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好多自耕农都成了大地主家的佃户,所以原来出徭役的人数也减少了。人少了,活不见少,农民的负担就更重了,再加上地主的欺诈逼迫,所以不断的有人去投献、卖身,从自耕农最终成为了大地主家的佃户。这就是一个恶性循环,尤其是轮到哪一甲摊上役年,这一甲里投献、卖身的情况就尤其得多。
现在轮到赵家这一甲出徭役了,赵玉山都六十岁了,一把年纪还能出来折腾啥?所以赵家唯一的强劳力赵大柱就无论如何要去顶徭役。这一年赵大柱已经顶过两回正役了,一是送漕粮,一是修江堤,结果修江堤的时候给滚石磕着了腰,当时还吐了血,养了好几个月才好。现在眼见着又农忙了,结果县衙又派活儿下来了,说京城里有御史来,临时要几个役夫,赵大柱力气大,所以被征作轿夫,就是去给人家抬轿子,这叫做杂差。
赵大柱一听就火了,说凭什么又是我们家?今年我不都顶过两回正役了吗?
班头眼一瞪,说该你们这一甲出役夫,你啰嗦什么?不出人,你们试试看!
说完掉头要走,赵玉山赶快出来打圆场,说软话。班头一看,脸色才稍稍好看了些,然后悄悄地对赵玉山说:“其实,这都是徐三少爷的意思,谁叫你老赵头不识趣呢!”
送走了班头,赵玉山回头就劝儿子赵大柱,说这回咱们就低头认命算了,胳膊拧不过大腿,何必要较这个劲呢?
原来啊,这个徐三少爷就是我们以前提到过的徐阶的三儿子徐瑛,他是个纨绔子弟,仗着他老子的权势在松江府作威作福,算是松江府的一霸。他最喜欢干的事就是欺男霸女,侵占别人家的田产。说他看中了赵家这几亩上好的水田,想法逼着赵家到他徐家投献,可赵大柱坚决不肯。
依着赵玉山,投献就投献算了,虽然说自己家这几亩田是好地,但毕竟也顶不住那么多的赋税和徭役,况且村里把地投献给徐家的人多了,不过就是名分上难听些,但日子不还照样过吗?咱种地的,管他名分干什么呢?所以他劝儿子投献算了。
可赵大柱坚决不肯,因为他知道这个徐瑛看中的根本不是他家的地,而是他的闺女赵小兰。赵小兰十四五岁了,有一次去给奶奶上坟,路上被徐瑛碰到,徐瑛就调戏了赵小兰,还说要赵小兰到徐家给他做小老婆,幸亏小兰的娘洪阿兰碰到,才把女儿救了出来。徐瑛当时就放狠话说,不仅要赵小兰的人,还要赵家的地,让赵家全家都要给他当奴隶!
洪阿兰把这事告诉了赵大柱,赵大柱就没敢告诉赵玉山。现在老爹催着他到徐家投献,他只好把事情原原本本都说了。说赵玉山听了之后,气得浑身发抖,对儿子说:“你说得对,咱就是砸锅卖铁、流浪他乡,也不能到他徐家去投献。”
可眼前徐瑛安排下的刁难又该怎么办呢?
马上就是秋收农忙的时候,赵大柱那是家里的顶梁柱,他一走,这田里可怎么办呢?没办法了,赵玉山说不行就雇人顶这杂差吧。这又有两个难题,一是雇谁?二是哪来雇人的钱呢?这时候快到农忙,谁家都缺人手啊。后来赵玉山没办法,雇了本村的一个泼皮无赖的光棍汗刘三儿,这家伙一没家二没地,整天游手好闲、骗吃骗喝,就是个小流氓。但问题是他闲着啊,没事干啊,所以赵玉山就请他吃了顿饭,说现在没钱,等收了粮、卖了粮之后再给他三钱银子的劳务费,让他现在去顶这个轿夫的杂差。
刘三儿倒也爽快,让赵玉山打了张欠三钱银子的字据就去顶差了。
赵家这边儿忙活了个把月,终于盼来个好收成,粮是像叶圣陶先生写的那样——“多收了三五斗”,可缴粮的时候赵大柱可傻眼了。
因为当年江南的张士诚拚死抵抗朱元璋,所以朱元璋建国后对江南就施以惩罚性赋税,别的地方一亩地只缴三四升米,可江南要交到一石,甚至一石二三斗。赵大柱家一亩地算好的,也只打出两石多的米,这一下子交掉一石三斗米,剩得也就不多了,基本上也就够全家糊口的。可交粮的时候,那个称粮官上来对着大觥猛踹了一脚。不是有个“淋尖踢觥”嘛,但你踢踢也就算了,那也就出来一些米尖尖儿,可这一踹不得了,估计这家伙练过什么佛山无影脚,这个称赵家粮的觥一下就倒了,哗的一下米洒了一大半儿。
赵大柱不干,坚决要重称,否则就要拚命。称粮官叫来几个当差,说赵大柱企图抗税,几个人抡着水火棍,把赵大柱打了个半死。赵大柱回到家就一病不起。这税粮被冤去了一半,赵家剩下的粮连糊口都不够了,哪还有多余的粮拿去卖了换钱呢?
那边刘三儿当完了轿夫拿着字据每天来要钱,赵玉山只能苦苦哀求再拖欠些日子。
可过了两天,刘三儿突然不来要钱了。赵玉山刚刚喘了口气,宝贝孙女赵小兰又突然失踪了。正在赵玉山快急疯了的时候,那个无赖刘三儿来了,他说他已经把赵家欠他的那三钱银子的债转给了徐家三少爷徐瑛,现在就是你们赵家欠徐家的债了。徐家三少爷正好路上碰到你家孙女赵小兰,向赵小兰讨债,赵小兰为了替父抵债,自愿到徐家当丫环去了。
赵玉山听了这话真是天塌地陷啊,这徐瑛光天化日,强抢民女,还编出这样的鬼话。他气得浑身发抖,还没说出话来,只听见里屋病床上的儿子大叫一声,赵玉山跟儿媳妇赶忙跑进去一看,原来赵大柱在里头早听到了这些话,急火攻心,一时间吐血而亡!
赵玉山满腔怒火啊,他到华亭县县衙去告状,哪知道县令王明友早已被徐瑛买通,徐瑛反诬赵玉山。王明友拿了徐瑛的黑钱,当堂把赵玉山乱棍打死。赵家至此是家破人亡,人被徐瑛抢去,地也被徐家以欠债为由霸占了去。赵家就只剩一个儿媳洪阿兰,真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就在这时,明代的“包青天”海瑞说到松江府上任,洪阿兰拦路告状,海瑞不失为青天本色,与徐家和当地的贪官一番周旋,尤其是在和徐阶一番智斗之后,为赵家沉冤昭雪,解救了赵小兰,判处徐瑛与王明友死刑。
徐阶为救儿子,走了内廷太监的关系,使朝廷罢了海瑞的官儿,可就在新官上任来救徐家三少爷的时候,海瑞屹立不倒,在罢官之前还是硬气地铡掉了徐瑛和王明友,为赵家、为松江府的百姓出了口恶气。
说到这儿,很多年纪大的、喜欢京剧的朋友可能已经想起来了,你说的这不是马连良先生的一出戏吗?
一点儿不假,这就是著名史学家吴晗主笔、京剧大师马连良主演的那出名剧《海瑞罢官》。
大概很多没看过京剧的人也知道这出《海瑞罢官》,它基本上可以说是那场十年浩劫的导火索。我们在这儿重温这出《海瑞罢官》的故事,不仅要对伟大的史学家吴晗和伟大的京剧大师马连良表达景仰之情,更重要的是吴晗的这个故事深刻揭露了明代中后期农民的悲惨的生活现实。在这个悲惨的故事里,吴晗先生重点是从赵大柱死后开始写起的,重点写的是清官海瑞如何为民除害。而我们重点重温的则是赵大柱之死的过程,以求在其中看出当时农民所受的深重的压迫。
当然,可能当时的松江府,也就是今天的上海,并不一定真有赵玉山、赵大柱其人,但当时有千千万万的农民经受着赵玉山、赵大柱这样的沉重压迫和悲惨生活,那倒是千真万确的。明代这一时期的土地兼并之严重,苛捐杂税、徭役差役之沉重,已经到了阶级矛盾要总爆发的边缘,所以这时候南方和西南的农民起义已经成了朝廷的心腹大患。要不是不世出的奇才张居正出山,用奇招化解了这一矛盾,大概李自成的农民起义就要提前六十年到来了。
那么张居正用了什么样的奇招竟能化解这个大矛盾呢?
答案是:“清丈田亩”加“一条鞭法”!
考量
其实,说起来“一条鞭法”也不是张居正发明的。事实上,早在嘉靖年间,有些地方官就试行过一条鞭法的赋税改革。甚至像海瑞,他在应天巡抚的任上,也试点过一条鞭法。
我们刚才讲到的吴晗笔下所谓海青天怒判徐家案倒也确实是实有其事的,但不过不像吴晗先生写的那样,海瑞并没有杀徐家老三,而是逼着徐阶把徐家大量的良田都退了出来。
海瑞也意识到大地主阶级的土地兼并已经到了一个非常严重的地步,所以他一方面上书朝廷,主张让大地主退地;另一方面为了解决老百姓的赋税与徭役的压力,他也在应天府任上试行过一条鞭法。
这个一条鞭法的本质就是把名目繁多的赋税、徭役合编成一个,因为是合编起来,所以原来叫“条编法”,编是编定的编,后来讹误成了鞭子的鞭。
事实上,历朝历代,有关赋税问题最后都会演变出一个突出的矛盾,那就是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越来越层出不穷。
你比如说朱元璋他自己是出身农民的,而且是赤贫的贫农,所以他对元末的苛捐杂税那是深有感触的,所以明朝建立之初,他在谈及税制的时候就说过“法贵简单,使人易晓”。这话是对户部也就是税务部门说的,其实意思也就是要赋税的征收简单化、清晰化。
所以开始的时候,明代基本上继承了唐代了两税法,以田地为基本衡量单位,从赋税与徭役两个方面来确定老百姓的纳税义务。可后来执行起来就走样了,再随着官僚腐败日益严重,苛捐杂税就开始恶性膨胀,就开始“猛于虎”了。
张居正上台之后,大力推行万历新政,表面上他主要精力都在考成法上,但其实他最关心的还是经济方面的问题。
他曾经在反复提到过赋税和徭役的问题,认为“惟是黎元穷困,赋重差繁,邦本之虞,日夕为念。”(《张太岳集书牍六答藩伯吴小江》)也就是赋税沉重、徭役繁多,这就是“邦本之虞”,也就是国家最根本的危险所在,所以他才“日夕为念”,就是说心里一刻也放不下。
那么怎么来解决这个经济问题呢?
我们都知道张居正是个干起事来雷厉风行的人,可《明史》上总结他的性格特点的时候却说他“深毅渊重”,就是说他很稳当,甚至有点老谋深算。我觉得他在经济改革上就尤其体现出了稳重的性格。
一方面,经济问题张居正并不是非常拿手的。要知道他一进入官场就在翰林院,然后到国子监,那都是教育系统,后来虽然任过礼部的右侍郎,那也只是一个过渡,一是时间很短,二是根本也接触不到经济工作。再后来他就进内阁了。所以从工作经历上说,他根本就没接触过经济工作。
缺少了必要的经济工作实践,也就使张居正不敢贸然在经济领域做出大动作来。
另一方面,一条鞭法的改革也面临着重重阻力。我们说一条鞭法早就被某些地方官试行过了,可朝廷对于这些地方官的努力一概都不认可。
比如嘉靖到隆庆年间,在试行一条鞭法上比较有名的海瑞和浙江巡抚庞尚鹏都先后被罢了职。主管经济工作的户部尚书葛守礼尤其反对一条鞭法,他是经济改革上反动派的领袖。进入万历朝之后,葛守礼又迁任都察院左都御史,那就是监察系统的最高长官,张居正还要靠他的威望来驾驭言官系统,所以也不想在一条鞭法上与葛守礼产生正面的激烈冲突。所以他一上台执政,对于一条鞭法,也不说好,也不说坏,他要看,看这个一条鞭法到底具有怎样的利弊得失。
当然,他这个看,并不是干看,观察一条鞭法的同时,他也没闲着。张居正认为要推行一条鞭法必须要先清丈田亩,也就是要先把大地主阶级手中隐藏的大量的土地呆、坏帐搞清楚。不管要不要推行一条鞭法,这个工作都应该是必须要做的。所以,他在推行考成法的同时,就要求各级官吏开展清丈田亩的工作。
当然,光清丈田亩也已经是极其艰难的了,因为这动到了大地主阶级的根本利益。
张居正自一上台起,就大力抓清丈田亩的工作。尤其是到后来,他越来越认识到这是所有经济工作的基础,所以他对各地的官员都强调说:“清丈事,实百年旷举,宜及仆在位,务为一了百当。”(《张太岳集 书牍十二 答山东巡抚何来山》)也就是说张居正充分认识到清丈田亩的艰难,所以要用强权来保障这项工作的施行,他现在大权在握,务必要趁这个有利的政治时机把这项工作完成,而他死后,继任者会面临一个什么样的政治情况,那就难说了。
这也说明了张居正对自己死后政治局势的担忧,所以不论再难,他也要把这项经济改革的基础工作给完成掉。
到了万历八年,清丈工作终于取得了全面的成就,全国范围内从大地主阶级手中清算出多余的土地多达三百万顷。
这三百万顷是个什么概念呢?它大概相当于半个荷兰,而它产出的粮食在当时几乎可以养活整个欧洲。
推行
在清丈田亩的同时,张居正仔细研究了一条鞭法。到了万历三年,一个机会来了。经济改革上反对派的领袖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礼退休离职了。这一下领导层内一个最大的阻力也就去除了。张居正着手开始在清丈田亩的同时,决定在某些地区再次试点一条鞭法。
我们前面说过,万历朝之前,在地方上试行一条鞭法最为有名的海瑞和庞尚鹏。那么用谁来开展试点工作呢?张居正权衡再三,决定不用海瑞,用庞尚鹏。
为什么呢?
其实原因我们在张居正的用人之道里说过的,就是张居正要用循吏,不用所谓的清官,用稳重的人,不用太极端的人。相比较于庞尚鹏,海瑞为人太极端了些,张居正不愿把如此重大的经济工作的试点交给海瑞来做,回头看,还是有道理的。
于是万历三年,张居正重用启用已经被停职的庞尚鹏,选择福建作为首批试点地区,再次试行一条鞭法。
至于为什么选择福建作为试点地区,张居正也是有道理的。因为自倭寇横行以来,福建、浙江一带就是“重灾区”。经过倭乱之后,这些地方的治理情况尤其不如人意,而地主的土地兼并也尤其严重。反过来,问题暴露得越突出,也越好下手做针对性的治理,所谓以猛药治恶疾,道理就在这儿。
庞尚鹏上任之后,果然不负张居正的厚望,在福建地区把一条鞭法推行得非常成功,当年福建地区的财政状况就得到了根本的扭转,老百姓也不再流离失所,也能够安定下来休养生息了。
虽然福建地区的试点很成功,但张居正还是不敢大意,他只是逐步扩大的试点范围。在福建试点成功之后,张居正又安排官员在浙江与江西两地推行一条鞭法。由于这两个地方与福建毗邻,这样这两个地区也试点成功之后,就和福建形成了一个经济特区。
在闽浙赣经济特区的一条鞭法获得明显成功之后,张居正还是不敢大意。因为葛守礼等人当初一意反对一条鞭法,认为不能将此作为全国性的赋税政策,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认为它适合于南方的农业生产情况,但并不适合于北方。所以在闽浙赣的成功并不能代表它就能成为一项国策。
张居正只得小心地由南向北逐片划出试点的经济特区。
继闽浙赣之后,又把两湖地区划入试点范围,因为这是张居正的老家,所以试点的阻力也小得多。
然后又向北,把山东地区划入试点范围。这是标准意义的北方地区了,果然,一开始就遭到了巨大的阻力,头一年的经济情况也很糟糕。
张居正没有贸然下一个结论,而是在调查之后,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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