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涵章答应着,看着陈幺妹,半天才说了一句话:“我突然觉得好累哦,不太舒服。”
陈幺妹一听,赶忙放下手里的茶碗,跑过来拿掉李涵章手里的扫帚,把他扶到来宝刚才坐过的椅子上坐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说:“不舒服啊?病了呀?刚才来宝问你,都说不累,咋说累就累了呢?是不是中暑了?也不早说?我还使唤你帮我做事情,都怪我!”说完,等李涵章坐稳,忙慌慌地走过去三五两下洗完了茶碗,又飞快地把剩下的地扫了,倒了垃圾回来,把李涵章的背篼背上,拉起李涵章就出了门。李家的规矩,李大妈睡觉前,要把铁匠铺子和茶馆都检查一遍才锁门。
从青龙镇街上往花房子走,一路上李涵章都是无精打采的。陈么妹不知道男人的心思,急得一会儿摸摸他的额头,一会儿摸摸他的背心。李涵章被摸烦了,想要吵她几句,可一看她急得脸通红,抓着自己胳膊的手都在发抖,心又软了:这个女人,现在是唯一可以和自己相依为命的人!他想着,把她身上的背篼取下来自己背上,然后用左手把她揽进自己怀里,一路抱着她往前走。陈幺妹有些不自在,生怕被人看见,挣扎着。李涵章侧着脸亲了她一下,说:“这么晚了,路上没有人,把心放进肚子里。”
“你不是很累,不舒服吗?咋还有心这样子?”陈么妹靠在自己男人怀里,伸出右手,抓着李涵章的褂子。
“我就是因为累,因为不舒服,才想抱抱你。么妹,你对我好,我心里高兴。”李涵章说这话的时候,鼻子有些酸:谁是对程将军好的人?
“莫要这样说,老张,我们是两口子,就像一个人一样。我自小就被爹妈送了人,处处看人脸色,嫁给你才算是真的有自己的家。你是我的男人,我不对你好对谁好?可惜我的肚子不争气,要是能给你生个儿子,那才是真的对你好。”陈么妹说着,放开手,和李涵章分开。前头要过田坎,没法两个人并排走。她等李涵章先走,自己跟在后面。
李涵章听了这话,暗地里骂自己不是人。他晓得陈么妹的月经周期,算准了时间和她同房,就算是同房也十分小心,确保陈么妹不怀孕。他知道这样做对不起陈么妹,但是,他只能这样做:万一自己暴露,陈么妹拖着个孩子后半辈子怎么过?孩子又能有什么前途?现在,自己这样挣钱,一来固然是为了掩护,二来不也是为了让她有好日子过?就算自己被抓了被枪毙了,或者出了意外,她身边有钱,总不至于饿肚子呀!
到青龙镇以后,李涵章还没有这样悲观过。他发现自己比以前软弱了,比以前多愁善感了。月光下,走在窄窄的田坎上,李涵章轻声喊:“幺妹。”
陈幺妹答应了一声。
李涵章又轻声喊:“么妹。”
陈么妹又答应了一声。
李涵章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陈么妹,伸手摸着她的面颊,低声问:“我对你好不好?”
“好!”陈么妹笑笑,愣愣地站着,好像生怕自己一动,李涵章就会把手拿开。
“嗯。”李涵章把背篼取下来,抬起陈么妹的手臂套进去,然后转身蹲下说,“让我背你。”
“要不得,你不是很累,病了吗?”么妹吓得退后一步。
李涵章回头看着自己的女人说:“我刚才累,和你说一会儿话,就不累了。你让我背你。我背了你,出身汗,病就全好了。”
“是不是真的呀?”
“你试试嘛。来,到我背上来。”
陈幺妹慢慢地走拢,趴到李涵章背上。李涵章站起来,背起陈么妹往前走。他偏着头,把自己的脸挨在女人的脸上,说:“看你小小的个子,咋这么重?”
陈幺妹咬了一下李涵章的耳垂,骂道:“你以为你轻?”
李涵章听出了这话里的意思,反手从后面紧紧抱住女人,把她贴在自己的背上……
5
从阳历年底的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三反”,到阴历年底的反行贿、反偷税漏税、反盗骗国家财产、反偷工减料、反盗窃经济情报“五反”,这些针对机关和工商业的运动,和李涵章的关系都不大。他身边发生的最大的一件事情,就是来玉当爹、他当干爹了。
腊月二十三,李涵章一早起来,就被陈么妹拉着祭灶神。虽说他们两个平时在家吃饭的时候不多,但贴灶神像、供灶麻糖和灶麦生这些祭灶神的程序还是一个都不敢少。李涵章看到陈么妹拿着一张被叠成长方形的金黄色薄土纸念念有词,蓦然想到两年前的今天,他在金银山的那个山洞里,和周云刚说的那一夜的话。
“……兄弟我就是敬仰你是条汉子,才死心塌地追随你,而不是因为你那些专员、主任、少将的头衔,才对你这么忠心耿耿。说实话,抗战结束后,我就想回重庆乡下老家,置几亩薄田,娶个婆娘,生几个娃,守着爹娘妻儿,安安稳稳地过我小时候就过惯了的日子。哪晓得,奉调到三处后,遇到了你,遇到了一个好长官。接着,蒋委员长开始剿共,这内战,一打就是三年多,我那个‘娃娃婆娘三亩田’的小日子梦,也就一直只是梦。唉,这辈子,也不晓得还有没有这个机会了……”
这是周云刚在那个腊月二十三的夜晚,对自己说的“掏心窝子”的话,李涵章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这种无数人都在过着的小日子,自己现在也真真切切过上了,但在那时,却是两个人的期盼……
明天就是周刚的祭日!
李涵章想着,也走过去,拿起一张金黄色的薄土纸,点燃之后,眯着眼睛,和么妹站在一起,默默地祈祷。看到李涵章神神叨叨的样子,陈幺妹剜了他一眼,推了他一下说:“送灶爷哪是男人干的事儿?你搅和啥子?没有当爹的人,一辈子长不大!”
李涵章被她这一推,才觉得自己失态了,忙掩饰说:“你刚才在干啥?不是求子吧?”
陈幺妹红着脸点燃手里的纸,骂道:“这是请灶书。你以为灶神是送子观音呀?”
李涵章不吭声,转过身去,抹了一把几乎涌出眼眶的泪。眼看着陈幺妹把灶神伺候走了,他又问:“我们今天还要做啥?”
“李大妈算了日子,说嫂子就在这几天生,我们早点过去吧。”
两人到了李家,在门口遇到来玉。李涵章问他:“你这是要去哪里?”
来玉看着陈么妹说:“我正要去接么妹。你嫂子疼得哭天抢地,我不晓得咋办。”
“疼啊?那是要生了,你不去找医生,找我做啥?”陈么妹一边往铁匠铺和茶馆中间的甬道走,一边问。
来玉跟在后面说:“你平时和她耍得好,你在她身边,我就放心了。”
李涵章在旁边听着,想起素芬生可贞的时候,虽说住在医院里,却正碰上日机频繁轰炸重庆,只要警报一响,医生护士就要带着病人往防空洞跑,病人多、医护人员少,哪能照顾得过来?就算有家人陪着,逃跑的时候也极容易被仓皇的人流冲散。李涵章那时候是中统局专员,因为不久前刚发生了“大隧道惨案”,正陪着上司在防空现场视察。眼看着成百上千的人一边哀嚎一边奔跑,房屋像烂透的南瓜那样垮得没了形状,枯焦的树枝上挂着满是血污的破衣烂衫、断胳膊断腿,忙于疏散灾民的李涵章完全忘记了在医院待产的妻子,直到警报解除,其它人都累得立刻找地方吃饭睡觉,唯有他,急忙往医院赶,生怕父母和妻子在跑防空洞的时候失散,生怕儿子早不出生晚不出生,非要在这个时候出生……
三个人走到来玉的卧房门前,看见李大爷和来宝早在门外守着了,正想问问有没有请医生,就听里面传来“哇”的一声啼哭,然后就听到李大妈在门帘里喊了一声:“老头子,你当爷爷了,你有孙子了!”
来玉脚一软,靠在了李涵章身上。
“嫂子啥样子?”陈么妹问着,一掀帘子,进屋去了。一会儿,她探出来说,“来玉哥,母子都好,你放心哦。”
几个男人这才回到堂屋,边烤火边吃点心,喝茶。
李大爷对李涵章说:“昨天半晚上就开始吆喝,一直疼,生不下来。你们一来就生下来了……看来,这个娃娃和你们夫妻两个有缘,你当他干爹吧。”
李涵章看看来玉。来玉说:“我没有话说,爹看着好就好。”
来宝也说:“张大哥,你和么妹都跟我们家有缘。”
李涵章只好答应了,搓着手说:“我和幺妹准备了一份薄礼,只是今天没带上……”
“说这些见外的话做啥?”李大爷抽口旱烟,想了想,认真地说,“你是娃娃的干爹,给娃娃取个名字吧。”
“我?我给娃娃取名字?”李涵章从椅子上站起来,红着脸问李大爷。
“正巧也是你逢生,该你给娃娃取名字。”李大爷用烟锅子示意李涵章坐下,然后说,“你虽说没有读过书,但是走的路远,也是有见识的人。”
李涵章看看李大爷,又看看来玉和来宝,问:“真的要我来取名字呀?”
三个人都点点头。来宝说:“其实,从知道嫂子怀孕那天起,我就在爹妈面前说起过这件事情。但老辈子人迷信,不准先给娃娃取名字,怕不吉利。”
李涵章心里想,他们每个人肯定都已经在心里给娃娃想了名字,我说一个凑热闹。只是,取个什么名字好呢?他问李大爷:“娃娃是啥字牌?”
“新社会了,不搞那些封建迷信,不讲字牌。”没等李大爷开腔,来宝抢着说,“这是个态度问题。”
“可惜我拿钱送你上学哦!”李大爷在桌子腿上磕着烟锅子,对李涵章说,“新社会新气象,只要姓李就行。”
“叫李可贞好不好?”李涵章脱口说。但说完他就后悔了:李家的人怎么会同意给娃娃取这么个名字呢?自己怕是想儿子想疯了!
“听起好顺耳,是哪两个字?”李大爷问。
李涵章愣了一下,忙想起了自己是不识字的小商贩,就说:“不晓得,我只是觉得这个名字喊起好听。”
来宝大笑着说:“珂珍。好!这两个字的本意都是玉,一听就晓得是我哥哥来玉的儿子。而且,谐音可贞、可真,意思都很好。”
来玉望着弟弟,问:“你叽里咕噜说半天,我一个字都没听明白。”
“来宝,你把那两个字写下来,我去找个先生看看。”李大爷像是听出了一点儿名堂,对小儿子说。
“看啥嘛?那些算命子都是哄人的!”来宝虽说不同意老爹把名字拿给算命子看,但还是从口袋里拿出随身带着的小本子和笔,把两个字写出来,传给大家看。
李大爷读过两年私塾,认得几个字,看了看,说:“好!”
来玉没有读过书,看了看,只说:“硬是好!”
李涵章假装没有看明白,说:“这么多笔画啊?只苦了娃娃回头上学写名字哦。”
几个人于是大笑。
当天晚上,李涵章和陈么妹没有回花房子,就住在么妹以前住的那间屋里。半晚上,么妹把事情收拾完了回到房间,看到李涵章捂在铺盖窝窝里还没睡,问他:“咋还没睡?”
“高兴。”
幺妹脱了衣裳钻进被窝,把李涵章往里面挤了挤,说:“人家当爹,你高兴得睡不着?”
“我当干爹嘛,一样的。”幺妹身上冰冷,李涵章一把将她揽进自己怀里。
“是哦,这下真的不一样了。我们原先就准备了一些鸡蛋啊、小衣裳啊,礼太轻。要不,我们去城里给娃娃换个长命锁吧。”么妹举起左手说,“这个镯子够了。”
“你真的舍得你妈妈给你的镯子吗?”李涵章问。
“有啥舍不得啊?我听人说过,女人结了婚要是几年都不开怀,就可以抱养一个干儿子。对干儿子好,老天爷看见了,她就会怀上。”陈么妹蜷在李涵章怀里说,“办满月酒的那天就要送礼,最好是在年前把银锁拿回来。你明天就去,选好看的,要是银匠嫌我的镯子轻,你就再带点钱……”
“好的,好的,我明天就去古城。”李涵章把女人紧紧抱在怀里,恨不得把她按进身体里,让她变成自己的一根骨头。
第二十六章 虚惊
1
第二天一早,李涵章揣着陈么妹的老银手镯,先回了一趟花房子。他给陈幺妹说,是想回去拿些钱,然后到古城找银匠给干儿子珂珍打长命锁。实际上,却回去翻出了素芬给他缝的那件贴身小袄。结婚后,李涵章给陈么妹说过,这件小袄是家里人留下的唯一念想,不穿了,放起来。陈么妹果然给李涵章做了件新棉袄,让李涵章把旧袄宝贝一样地放在箱子底下。
李涵章回了家,关上门,把小袄取出来,在领上拆开一条小缝,取出了一个戒指。捏捏里面还有最后一个,李涵章心里想,就是天垮下来,也不能动了,不然以后还怎么有脸见素芬和可贞?小心地把领口缝好,李涵章把陈幺妹的银镯子放在小袄的袖笼子里,又把小袄叠好,放进箱子底下,又把戒指用开始包镯子的手帕包好,掀开棉祆,放进贴身衣裳的口袋里。
抽出了旱烟杆,李涵章坐家里,一袋一袋地吸烟,不一会儿,他和么妹的那间卧房里就雾腾腾的了。他在想四个人:他的生死兄弟周云刚,他的发妻王素芬、儿子可贞和现在的妻子陈幺妹。
今天是周云刚的祭日,但他李涵章却当上了干爹,要去给干儿子打长命锁;发妻和儿子杳无音讯,他现在却要拿着妻子留给他的首饰,去为另一个不是自己生的却要唤自己为“爹”的孩子打长命锁。是什么让这一切都在又一个大年到来之前,把自己推进了一个缠绕不开的“死结”里?
自己现在这种“娃娃婆娘三亩田”的小日子,是周云刚拿命换来的。在他祭日的前一天,另一个把自己唤“爹”的孩子出生了。自己以前光想着不生孩子,怕以后自己被抓,拖累了么妹,怎么就没想到,周云刚在说“娃娃婆娘三亩田”的小日子时,是把“娃娃”排在第一位的?怎么就没想到,不要娃,才是对么妹的不公平呢?她有做母亲的权利,更重要的是,自己真的被抓,也有个孩子陪伴着她,将来为她养老送终呀!
怎么样才能打开这个“死结”呢?就生一个孩子吧,无论是男是女,都是对周云刚、对么妹最好的交代!想透了这些,他找出一张纸,到屋外的灶膛里,扒到一个没燃尽的木炭,写了几个字:“云刚,好兄弟!等着,我们会有儿子的!”然后,慢慢地把它点燃……
做完这一切后,李涵章这才锁好门,往古城走。
青龙镇到古城只有十几里路,走路去很方便,坐船去更方便。李涵章来这里快两年了,不说来进货,就是路过,也早就把古城的街道摸得一清二楚,更何况抗战胜利后他送程将军的骨灰回来,对古城多少也有点印象。
这是个几千年来都没换过名称的小城,街道房子都还多数是明代的,少部分是被三百多年前的清军和三百多年后的日本飞机烧了之后又修复的。古城北面是山,其余三面都是水,所以,从广元顺嘉陵江去重庆,可以看到古城的西、南、东三面。古城是一座方城,城里的大街小巷都是正南正北正东正西朝向,百十来条街,条条都能从街头望到街尾,宽的像迎恩街可以两辆小汽车对过,窄的像水巷子,两个瘦麻秆对面过,都有一个要侧身。
不过,让李涵章惊讶的,不是这个古城的奇特结构,而是这座小城的包容性,这是他来这里之前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古城的县政府在内东街的铁塔寺里,南面有净圣庵、清真寺、宁济堂、寿山寺、财神楼、华光楼,北面有福音堂、东岳庙、南岳庙、治平园、七星台、巴巴寺,东面有马王庙、光国寺、五郎庙、太平寺、天上宫、文昌宫、陕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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