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香原本万县做,其名又叫口里酥;
夔府柿饼甜如蜜,巫山雪梨赛昭通;
奉节本叫夔州府,古迹白帝来托孤;
臭盐碛武侯显威武,河下摆了八阵图;
石板峡口水势猛,仁贵立桩拉匈奴;
言归正传加把劲,再往下走是两湖。
……
正是初夏,江风吹得人神清气爽。大贵的“吼声”在山间水面回荡,像是带着人在神游川江沿岸。李涵章经常在这条航道上往来,最喜欢听这些船工吼号子。船工号子有很多种,船行下水平水的时候、闯险滩的时候、行上水的时候,他们都会唱不同调子的号子。大贵现在唱的这段,是川江两岸的娃娃都会唱的《跑江湖》。一句句歌词钻进耳朵,一幅幅图画便随即出现在李涵章面前,让他想起童年、想起早些年坐船离开重庆去上海……
看了风景,听了号子,李涵章又和田老板摆龙门阵。不过,说来说去,话题最后还是绕到了青龙镇。
“从重庆上船,沿嘉陵江往上走,离古城最近的一个码头,就是青龙镇。那里是古城东南面最大的集市,来来往往的人多,开个铺子就能养家糊口。听街上的人说,青龙镇以前没有那么多人,日本飞机轰炸古城以后,好多城里人都往乡下跑,青龙镇来得人最多。我隔壁那家,以前在管菜园买米,日本飞机第一次来轰炸古城的时候,他们就来青龙镇租了房子卖牛羊肉。后来抗战胜利了,他们就把房子还给李大爷,又回古城去了。”田老板看着江水说。
“那你们为啥不直接从古城到重庆,再从重庆回宜昌?要跑来涪陵转一圈呀?”这句话李涵章昨天就想问,可那时候才见面,人还不熟,问不出口。
“她姐姐在这边。那个时候他们两姐妹在朝天门码头帮人搬货混口饭吃,妹妹和我结了婚,姐姐找了个涪陵船工。现在我们要回宜昌,这辈子也不晓得还能不能再见,走之前还是打个招呼好。”田老板看看张小凤和两个儿子,摇摇头说,“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人活一辈子,好难哦。”
这样一路说说话话,没多久,船到了丰都码头。大富问李涵章和田老板:“我要上岸去买点豆瓣和臭豆腐路上当菜,你们去不去耍一圈?”
田老板摇摇头说:“我不去了,两个娃儿在船上,怕她一个人看不过来,落水里就糟了。”
“我去。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走哪里去也就是屁股一抬的事情。”李涵章想了想,站起来说。
两人下了船,上了岸,到了丰都城里。正是赶场天,满街的人挤得屁是屁、嗝是嗝。大富问李涵章:“你是跟我去买东西,还是自己一个人去转转?”
李涵章看看挤挤挨挨的人群,说:“算了,我还是在这里等你吧。”
大富答应着,随即被卷进人流,像雨滴进了长江。李涵章左右看看,发现不远处有好些孩子正蹲在路边看一个老人家淋糖人。他笑了笑,也走过去看。淋糖人的老人家看样子手艺很好,他一只手举着勺子,均匀地往大理石板上浇糖汁,另一只手随后把一根细细的竹签放在糖人中间,然后用把特制的小铲子把糖人铲起来,就那么几下,一个栩栩如生的糖人便成了。一会儿的工夫,老人家便卖出了一个“武松”、两个“张飞”、三条“龙”、一只“凤”、一头“牛”、一匹“马”。
李涵章呆呆地看着,想自己小的时候也曾经在重庆的街头买过这样的糖人,也曾经很羡慕人家顺手几晃,做出来的东西就活灵活现。后来长大了,开始想要做“有作为”的人,眼里和心里都再也容不下这些艺人,连看他们一眼的时间都不想浪费。但是,几十年过去,自己有了一些什么“作为”呢?艺人依然在街头淋糖人,淋得还是那些糖人,来看来买的孩子却已经换了一茬又一茬,也就是说,这些糖人给一茬又一茬的人带来了快乐。自己呢?自己的一生让哪些人快乐过?远在香港的家人吗?远在台湾的上级吗?或者已经悲壮而死,或者下落不明的同僚和朋友吗?
李涵章正默默地想着,身边一个男孩拉了拉他的袖子说:“叔叔,你买不买?不买就让开些,你站在这里,把我们遮住了。”
李涵章“哦”了一声,不好意思地往后站。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喜欢糖人,却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买得起糖人,那些没钱的孩子最大的乐趣,就是看一种东西在艺人的手里变成了另一种东西,而且是一种他们喜欢的东西。他们喜欢,远娃和建娃也一定喜欢吧?李涵章想为两个孩子各买一个。可是,买什么呢?两个孩子都是在古城生的,古城是张飞生前镇守的地方,后来又死在那里、葬在那里,古城的人都把张飞当成他们的保护神,那就买两个“张飞”吧。决定了要买,却还不敢请师傅立即就做。糖人这东西,又脆又不经晒,一碰就坏,稍微有点温度就化。再美好的糖人,它能带给人的快乐和幸福都是短暂的,终归会很快融化掉。回望自己已经经历了三十多年的人生,有多少“糖人”已经融化!
天气有点儿热,李涵章一边暗自发着感慨,一边到路边的茶铺里去歇凉,要了一碗茶,慢慢喝着,听人摆龙门阵。
茶铺里,一个高个子茶客正在问另一个茶客:“曹麻子,听说你是立功以后回来的呀?”
“是,一等功。”那个叫曹麻子的人瞪着眼睛说,“你不相信啊?”
“是,我记得你好多年前被抓壮丁,去吃了国民党的兵粮,没有被解放军敲砂罐就不错了,咋个还立功了呢?”高个子靠在竹椅子上,晃着二郎腿问。
“你晓得的,那一年我十八岁,怕遭抓壮丁,就跑到山上去躲起来。有一天,饿得不行,趁天黑后跑下山来找吃的,我妈刚把包谷糊糊熬好,保长就带着乡丁来把我绑走了。开始我们打日本人,后来打解放军,再后来我们全团都投诚了。投诚你懂不懂?”曹麻子趴在桌子上问。
李涵章心知这个士兵未必认得自己,但还是格外小心,把茶碗端起来,遮住自己的半边脸。
那高个子晃着二郎腿说:“你以为我是傻儿呀?投诚就是起义嘛。”
“起义了,我们部队改了番号,成了从东北一路打过来的四野的人,随后,就开往广东。你说咋个扯了领章、帽徽,还是那身衣服,一变成解放军,打起仗来,老子就不怕死了呢?三天,晓得不?三天就拿下了广州城!然后,就开到宝安,在大鹏湾到赤湾一带,对付从香港那边过来的匪特,也堵截往香港那边逃跑的匪特。嗨!给你摆这些,你也搞不懂。我就是在那里立的功。”曹麻子说到这里,喝了一口茶,卖起了关子。
“咋个立的功嘛?摆摆听听。老子就不信,你会立功。”高个子伸长了长脖子,问曹麻子。
“那一天啊,老子执勤,看见一胖两瘦三个人过来。老子一看他们就不像好人,刚开口盘查,其中一个瘦子就露出了马脚。晓得我咋个发现的?风大,刮起了他的衣角,里边套的是国军的内衣。老子当过国军,认识那布料,当时就断定,龟儿子是要逃到香港的国军,正打算接着问,哪晓得那个瘦子心虚,撒腿就逃。我顺着深圳河追上了他,他想反抗,我就把他打死了。就是这次,我立了功。你晓得不?那个胖子,是国军的军长。抓了个军长,我的功劳大了,一等功!不过我也受伤了,肩膀上挨了那个瘦子一枪,这条胳膊,被龟儿子打废了。养好了伤,我就复员回来了。”曹麻子说话的时候,晃了晃右臂,却没有抬起来。
“既然是立功回来的,咋没听说你当官呢?”高个子还是不相信。
“本来组织上叫我当乡武装部长的,只是,你也晓得,我大字不识一箩筐,当那个部长不是给党和部队丢脸吗?”
听到曹麻子这样说,高个子放下架起的二郎腿,对曹麻子伸出了大拇指:“曹麻子,你哥子是条汉子,兄弟我佩服。说老实话,今天我请人约你来,是想给你说媒的。”
“兄弟,你莫要哄我,哥子我三十几岁的人,啥本事没有,啥家产没有,家里还有老妈要伺候,哪有女人会嫁我?”看来曹麻子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猛地一下站了起来。
“哪个哄你?我说的这个人是我的亲妹妹!”
……
曹麻子有没有答应高个子提的亲事,李涵章没心思听下去了。但曹麻子的话,却让他的心里蒙上了阴影。本来,自己是准备到了宜昌,再设法去武昌,然后再从那里想办法走粤汉铁路去广东的。一听曹麻子说起共军在广东宝安与香港之间的防务,顿时心里没底了。
正捉摸着,远远地,看到大富两手提着口袋过来,李涵章连忙付了茶钱,过去对淋糖人的老人家大声说:“师傅,要两个张飞!”师傅答应着,围观的孩子们也高兴地欢呼起来,“张三爷”、“张三爷”地喊着,羡慕地看着李涵章把两个张飞高高举起和大富一起走远。回到船上,李涵章把两个“张飞”给了远娃,让他给弟弟一个。远娃高兴得很,直喊:“谢谢舅舅,谢谢舅舅。”
4
正是涨水的时候,下水船行驶得也快,第三天傍晚就到了巫山,他们把船停在岸边休息。李涵章站在船头,看着岸上的城郭,想着此行到达宜昌之后,下一步该怎么办。想了一阵,心里有些烦躁,就返回了船舱。
站着没意思,躺着睡不着,李涵章自从三天前听到了曹麻子摆的龙门阵之后,心里一直乱糟糟的。这会儿,他一伸手,摸到了一团什么东西,拿过来一看,是一团旧报纸,估计是大富上岸包东西带回来的,没用了,被远娃捡进了船舱。
李涵章慢慢地把报纸展开,没有想到,首先看见的,居然是一列粗黑的新闻标题:英国政府宣布承认新中国!忙看下面的内容:
“今日,英国政府宣布承认新生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的合法地位,与此同时,美国则申明对新中国主张无定期延迟……中国政府已明确宣布了对历史上所有不平等条约的不承认立场,这就否定了英国继续统治香港的法律依据。我人民解放军也已抵达深圳河北岸,尽管英国从1948年下半年以后就派兵增援香港,但这些举动并不具有任何实质性的军事意义。英国虽不愿丢掉香港,但面对我解放大军又无力防守香港,因而只能选择与新中国政府保持‘尽可能友好的关系’……”
仔细看了一下日期,李涵章发现这是年初一月份的旧闻。这则消息,比曹麻子的话带给他的震撼更为强烈。英国已经向共党示好快半年之久了,那么,即使自己逃去了香港,也极有可能是不安全的。这则消息,几乎彻底让李涵章死了心,他转而开始担忧远在香港的父母妻儿……
李涵章把报纸又团起来,扔掉,然后走出了船舱。他要借着清冽的江风和沿岸的景色,让自己怦怦乱跳的心镇静下来。然而,在这巫山峡谷中,李涵章看不见云看不见雨,也看不见前途,只看见船头的浪花和船舷下面深不可测的江水……
二四八月天气长,
情妹下河洗衣裳。
清水洗来米汤浆,
情哥穿起好赶场。
大贵和桡工一唱一和,歌声像一条飞鱼在迷蒙的江面上飞过,又像一只猴子从沉寂的林子里窜出来,让一切在刹那间有了活力。
李涵章的心思被大贵的歌声打断,他听着听着,心情莫名其妙地好起来。再看看田老板一家,他很能理解为什么古代的女人“悔教夫婿觅封侯”了:倒是这些踏踏实实为老婆儿女的衣食住行忙碌的男人,有真性情,是真汉子。自己如果当初生在寻常百姓家,现在不也是和他们一样,虽说日子苦,但早就过上周云刚一直渴望的那种普通百姓的安逸日子了吗?可惜的是,无论顺水还是逆流,这木船可以往返,人这一辈子,却只有无法回头的一条道……
就这样,木船走走停停地行了十来天,一船人终于到了宜昌。
李涵章看着这个地处长江三峡西陵峡口,上控巴蜀,下引荆襄,素有“川鄂咽喉”之称的军事要塞,想起抗战爆发的时候,国民政府西迁重庆,中国民族实业也西迁入川,一时间宜昌成了西迁人员和物质的转运基地。他看过一份资料,大意是说“从1937年11月到1940年6月,由宜昌转运东下军队110万人,西上入川的机关、学校、工厂内迁人员及难民达150万人,中转旅客29万人,上驶转入川江的轮船105艘,抢运至重庆的各类物资125万吨”。武汉失守后,宜昌更是因为战略地位太重要,成了日军与国军争夺的焦点,所以,宜昌在抗日战争中遭到的破坏是空前的、毁灭性,1946年5月的《湖北省临时参议会会议记录》称,宜昌从城市毁灭的程度讲,可谓“破坏之甚,为全国冠”。这一点,李涵章仅仅从脚下这条坑坑洼洼的公路就能看出来。他长叹一声,在心里说:要是抗战胜利后就开始建设,宜昌现在哪会是这个样子?
大富大贵准备交货的时候,李涵章和田老板一家在码头上下了船。田老板不想在宜昌多停留,上了码头就要去找回老家的车。李涵章既然当了一路的舅舅,自然不能不管不顾,也忙着帮他们找车。只要看到车来,等在旁边的人就像狗撵来了一样往上一挤。李涵章和田老板将张小凤母子三个推上去之后,车已经开了,幸好有李涵章在后面,田老板抓着车门,李涵章在后面使劲儿一顶,他这才进去了。
看到汽车摇摇晃晃地走远,李涵章拍拍手,正打算走,竟发现那车又停下来了,忙跑上去问,才知道他们乘的这辆汽车破烂不堪,没开出几步便走不动了。于是,车上的人都下来,女人和小孩站在旁边跟着,男人全都来推车。李涵章加入进去,把田老板替换出来,让他带着老婆孩子跟着车门走。被轰炸后的路面坑坑洼洼,推了好一阵,汽车终于再次发动了。车门打开,这一次,李涵章看到田老板一家很容易就上去了。
站在原地看着那辆车跑远了转过弯之后,李涵章这才转回身,打算在轮船公司附近找个小客栈住下,看看宜昌的情况再作下一步的打算。
5
第二天一早,想了一夜的李涵章到了轮船公司,在岸边东看看西看看,想找个人打听打听,有没有开往武汉的船。
码头上的乱,跟菜市场的乱可不是一回事儿。那儿不光有男人女人的吆喝声、奔跑声,还有马和狗的吆喝声、奔跑声,各式各样货物的落地声,各样机器的轰鸣声……不过,越挤越乱,李涵章心里越踏实,因为在这样的时候,大家都在忙着自己眼皮底下那点事儿,谁有闲心有本事管其它人?
李涵章正悠闲地往前挤着,突然,他听到一阵尖锐、清脆、压倒一切的声音,“咣啷——哗啦”、“咣啷——哗啦”……
那是铁链碰撞铁板的声音!
码头上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声音吸引过去了。李涵章个子高,不用踮脚就能看到,一大队解放军和公安押了五六个人,正从下了一艘小型机船往自己这边走过来。那五六个人戴着手铐脚镣,人们听的声响,就是镣链子拖在仓板上发出的。
这么多人看押,还戴上了脚镣,一定是要犯。李涵章知道,一般长途押解犯人,只要不是重犯,是不会戴上脚镣的,最多铐起来。于是,便站到了更靠前处,想看个究竟。
这一看,却让李涵章大吃一惊——这些过来的人里,他至少认识三个!
那名身着米黄色警服、斜挎一把小手枪的,竟是半年多前,在成都安乐寺市场审问过自己,并最后把自己送进衣冠庙学习班的张振中!被押解的那几个人中,有两个是自己奉杨森之命,到大足亲自任命的东、西山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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