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次来到那间小屋前。
这一回,屋里出现的是一位老管理员。他顶着一张干瘪的脸,抱着火盆木然而坐。咽喉下方层层叠叠的白色衣襟,让人感觉到了秋日的丝丝寒意。
添田要了一张明信片。
“可是远道而来?”老人主动问道。
“是东京来的。”添田热情地回答。
“哎呀,那可真是太有心了。”老人一边取出明信片一边说道,“东京来的客人还挺多的呢。”
添田环视四周,并没有发现芳名册。
“不好意思,我想在芳名册上留个纪念,能否麻烦您把芳名册拿出来呢?”
“好,请稍等!”
老人从膝下看不见的地方取出了芳名册,还拿出了砚台。
添田翻开了沾满污垢的绸缎封面,里头写着各种各样的人名。
添田一页页往前翻,不久就发现了“芦村节子”这几个娟秀的字,仿佛看见久美子的表姐就站在自己面前一样。
添田激动了起来,又往前翻了两三页,可并没有看见他所期待的名字——芦村节子看见的“田中孝一”。他有些措手不及,只得再翻了一遍。还是没有。也许是自己看漏了,他又往前翻了翻。然而,无论翻几次,都没能找到田中孝一的名字。
添田不顾老人一脸狐疑地望着自己,忘情地检査着芳名册。
突然,他险些喊了出来。某一页纸被人用剃刀切了下来。被切断的那页纸还有一小部分留在接缝处。从切口的光滑程度来看,使用的应该是安全剃刀。
很明显,有人将有“田中孝一”签名的那一页撕去了。
添田彰一抬眼一看,老人仍然在打量着自己。然而,即使问他,估计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把这件事告诉老人,只会让他惊愕不已,手忙脚乱。添田决定,还是不告诉他了。
添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留作纪念,向老人道了谢之后便离开了。一路走向在寺门口等候自己的出租车,脚下的松果嘎吱作响。添田钻进了出租车。
“接下来去哪儿啊?”司机问道。
添田一时之间难以下定决心。可最终,他还是鼓起勇气说道:“麻烦去安居院。”
大方向定了。
出租车在平原上飞驰。
撕掉芳名册那一页的人究竟是谁?添田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生驹山脉绵延在平原的尽头。出租车与电车轨道并行,一路南下,深藏在松树林中的法隆寺塔一掠而过。
出租车在中途驶离了国道。路越来越窄,渐渐开进了一座村庄。房屋的墙壁都是白色的。小河流淌,孩子们在溪边钓鱼。公所前写着“明日香村”几个字。
开过这座小村庄,道路的尽头再次出现一座寺院。破落的围墙与长着杂草的瓦片。那正是安居院的大门。
路又开阔了起来。出租车沿着马路往山上开去。
在秋色渐浓的高山正面,渐渐出现了高筑于石基之上的橘寺白墙。
添田彰一折回了大阪。
他坐上了当晚十一点发车的急行列车“月光号”。他在一等车厢的座位上坐下,透过昏暗的车窗,眺望大阪街头的灯火。
安居院的结果与唐招提寺相同。然而,这个结果并未出乎他的意料。他在安居院让寺务所小屋的年轻和尚拿出了芳名册。添田翻开一看,立刻找到了芦村节子的名字。然而,写着“田中孝一”的那一页,果然也被撕去了。
添田同样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安居院的和尚。年轻的和尚万万不会想到,居然会有人打起芳名册的主意。
两座寺院的情况完全一致。芦村节子游览的时候所见到的“田中孝一”的笔迹被人故意撕去了。
添田彰一认为,在昏暗的杂树林所包围的那片田地中被害的人,正是取走那两页纸的人。
退伍军人、杂货商伊东忠介平日里喜欢参观寺院。最近的某一天,他在寺院的芳名册上偶然发现了“田中孝一”的签名。这笔迹,与他难以忘怀的某人如出一辙。不仅如此,他在前往东京之前,恐怕在某处撞见过笔迹的主人。
添田在摇晃的列车中想道:伊东忠介急于再见他一次。然而,对方已经从奈良回到了东京。对伊东忠介而言,他绝对是个值得自己奔赴东京去寻见的人物。
于是,伊东忠介就偷偷撕下了那人具有明显特征的签名。养子的妻子曾说,伊东忠介前往东京之前,去寺院去得特别勤快,这一证词也能佐证添田的猜想。
那么,来到东京的伊东忠介,究竟有没有立刻去找那位人物?品川的旅馆老板称,伊东忠介提到了青山与田园调布这两处地名。
谁住在青山?田园调布住着的又是谁?那“上班族”究竟在哪家公司工作?
不知不觉中,列车驶过了京都。大津的灯光隐约可见。添田开始打盹了。
醒来的时候,车已经开到沼津附近了。抬表一看,七点多。早晨的大海被一层薄雾笼罩。
添田慢条斯理地洗了把脸,回到座位。这时列车正好驶进隊道。
他取出一根烟,点了火。再过两个小时就能到东京了。七点半,列车停在了热海站的月台。
就在这时,睡醒了的乘客们开始纷纷起床洗湫。
放眼望去,早晨的阳光让热海的小屋顶闪闪发光。
一群乘客涌进了车厢。大概十多个人,有一半扛着高尔夫球具。
在添田眺望景色的时候,其中一个人走到了他对面的空位旁。他把高尔夫球袋往行李架上一摆,缓缓坐了下来。
添田与新上车的客人对视的一瞬间,双方的脸上划过一丝惊愕。“您是……”
添田站起了身。对方虽然已经退休了,可毕竟是前任干部,而且他前两天刚去采访过他。
“早上好,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您。前些日子多谢您接受采访。”添田彬彬有礼地问候道。
世界文化交流联盟常任理事、前任总编泷良精先生露出一副发愁的表情。他还记得前些日子添田上门拜访的时候,自己是如何冷冰冰地对待他的。梳理得整整齐齐的白发与红扑扑的脸颊,一点儿也不输给外国绅士。那凹凸有致的脸上,露出敷衍的微笑。
“你好。”
那点头也甚为勉强。他的眼睛反射出一丝光亮,立刻就把头转向了窗外。
“这么早出门啊?”添田望着他端正的侧脸说道。
“是啊,”
―副没有兴致的口吻。
“是川奈吗?”
“嗯,是吧。”
一如既往,泷从口袋里掏出卷烟,叼在嘴上。添田立刻取出打火机,在泷眼前打了火。
“谢谢。”
泷无可奈何地从添田那儿借了火。
“打完高尔夫之后即使休息了一晚上,这么早出门也肯定没睡好吧?”添田继续搭话。
“没那么夸张。”
冷淡的回答。
“是不是工作太忙,只能坐这么早的列车呀?”
“是啊。”
回答依旧生硬。对方明显不想与添田交谈。
泷开始缓缓观察其他座位,可惜其他座位上都有人了。泷只得作罢,把头转了回来。这一回,他为了防止添田继续搭话,一边抽烟一边看起了书,还是本外文书。
添田默默观察着常任理事低垂的头。他曾是野上显一郎所在的中立国的特派记者。
泷吞云吐雾,免得添田开口。前些日子添田曾上门打听野上书记官之死,他还在为这件事心存戒备。
然而,泷良精的书好像看不下去了。坐在添田对面,泷的心也静不下来。他抬起眼说了句“失陪了”便站起身走了。
仔细一看,他走去朋友们所在的座位,把身子靠在扶手上,微笑着聊起了天。
当天下午,添田彰一拜访了位于杉并的野上家。
开门的正好是久美子。
“哎呀,欢迎呀。”一看来人是添田,她满脸欣喜,“上一次真是对不起。”
添田上次拜访的时候,她去节子家做客了,没能见着添田。
她并不知道自己与母亲前往歌舞伎座看戏的时候,添田曾在远处凝视着自己。
“来,进来吧,妈妈正好在家。”
久美子跑进屋里,红色的连衣裙翩翩起舞。
添田正要脱鞋,母亲孝子来到了门口。
“哎呀,请进请进。”
她把添田迎进了屋。
添田还是被带去了之前的那间客厅。久美子并不在屋里,也许是在准备茶水。
“今天久美子小姐休假吗?”添田对孝子问道。
“是啊,上个星期天太忙,让她加班去了,今天调休,”
“啊,是这样啊。”
添田故意没有把自己去奈良的事情告诉这对母女。现在说显得太突兀了。
“添田先生,今天可得多坐会儿啊。”
孝子柔和的脸上露出和蔼的微笑。
“嗯,那我就留到傍晚好了。”
“哎呀,再多坐会儿嘛。我们家什么都没有,可一顿晚饭还是能招待得起的嘛。”
孝子已经开始挽留添田了。
久美子把咖啡端了过来。
“对了对了,”孝子说道,“上次的那场耿舞伎,我和久美子一起去看啦。”
孝子想起了歌舞伎的事情。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添田觉得有些心虚。
“可精彩了。我已经好久没去看过歌舞伎啦。位子也很好。”
久美子插嘴道:“妈妈,还没査清送票来的井上先生是谁吗?”
“是啊,井上三郎好像是个假名。”孝子好像真的不知道谁是送票人。
“这可真奇怪。他应该是爸爸的老相识吧?难得一番好意,却不知道对方是谁,总觉得怪难为情的。”
久美子露出一丝不安的神色。
“应该是野上先生的熟人吧。也许他以前受过野上先生的照顾。”
“肯定不是什么大恩,难为人家能一直记着。”
在一旁听孝子感慨的久美子说:“爸爸是爸爸,我们是我们。我们总不能一直这样接受人家的好意,连人家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啊。就像在接受匿名人士的援助一样……”
添田也不是不能理解久美子的心情。
听着母女俩的对话,添田察觉到,她们还没有从报上看见伊东忠介的死讯。然而,不知道她们是没有看见那篇报道,还是对伊东忠介这个名字没有印象。
“不好意思,请允许我问一个很唐突的问题,”添田说道,“伯母,您听说过伊东忠介这个人吗?”
“伊东忠介先生?”
“是的,他是野上先生以前所在的公使馆的武官。”
“这……我还真不认识。久美子她爸爸在信里不太提起这些。那位伊东忠介先生怎么了?”
“哦,没什么。”添田中断了对话。
7
翌日,总务课发下了新的社员名册。
社员名册上的信息截止到十月一日。见到新的名册,大家都会很稀罕地拿起来翻看一番。也有人喜欢先找自己的名字。
这本社员名册中收录了R报社的所有员工,上至董事,下至非正式员工,无不包含。卷末还有已经退休、享受客座待遇的老员工的名单。
名册一年更新一次,体现出一年时间里的各种人事变动。有人从总部调去了地方支局,也有人换了部门。翻看手中的名册,仿佛能读出人事变动后的感慨。
添田彰一也随意翻看着名册。他手头正好没什么工作。有的部门与去年完全一样,可有的部门变化非常大。能在同一本册子里看见前辈与同事们的名字,还是觉得格外亲切。
添田把名册翻了一遍,随手翻到了卷末的客座名单。他本来打算顺便看看。
客座待遇,是对以部长以上的身份退休的人的礼遇,其中不少人在社会上也是小有名气。
添田看着名单,忽然发现最近自己经常接触到的一个名字——泷良精。看着这三个字,他不禁想起之前在电车里偶遇时,对方那张写满不悦的脸。他在外国当了很多年特派员,穿着打扮都很精致,就连五官长相也不太像日本人。混杂着白发的头发打理得干干净净,凹凸有致的五官和无框眼镜很是搭调。嘴唇很薄,两端收紧是他的特征。
“泷良精 世界文化交流联盟常任理事”后,写着他的最新住址:东京都大田区田园调布3571
添田彰一心想,原来他住在田园调布啊。然而没过多久,他就在心里大喊一声,又看了一遍名册上的字。“田园调布!”
这不正是伊东忠介在品川旅馆里提到的两个目的地之一吗?那家旅馆的老板筒井源三郎说,伊东忠介曾说自己要去“田园调布和青山”。
从田园调布联想到泷良精家也许有些跳跃。然而,添田的直觉告诉他,伊东忠介拜访的正是泷家。
他这么想是有根据的。战争末期,泷良精是欧洲中立国的特派员。而伊东忠介也是该国公使馆的武官,两人肯定认识,甚至可能每天见面,交换信息。说不定还时常一起吃饭呢。
没错,伊东忠介肯定去了泷良精家!他离开奈良的家,在抵达东京的次日,立刻去了田园调布。除了见泷良精,不会有其他可能。
如果伊东忠介有亲戚朋友住在田园调布,那他出门之前应该会告诉家里人一声,况且他可以直接投宿亲戚家,何必住旅店呢。这说明田园调布的那位熟人与他的关系还不至于那么亲密,而且他有非常重要的事找他,所以才会一到东京就上门拜访。
而那件“重要的事”,与伊东忠介上京的目的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他在奈良的古寺发现了与野上显一郎非常相似的笔迹。不只是笔迹,也许他甚至见到了与野上显一郎很像的人。所以他上京的目的,也许正是寻找这个人。
然而,伊东忠介并不知道此人的住处。于是他就拜访了自己与那人都认识的一位朋友——泷良精。这一假设并不牵强。泷良精与伊东忠介在国外有过一段交情,但两人的关系并没有好到能够留宿伊东忠介一宿。泷良精定是与伊东忠介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以泷良精的性格,这点并不难想象。
添田兴奋不已。
他站起身,不停地踱起步来。
事已至此,他需要另一条证据。他走进了调査室。
“我想看看最近的职员名录。”他对调査部的工作人员说道。对方立刻拿出一本厚重的书。
添田走去角落,打开书检索。那是外务省的名录。他立刻翻到了欧亚局的那一部分。
欧亚局某课课长村尾芳生 家庭住址:港区赤坂青山南町6741
他猜中了。
伊东忠介去的是“田园调布与青山”,这正是泷良精与村尾课长家的所在地。
村尾芳生是当时的中立国副书记官,与公使馆武官伊东忠介自然是同事,而且他也认识泷良精。他们团结在野上显一郎一等书记官周围,冒着生命危险完成工作,也算是同甘共苦过。伊东忠介拜访村尾芳生的目的与意义,与拜访泷良精的无异。
添田彰一走出调查室,难以抑制心中的兴奋。
他马上想到,自己可以拜访泷与村尾课长,当面质问:“您与退伍武官伊东忠介见过面吧?”
然而,这样虽然能试出两人的反应,可对方正面回答的可能性极小。所以现在还不是甩底牌的时机,轻举妄动反而容易打草惊蛇。现在提起这件事,定是收效甚微。最好选一个更有利的时机。添田彰一改了主意。
伊东忠介上京之后立刻拜访了两人。至于他们谈了些什么,添田彰一觉得自己已经大致掌握了一二。
问题是,泷与村尾课长肯定已经在报上看到了伊东忠介丧命的消息。恐怕他们都不会主动协助搜査本部的工作。
伊东忠介来找过他们,这一点绝对没错。
添田并不清楚当时他们具体谈了些什么,总之,伊东忠介见过两人之后,就成了世田谷区XX町草丛里的一具死尸。他的死与两人的会面有无直接联系尚不明了,然而,要说两者毫无关联,这种可能性并不大。至少,伊东忠介上京的目的,与他的惨死有着一定的因果关系。
添田彰一拜访了品川的筒井屋旅馆。
凉风阵阵,把地上的灰尘都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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