秋不满,瞪了他一眼,但又不好说什么,只好接过被褥,送扎西来到佛堂。
佛堂里有一面墙的佛龛,佛像前点着两盏酥油灯,日夜不灭。旺秋走后,扎西在佛堂里转悠了一会儿,感觉外面没动静了,他来到门口,趴在门上听了听,又返身回来,在佛像前作揖。然后,他一脸坏笑地端着酥油灯溜了出去。
扎西蹑手蹑脚地来到了德勒府的酒窖,他推开一扇沉重的木门,偷偷摸摸地闪身进去。借着酥油灯的光亮,他看到了架子上的法国红葡萄酒、俄国的伏特加、贵州茅台、西宁大曲……琳琅满目。扎西心花怒放,抽出一瓶茅台酒,闻了闻。他找借口,自言自语地说:“少爷喜欢喝茅台酒,这是旺秋说的,我得养成这个习惯,不然不像!”他启开酒,对着瓶子就喝了起来。一瓶喝完,他觉得不过瘾,又拿出一瓶瓶洋酒,逐一品尝。
扎西自言自语:“怪不得都想当贵族老爷,当一百年还不过瘾,还要当二百年、三百年,他们拼了命地维护农奴制度,奥秘就在这儿,终于让我给逮住了。我今天得喝透了,深刻体会一下,给自己一个明白。”
第二天清晨,旺秋翻遍了整个德勒府,才在酒窖里找到不省人事的扎西。旺秋怒不可遏,拿大锁链子把窖门锁了。然后才去向德吉汇报:“我就知道他不老实,搬出睡房,他存着心思呢。原来是只馋猫,他不偷腥,他偷酒。”德吉只是无奈地摇头。
一缕阳光透过门缝照射进来,扎西醒了,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黑漆漆的地方,他的头有些疼,想不起昨晚发生了什么。他摸索着起身,却碰响了一地的酒瓶子,扎西皱了皱眉头,笑了。他来到木门前,却拉不开门,发现自己被锁在酒窖里。于是顺着门缝朝外面看了看,喊道:“来人哪。”
外面静悄悄的,根本无人应答。扎西知道这是被人故意锁的,他接着喊:“旺秋……,你锁的门吧?旺秋……”
旺秋其实就在门外,他听到扎西的喊声,诡异地笑了。然后,大摇大摆地去了德吉的卧室。德吉见旺秋进来,问道:“他怎么样啦?”
旺秋回答:“这都下午了,还没醒呢。”
德吉很恼火:“烂泥挡不住水,腐皮割不成绳。让他睡去!”
扎西坐在地上,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酒早醒了。外面依然静悄悄的,一点儿动静都没有,看来他们是故意整治自己。扎西又转念一想,我是少爷,怎么能把少爷锁在酒窖里呢?你们想折腾我,谁怕谁啊!他站起身,开始踹门,大喊:“怎么回事儿?开门!少爷在酒窖呢!快来给我开门……”
果然,窖门一下子开了,德吉出现在门口。扎西一见她,不闹了。德吉进了酒窖,她回头看了一眼旺秋,旺秋明白,退守在门口。
德吉根本不理扎西,而是随手拿过架子上的一瓶酒,轻描淡写地说:“这酒窖里除了家里自酿的青稞酒,一半是洋酒,波尔多干红、圣彼得堡伏特加,还有白兰地、杜松子酒,这些都是少爷从印度用骡马驮来的。另一半是是内地的烈酒,西宁大曲、泸州白干、贵州茅台,我们家没有去内地的驮队,这些酒是少爷拿印度丝绸、英国哔叽换来的。”德吉说着,递给扎西一瓶茅台:“这是少爷最喜欢喝的,启开!”
扎西顺从地启开了酒,他摸不透德吉的意图,有些发蒙。
德吉倒了一杯,然后说:“少爷说这种酒最香,喝了不上头。”
扎西难为情地说:“我……昨晚喝了。”
德吉端起酒杯,盯着扎西,突然把酒泼到扎西的脸上,发火:“你要喝酒,就说话!德勒府这么大个酒窖,够你喝一辈子的。你见过谁家的少爷半夜跑到酒窖偷酒喝?下人们看见了会怎么说?我把身家性命都押在你身上,你竟然当儿戏!”她把酒杯摔到地上,转身走了。
德吉回到卧室,站在窗前,泪珠滚了下来。旺秋进谄言:“这喇嘛嗜酒如命,他把佛祖的清规戒律都不当回事儿,更何况您的话!少奶奶,我们还是另做打算,从长计议吧。”
德吉惆怅:“怎么从长计议啊?”
“老爷临终的时候,不是催您选一位入赘女婿嘛。”
“别跟我提这茬儿。”
“少奶奶,我也不想府上来个新主子,可是……您还年轻,这是迟早的事儿,您该考虑了。”旺秋把手帕递给德吉。德吉拽过手帕,擦干眼泪,沉思着。
旺秋见机又说:“最好选一个知根知底的,身份贵贱倒不打紧,最重要的是忠心,能帮您拢着这份家业。”他偷眼看德吉,见她在沉思,便伸手把粘在德吉后襟上的一根头发捏下来,揣在了怀里。
第七章 旺秋是忠诚的大管家
刚珠带着伙计们经过两天的长途跋涉,终于到了土日村。土日头人带着三个背着叉子枪的村民,把他们接到了一处院子里,并安排两名妇女给他们烧茶做饭。刚珠四下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这个院子不大,但很干净,墙上贴满了牛粪。
土日头人热情地招呼他:“旺秋总管每次路过土日村都住我这儿,我们兄弟俩不分彼此,你们千万别客气。墙上的牛粪随便使、随便用,把屋子烧暖和了。”
刚珠感激地说:“谢谢土日头人,我们给你添麻烦。对了,来的时候,旺秋总管让我捎信给你。”说着,他把信和那袋银圆从怀里掏出来,交给头人。
头人展开信纸来看。信中写道:十几只绵羊,足够老兄过一个肥年。事情办妥,另有重谢。头人看完,脸上露出惊异和不安。原来,这是拉萨盗匪之间的暗语,刚珠哪里知道,旺秋已经把他们十几个人的性命交给了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为了保守秘密,也为了德勒家族的平安吉祥,对旺秋来说,牺牲这几只绵羊,算不了什么。头人掂了掂钱袋子,望着刚珠毫不知情的样子,神秘地笑了。
很快,两名妇女熬好了肉粥,便招呼大家吃饭。伙计们纷纷拿出自己的木碗,开始盛粥。只有伙计小普次躺在墙荫下,没有动。刚珠盛了两碗,端过去叫他:“小普次,喝肉粥啦。”
小普次没有反应。刚珠这时才发现他在发烧,嘴上也起了泡。他着急地叫道:“旺堆,你来看看,他这是怎么啦?”一个年纪大的伙计走过来,摸了摸小普次的脑袋,说道:“头可真烫,是不是染上伤寒啦?”
妇女走过来,轻描淡写地说:“哪那么多伤寒,累的。小伙子,快吃吧,吃饱了,睡一觉就好了。”
另一个妇女也过来催促刚珠:“大兄弟,快吃吧,一会儿凉了。”
刚珠又摸了摸小普次的头,然后对旺堆说:“你们先吃。我看见进村的路上有一个寺院,我去请喇嘛念念经,消消灾,要不,小普次就活不过去了。”他说着,要走。
妇女上前拦他:“不急,你吃完了再走。”
刚珠却说:“他都快死了,我能不急吗?旺堆,你在这儿盯着,大伙哪儿都不许去,我马上就回来。”
两个妇女对视了一下,她们有些心神不定,目光诡异地看着刚珠走了。妇女马上堆着笑脸,招呼大家:“大伙快吃,吃完了肉粥,我的茶也打好了。”伙计们一碗没吃完,两名妇女又拎着粥锅,主动给大家盛粥。
突然,有人捂住肚子大叫,倒在地上打滚;又有一个伙计也大叫,也翻倒在地。
旺堆蒙了:“怎么回事儿?”妇女操起大木勺冲着他的脑袋就是一下,旺堆晃了晃,倒下了。另一妇女拿过搅茶棍,东一棍子,西一棍子,把伙计们全都打倒在地。她拎着搅茶棍,掐着腰,环视整个院子,对同伴说:“得了!我们去告诉头人。”说完,两个女人风一样跑出去了。
刚珠抱着从寺院求来的藏药往回跑,跑着跑着,突然看见有人从土日的院子里往外背死尸,他赶紧躲到一旁,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刚珠想了想,又探出头来张望,见门口没人了,他快速地溜到了院子的后墙根。刚珠定了定神,从土墙外探头朝院子里偷窥,眼前的景象让他震惊。院子里的伙计都死光了,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两个村民正往外背他们。
土日头人用袖筒罩着口鼻,幸灾乐祸地说:“这帮蠢东西,大老远地来送死,还自己揣着送命钱。”
背着叉子枪的随从,讨好地说:“头人,这回咱又发了一笔小财。”
“小财?小财就把我土日头人打发啦?你和疤拉头带上两只结实的牛毛袋子,去德勒府领赏钱,告诉旺秋总管,十只绵羊,我都给他解决了。”
妇女站在旁边插话:“跑了一个。”
头人发火:“闭嘴!不都在这儿吗?进了我土日的院子,还能跑出去!这要传出去,以后还怎么做生意?”
刚珠吓得从墙头上缩回了脑袋。他倚着墙根抽泣起来,不知自己该去哪儿,怎么办。
穿戴整齐、贵族派头十足的扎西,刚走到主楼的台阶上,就看见旺秋往织氆氇的女奴围裙上分别放上一个个小糌粑坨。扎西好奇,随口问身边的仆人:“管家干什么呢?”
仆人奇怪地看了看他,答道:“怕她们偷懒,管家老爷一直都这么做。”
扎西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圆话:“这我还不知道,我是说他多此一举!”
旺秋拿出一个鼻烟壶,在指甲盖上倒出一点儿鼻烟,送到鼻前,享受地吸了进去,然后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爽!一名女奴猝不及防,吓了一跳,身子一抖,围裙上的糌粑坨散了。旺秋瞄了她一眼,女奴见状,吓得求饶:“管家老爷,我没偷懒,我……我,我刚才是腿麻了,动了一下……”
旺秋根本不理她,懒洋洋地说:“来人啊,鞭子!”
一个奴仆跑过来,递上一支鞭子。旺秋拿起来,冲着地上“啪啪”地甩了两下。
女奴吓得跪到地上:“管家老爷……我真的没偷懒。”
旺秋恶狠狠地说:“怕抽鞭子是吧,成!今天不抽你,晚饭戒了吧!省得吃多了,压得你腿麻。”
扎西看不过眼,冲旺秋喝道:“管家,耍威风呢?”
旺秋皱了下眉头,赶紧转过身来,弓腰下去:“少爷,这些贱骨头,两天不罚,三天早早的,不是偷懒就是耍滑。”
“我一直看着呢,她们一上午织出这么多氆氇,那两只手恨不能变成八只爪子,就没一刻闲着,倒是你,东游西逛的。”扎西说完,冲女奴们摆手,“都站起来吧。”
女奴们慌了,面面相觑,不敢站。
扎西问道:“怎么啦?我的话没听见?”女奴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们不约而同地抓起围裙上的糌粑坨塞进嘴里。然后,纷纷站起身来。
旺秋见状,骂道:“饿死鬼!没一点儿规矩。”
扎西命令旺秋:“从今天起,不许再搞这种名堂。朗生也好,差巴也好,都是我们德勒府的自家人。我们主仆之间不能再离心离德,更不许自己人欺负自己人。听见了吗?”
旺秋当着奴仆的面,只好应承:“啦嗦。”
扎西又对不断围过来的奴仆说:“你们都听着,他如果再敢打你们,就告诉我!”说罢,他转身走了。旺秋灰溜溜地跟在后面。奴仆们蒙了,半天才醒过神来,七嘴八舌地小声议论开了,少爷怎么变了,他过去可不这样;咱德勒家差点儿都烧了,少爷能不变吗?
扎西回了佛堂,把旺秋关在了门外。他忍不住狂喜,手舞足蹈地自言自语:“当少爷真好!出了一口恶气!……这狗仗人势的东西,今天让我教训一顿,哈哈哈,太好了!”他忽然又觉得旺秋会在外面偷听,马上止住了笑,趴在门上听外面的动静。
旺秋站在门外,脸气得发青。他骂道:“秃驴,真以为自己是少爷了,敢当着那群牲畜的面训我,等着,看我怎么整治你……”他一抬头,看到德吉走过来,旺秋不言语了。
德吉质问:“你脸色发青,怎么啦?”
旺秋掩饰着,说道:“我担心……那臭喇嘛演不出少爷的神韵。”
德吉不想深究,回头看了看佛堂的门,然后说:“你是主,他是客,别把自己的身份搞颠倒了。”
旺秋闻听,窃喜:“少奶奶教训得对。我是主,他是客。”
德吉转身进了佛堂,跟在后面的女仆手里托着一些茶点和一瓶白兰地。扎西有些不知所措:“不必了,我戒酒啦。”
德吉有些意外,看着他说:“还跟我怄气呢。”
“我在为老爷念经,怎么能喝酒呢?拿走!”
德吉冲女仆挥了挥手,女仆退了出去。德吉扫了一眼桌子上的信封,她漫不经心地问:“写信呀?”
扎西认为德吉一定看不懂,故意把信纸推给她面前:“写信,这是英文。来拉萨也有些日子了,给在印度的朋友,报个平安。”
德吉笑了笑,没言语,帮他拿过信封,扎西把信折好,装了进去。
“你不便出门,让旺秋投到邮局去吧。”德吉说。
“好啊。”扎西同意,把信交给了德吉。
“你在印度的时候,都做些什么?
“我是个云游僧,遍访佛迹,广交朋友,研读百家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