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军大老爷,我的腿……疼,我站不起来……”臧黄毛不磕头了,瘫在地上,像一堆泥。李涵章这才注意到,几个小时前,为了防止他逃跑,自己命令他解下了裤腰带,周云刚拖着他去找朱彪拼命时,这家伙的裤子,早不知道被拖掉到哪里去了,身上只穿着一件烂棉衣。现在也不知道是真的腿疼,还是天冷冻的了,上下牙“咔嗒咔嗒”地直响,浑身仍在打哆嗦。
李涵章扭身打开了自己的背篼——他看见了那只烤鸡,心里疼了一下,泪水又顺腮而下:云刚,好兄弟!你把最后的一点食物也留给了你大哥!你两天一夜没吃一点东西,你是空着肚子走的啊!
李涵章抹了一把泪,从背篼里翻出自己的一套旧衣服,扔到臧黄毛面前,对他说“先不要穿!我看看你的腿!”然后,从背篼里拿出急救包,面无表情地蹲下来,解开周云刚包扎在臧黄毛伤口处的烂布条,看了一下,对他说,“不要再嚎了!子弹只穿透了大腿外侧的一点儿皮肉,就这么大呼小叫的,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去,找个东西灌点儿水来,老子给清洗清洗,包扎一下。不然,一感染,你这条腿就得废掉!”
臧黄毛吸完大烟后浑身是劲了,听了李涵章的话,捣蒜一样地点头,急忙爬起来,一癖一拐地出去了。
藏黄毛在同伴身上找个一个葫芦,灌了些水回来。李涵章一点一点地浇着,把他的腿伤周围清洗干净,然后,用急救包里的酒精给他消了毒,又用绷带包扎好后,这才对他说:“穿衣裳吧!”
“共军大爷!你是好人,大好人!”臧黄毛边脱他那已经分不出颜色的、沽满污泥的破棉祆边哭着说,“共军大爷,你救了小的,还给我找大烟抽,给我包扎伤口,给我衣服穿……我看出来了,共军不是像朱彪那个龟儿子说的那样,在铜鼓寨,把捉到的弟兄们剥皮抽筋,点天灯,当靶子练刺杀!纯粹他妈的放臭屁、瞎造谣!共军都是好人呐……”
臧黄毛絮絮叨叨地说着,李涵章却听得心里难受——这种把戏,可不是朱彪发明的,自己以前不也玩过吗?但此刻,自己在这个可怜的家伙眼里,居然成了“好人”,成了“共军”!
李涵章正想着,臧黄毛又说:“共军大爷,依我看,你得赶紧离开这里,不然,要不了多大一会儿,你还会有麻烦。你就顺着我刚才给你说的那条路,翻过这个洞上面的山,下了坡,从另一条道往四川叙永走!听说叙永那边拉山头的少。朱彪不是就被共军打得从四川跑出来的吗?共军现在把四川稳住了,正往毕节开大部队呢。你赶紧走吧,不然,再晚了,就来不及了……”
“为啥?”李涵章听了这话,问道。
“刚才逃掉的那帮弟兄,这会儿肯定都跑到毛栗坪张司令那里去了。这边儿的情况张司令肯定都知道了。朱彪那龟儿子,和毛栗坪的张司令打的有联防联守协议,要是毛栗坪那边有事,金银山去增援;金银山这边有事了,毛栗坪那边来增援。”臧黄毛摸着李涵章给他包扎的伤口,巴心巴肝地说。
“是吗?我们和朱彪从早上打到刚才,咋不见毛栗坪那边儿来一个人增援?”李涵章仍有疑虑。
“嘿嘿,你以为他们都像你和那个不要命的周大爷这么仗义啊?刚才你们打得急火火的,那枪声,毛栗坪那边能听不到?张司令不傻,他不会让他的手下那个时候来送死。现在,枪声停了这么久了,估计张司令就要来了……”
“他为啥不打了才来?”李涵章心里明知道答案,但他还是这样问,想看看臧黄毛会咋回答。
“为啥?来捡便宜呗。死了这么多弟兄,他能捡多少枪支弹药啊?说不定,他一看朱彪死了,连我们的老窝都会给占了。共军大爷,我是不想再跟着他们混了,跟着他们,说不定那一天,这脑壳就搬家了,好死不如赖活着,我还想活命呢。”臧黄毛估计是被上午这一仗给打怕了,说话时,一直摸着那一头长着稀黄毛的脑瓜。
“臧黄毛,你真的准备好好回家过日子了?”藏黄毛的话,让李涵章想到了周云刚向往的那种日子,便问道。
“是呀是呀,共军大爷,只要你放我走,我就回家。我家里还有个七十多岁的老母亲呢。我回家去,好好孝敬她,再也不出来吃兵饷了。”臧黄毛说这话时,一脸的真诚,没有一点儿兵痞子气。
“那好,你站起来,试试腿脚,能走路不?”李涵章看着臧黄毛说。
臧黄毛咬咬牙,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在山洞里转了一圈儿:“哎哟,共军大爷,我的腿不多疼了,能走路了!你不但能飞檐走壁,枪法好,还能治枪伤,共军大爷看来都是神仙下凡啊!”
李涵章挥了挥手:“少拍马屁!能走路就好。现在,你听我的,我们去打扫战场,搜到的武器全堆在洞外,搜出的大烟土归你,要得不?”
“要得要得!”臧黄毛听了李涵章的话,嘴里立马淌出了哈喇子。
“那好,我们快些!赶在毛栗坪的兵马来到之前,把这些事儿干完!”李涵章说完,扭头就往山洞外走,臧黄毛也颠儿颠儿地跟上去了。很快,他们就把散落在洞口周围的武器归拢到了山洞外的一块平地上,包括周云刚冒死捡来的那六支长枪,和他扔在泥水里的卡宾枪。
“足有半斤哩,嘿嘿……够老子对付一阵子了。”臧黄毛手里捧着几坨黑乎乎的大烟土,宝贝似的往怀里揣。
李涵章没有理他,忙着把周云刚的那支卡宾枪拿开,把剩下的二十多杆长短枪、一堆装着子弹的子弹袋和六颗手榴弹拢到一起,然后对臧黄毛说:“滚回洞里,躲起来!”
臧黄毛一看,明白了李涵章要干什么,“哎呀,共军老爷。这些枪要是带到毛栗坪,卖给张司令,能换好多银元哦。你要炸掉?”
“滚回洞里去!听到没有?”
李涵章又吼了一声。臧黄毛赶紧跑回山洞,躲到大石头后边,探出脑袋往外看。
李涵章拉断了一颗手榴弹的引线后,箭一般地跑回了山洞,刚摁着臧黄毛的脑壳俯下身子,“轰”的一声响,一股冲天的烟雾腾起后,那些不知道杀过多少人的武器,被炸得粉身碎骨,飞上了天……
天空的细雨,依然在不紧不慢地下着,硝烟散去后,李涵章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对身边的臧黄毛说:“老子告诉你,你要真想孝敬你老娘,就滚回家去,好好过你的日子。以后,莫再摸枪,莫再抽大烟!”
“是是是,共军老爷,你说的对。小的听你的。”臧黄毛话音刚落,忽然洞外传来一声枪响。李涵章立即听出来了,那是枪声,但离这里至少还有一里多地!
“共军老爷,你赶紧走吧!这枪声,是从毛栗坪那边打来的。张司令的人,估计快到了!”臧黄毛看来真急了,居然往山洞外推李涵章。
“别急,老子的事儿还没办完!”李涵章一把推开臧黄毛,径直拎了周云刚的那支卡宾枪,压满子弹,去了峡谷里那条激流旁,站在水边的一块石头上,举枪对着凄雨弥漫的峡谷,“突突突突”,一口气打空了弹匣!
已经没有子弹了,但李涵章还是保持射击的姿势站着。过了好一会儿,他的手猛地一松,枪掉进了激流;腿一弯,跪在了石头上。
卡宾枪落水的瞬间,李涵章把头重重地磕了下去……
第十九章 新年
1
离开金银山后,李涵章和臧黄毛一路走得都很顺利。
李涵章背着背篼,手里拎着周云刚遗下的皮袋子。开始,臧黄毛想讨好李涵章,对他说:“共军老爷,这袋子我帮你背吧?”
李涵章盯他一眼,一字一句地说:“好好带你的路,这个老子还拿得起!”
臧黄毛听了,抓抓头皮,再不敢提这事儿了。当然,再往后走,他就算有这个心思,也没这个力气了。他有腿伤,拄着棍子越走越慢,走一阵疼得受不了,还得坐下来歇歇。尽管走得很艰难,但臧黄毛说他被抓壮丁之前,在古蔺和毕节之间“跑码头”,为了安全常常走这条路。
李涵章相信臧黄毛说的是真话:这条路由一段一段山路组成,每一段山路都像当地山民就近砍柴,然后沿路回家的路,走着走着,路就断了。但臧黄毛却能在树丛里找出一条小径插到另一条路上去……这样一来,虽然麻烦,但却安全,既没共军,也没棒老二。
一路上,白天饿了,遇到有人家,李涵章就找上门去拿钱换些吃的;找不到人家,李涵章就拎上枪,打几只野鸡,拢堆火,随便烤烤,填饱肚子。夜里困了,遇到有人家,李涵章就上门去说好话借住一宿;找不到人家,他们便找个山洞,随便对付一晚上。结果一路走下来,李涵章反倒成了臧黄毛的卫生员兼勤务兵。
李涵章和臧黄毛分手时,已经是六天后的中午了。李涵章要去叙永,然后过江到泸县,顺原路返回成都。臧黄毛要回古蔺老家,得往东走。坐在路边话别时,臧黄毛居然落了泪,翻来覆去地抹着腮帮子说:“共军老爷,你是我长这么大,遇到的最厚道的人。”
“兄弟,能够结伴儿经历这场事儿,又一路走了这么久,我们这辈子也算是有缘分,”李涵章从背篼里抓出几捆人民币,拍到臧黄毛手里,“给你,拿好了,回家去,戒了大烟,好好孝敬你老母亲!”
“共军大爷,你叫我……叫我……‘兄弟’?”臧黄毛呆呆地望着李涵章,望了好一阵儿,忽然把那手里的钞票往地上一放,从怀里摸出几坨烟土,“唰”地扔出了老远,“共军大爷……”
臧黄毛的话还没出口,李涵章打断了他。说:“要分手了,我也没必要瞒你了。我不是共军,你也别叫我大爷了。只要你把大烟戒了,好好走正道,用这些钱,回去娶房媳妇,好好孝敬老娘,好好过日子,你就是我的好兄弟。如果这辈子有缘分能再见面,我还等着看你老娘抱孙子,吃你婆娘做的饭哩。”
“哥子,我听你的,我听你的。我臧黄毛这辈子在哥老会受欺负、被抓了壮丁背上枪了还是受欺负,就你把我当个人,给我治伤,给我衣服穿,还给我钱……”臧黄毛说着说着,居然冲着李涵章跪下,“呜呜”地大哭起来。
“好了好了,兄弟,就此别过!哥子也谢谢你给我带路,要不然,我就落到张司令手里了。所以,你也是好人。”李涵章把臧黄毛拉起来,又把那几捆钞票塞到他怀里,冲他摆了摆手,“赶紧回家吧,要过年了。”
说完这番话,李涵章背上背篼,拎着皮袋子,往叙永方向走去。走出老远,回头一看,臧黄毛还站在那个岔道口,望着自己,便朝他挥了挥手。不管怎么说,臧黄毛还有个老娘可以孝敬,有个家可回,能过个团圆年。而自己呢?自己该去哪里?就这样四处亡命,何处才是头啊!
李涵章顺着去叙永的那条山道,又走了两天,终于看见一个镇子。镇子上会不会有共军的哨卡盘查?李涵章摸了摸贴身夹袄里那张假路条。路条是他被劫上铜鼓山后,霍金寿给他开的,还一次都没用过。真的遇到共军哨卡,不知道能不能蒙混过关?李涵章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听天由命吧。”李涵章抬手摸了摸领口,素芬给他缝的几枚戒指还在,心里稍微踏实了些。戒指在,和妻儿团圆的希望就在,就能过上周云刚说的那种安宁日子。只管往前走吧。
隐隐约约,镇子上传来爆竹声。李涵章算了一下时间:腊月三十,该过年了!便跺跺脚,迎着爆竹声走了过去。
2
进了镇子,李涵章警惕地左右看了看,还好,没有共军设卡的迹象。看到镇东头有一大片青砖瓦房,像是一户殷实人家,他想,过年了,这些人总不至于为难过路的人,至少用钞票换顿饭吃,应该没有问题吧?
镇子里散散乱乱地响着爆竹声,却既没有看到龙灯狮子,也没有看到人来客往,相反,在屋子外面玩的小孩一个个都穿着破旧的衣裳。路边有两个小孩捡哑炮,李涵章走过去问:“谁家的娃娃呀?能不能告诉叔叔,这是啥地方?”
还没等那捡哑炮的小孩子接话,李涵章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这是青杠坡呀。今天才大年三十,就有财神上门呀?”
李涵章转头一看,说话的姑娘不过十五六岁模样,也穿着一身补丁衣裳,端了个装了花生米的小筲箕,正看着他。
“小妹子,我是过路的人,就算是财神来早了吧。”李涵章知道,川人的习俗,在每年的正月初一,都有一些乞丐假扮成“财神”,专门到人家户门口去讨彩。
姑娘走到李涵章身边,转着圈儿看他,故意问:“就算是提前来,也要把行头准备好啊。你看你,背个背篼,提个破袋子,哪像财神呀,逃荒的还差不多。”姑娘的意思,李涵章很清楚,这是在挖苦他。按常理,那些“假财神”虽然平时穿得邋遢,可正月初一这天,却会想办法穿一件戏台子上的官袍,文官武官不论,鲜亮就好;戴一顶用彩纸糊的官帽,哪朝哪代不论,耐看就成;嘴边挂一串玉米须,白的黄的不论,能飘起来就行;脸上抹点油彩,左边右边不论,能逗人笑就可以;右手举一根金鞭,一定要是甘蔗做的,而且最好是甘蔗根部,这样又甜又粗;左手捧个托盘,装些金纸锡箔纸糊的元宝,大小没关系,但看起来得像金山银山;脚背上要用黑纸糊个靴桶子,至于脚底下穿的是草鞋还是没穿鞋,那就没人管了。就这样往人家门口一站,扬鞭托盘,大瞪双眼,不像财神倒像钟馗。不过,不管是管钱的财神,还是管中进士的钟馗,主人家都会高高兴兴地赏几个喜钱。
李涵章看看自己,这些天风餐露宿,再加上打了仗,身上泥呼呼的,确实跟个逃难的差不多,再看看姑娘,便回嘴道:“大哥莫说二哥,两个差不多。我没有置办行头,你也好不了多少嘛。”
姑娘正要回嘴,院门里出来一个老者,边在柱子上磕烟锅子边对那姑娘说:“素珍,过年过节的,来了就是客,莫要为难人家。”
李涵章看这老汉有些气势,虽然也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裳,但却不像一般的土老财那样委琐,于是,便多了一个心眼,把手伸出袖笼子,做了一个小动作。老者看见,眼睛一亮,抱拳道:“既然是自家兄弟,请屋里喝杯水酒。”李涵章也不客气,把背篼和皮袋子放在院子里,随着老者进了堂屋。两人坐定,李涵章取出那张“张世明”的假路条交给老者看,还是只说自己是做小生意的,路遇土匪,跑了几天,弄得灰头土脸,经过这里,来叨扰一晚上。老者瞄了一眼那张路条,笑道:“做派倒也真像生意人。哈哈……李主任啊,想来您已经认不得老朽了。”
李涵章大吃一惊,赶忙站起,盯着对方问道:“您老认识我?”
老者哈哈大笑:“李主任还记得在大足与王金鹏、姜生元结拜的事情吗?”
“你就是……”老者一提这两个人的名字,李涵章忽然想起了,老人家就是当初自己奉杨森之命到大足县组建“东、西山游击纵队”和那个两个“纵队司令”结拜时,给他们宰鸡准备血酒的舵把子就是眼前这位爷!于是站起来抱拳施礼,问道:“你不是在大足吗?咋来了这青杠坡?”
“兄弟,说来话长。我这个人,其它本事没有,婆娘多娶了几房。这里是我二夫人的老家,刚才你碰见那个,是我的女儿。我这几个婆娘里,大的就晓得吃斋念佛,刀架在脖子上都不吭一声;其它几个只晓得花天酒地;就这个老二,是当家的好手。她早年也跟我在大足,我娶老三的时候,她就不高兴;娶老四的时候,干脆带着女儿跑回了娘家。我过意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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