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眼前老是晃动着那本《四川匪调查》,老是晃动着陆大哥和胡二哥斜挂在腰间的大肚盒子。因此,他已经想好了,既然陆大哥、胡二哥跟自己走了这么久都没有怀疑自己的身份,还让他回成都去,他又何必再留在毕节呢?老话说“灯下黑”,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好藏身。至于到了成都后怎么办,只能到时候再说了。
和陆大哥、胡二哥同路走了几天,李涵章已经习惯了和人有说有笑。现在,他一个人从毕节出来,走在岭高路险的乌蒙山深处,走在石壁边、密林里的山路上,除了自己脚步声,他听不到其它人的声音。寂寞中,李涵章不由得又想起两位大哥,想起那个风趣的黄老爹。
想着想着,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之前,他和陆大哥、胡二哥一起走,过关卡、哨卡,都由陆大哥去通融,霍金寿给他那张“成都商贩张世明”的证明,一次也没用过。那假证明究竟管不管用呢?他心里实在没谱。况且,以前三个人一起走,不惹人怀疑,现在这样一个人走,却太显眼了,很容易让人怀疑是国民党散兵或者特务。根据在毕节城里看到的情况分析,这一带肯定驻扎了不少解放军,如果遇上,自然少不了要被盘查一番;而解放军是来剿土匪的,这一带,肯定也有不少土匪……李涵章这样想着,一路走得小心翼翼。
天空中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脚下虽说还不泥泞,但阴冷的山风吹过,却让人迈不开脚步,巴不得找个地方,生一堆火,睡个好觉。李涵章举着伞、披着蓑衣,猛然间想起“路上行人欲断魂”的诗句,心里越发悲凉。好在天快黑的时候,他看到路边有一个可以容身的山洞,忙走了进去。
原以为这一路只有自己一个人,却不料他一袋烟没抽完,洞外却响起一阵脚步声。李涵章侧耳一听,判断来的只有一个人,忙翻身拖着背篼贴着石壁躲了起来。
“格老子的,土匪满山窜,把山猫都吓跑了。就碰到几只竹鸡子,还遇到下雨回不了屋,硬是背时哦。”
听话音,李涵章知道进来的是个老猎人,一颗心放下,唤了声“老爹”,走了出来。老猎人看了李涵章一眼,没搭理他,独自走到山洞的另一头,“嘭”的一声把怀里抱的东西扔下。
李涵章讨了个没趣,就近靠着石壁坐下,不再吭声。
老人三五两下把火升起来,火光中,拎着一只野鸡出了洞。再回来时,手里的野鸡变成了土鸡,裹上了一层厚厚的稀泥。老人在火堆旁坐下,把竹鸡子吊在火堆上烤着。都闻到肉香了,突然转头对李涵章说:“不自己过来,想要老子请啊?”
李涵章“嘿嘿”笑着,往火堆边走边说:“怕叨扰老爹。”
“老子人还没有枪高就出来打猎,怕谁叨扰?你莫要跟我拽这些文绉绉的言同。”老人扒拉着柴火,火光中,李涵章看见一条从额头到嘴角的伤疤像蚂蟥一样趴在老人脸上。
“咋不说话?要去哪儿?”老人也不看李涵章,梗着脖子问。
“我从成都过来做小生意,到毕节不敢往前走了,现在回叙永。”李涵章老老实实地回答。
“这兵荒马乱的,不在家待着,跑出来做啥生意?”老人转着吊起来的鸡,白了李涵章一眼。
“狼虫虎豹横行,您老人家不在家待着,跑出来打啥猎?”李涵章和他开玩笑。
“有意思,这话说得对我老子的脾气。”老人说着,把竹鸡子从架子上取下来,往脚边猛地一摔,从泥壳中剥出一只白嫩的光鸡,撕了一半给李涵章,“吃吧。”
李涵章把鸡肉接过去后,老人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扁壶,拔开塞子,一股酒香顿时扑鼻而来。李涵章没等老人把扁壶给自己,就赶忙说:“我不喝酒,在关二爷面前发过誓的。”
“不喝酒好。”老人第一次正眼看了看李涵章,说,“从毕节过来的?”
“是。听说闹土匪,厉害得很,不敢再往前走了。”李涵章啃了一口鸡肉,感觉自己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的东西。
“最好莫要走毛栗坪哦,那里闹土匪,凶得很!解放军来了,好不容易过了几天安稳日子,龟儿子的,前些日子,趁解放军往四川打,土匪特务又把赫章、威宁、织金给占了去,还到处乱杀人。老子跟四条腿的家伙斗了一辈子,可不敢跟这些两条腿的家伙斗,怕他们,就只好带着全家,躲到深山老林里,等着解放军把他们打跑了,再搬回去。”
听着老人说的这些话,想想在毕节看到的解放军,李涵章心里乱糟糟的。得民心者得天下,这句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那几个“起事”的县,就像铜鼓山的铜鼓寨,再怎么闹,也是枉然。“党国大业”大厦已倾,想想这些年,真像做了一场春秋大梦,可他有什么办法呢?眼下他无论如何都只有沿这条路回成都去,不然的话,事情拖得越久,回去以后就越说不清楚这一路上的行踪。因为那张改名为“张世明”的外出证明,与“周耀祖从成都到云南卖铁货买白药”的证明,上面填写的往返路线是一致的,要是中间断了线,说不定就会惹来大麻烦。
老人看李涵章心事重重,也不多问,吃了鸡喝了酒,和衣躺在火堆边躺下,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
李涵章却没有老人这么洒脱,和陌生人在一起,他一向不敢睡踏实。可迷迷糊糊睡到天亮,李涵章醒来时,却发现石洞里只有自己一个人!老人是什么时候走的?自己怎么一点都没察觉?李涵章心里一阵惭愧:毕竟,人家是打虎驱豹的猎人啊!
2
四川人把两座山之间的狭窄地段叫垭口。
李涵章远远地看见那个叫做毛栗坪的垭口时,心里就像残兵经过后的调料铺子,眼前就像残兵经过的绸缎庄,什么味道、什么颜色都有。他觉得,自己现在的人生,就是处于一个垭口。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翻过这个垭口,更不知道翻过这个证口后,山那边有什么在等自己。
毛栗坪垭口让他如此紧张,不仅仅因为昨晚遇到的老猎户提醒过他,“最好莫要走毛栗坪哦,那里闹土匪,凶得很!”更主要的原因,还在于这里的地势:一般的垭口都是光秃秃的,一眼就能看到对面山,但这里却是一片老树林。尽管已经是深冬,这个垭口上却多是密密麻麻的常绿树木,而且不时有鸟雀惊恐万状地从那里飞出来。
这让李涵章想起了《水浒传》里吴用智取生辰纲的黄泥岗。当然不仅仅是黄泥岗,那些拦路抢劫的勾当,不多是发生在人烟稀少的密林里吗?李涵章在路边坐着抽烟,看看能不能等到一个人或更多的人一同赶路,这样不仅可以有个照应,也不会引起解放军的怀疑。可是,等来等去,快晌午了,还没有等到一个人。李涵章把心一横,背上背篼,朝毛栗坪垭口走去。
沿着山路进了树林,李涵章看到,树林里的植物,高的是一棵棵比人的腰杆还要粗的常绿沙松,中间是不成形的落叶乔木,下面是密密麻麻盘根错节的灌木。一条半米宽的青石板路从中间穿过,撒着稀稀落落的斑驳阳光,寒气袭人。李涵章不由得暗叹:真是一个打伏击的好地形!于是紧紧勒着肩膀上的背系,稳了稳背篼,踩着落叶疾走……猛然,有雀子从身边的林子里扑棱棱地飞出来,随即,有人在灌木丛里高喊一声:“站住!”
话音刚落,两边树林里各跑出来五六个人,有的穿短袄拿马刀,有的穿旧军装端长枪,一看就知道不是正规军。
“干啥的?检查!”
领头那个穿旧军装、长着大鼻子的高个儿朝李涵章吆喝道。李涵章转头看了一眼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顿时愣住了:这个人怎么那么脸熟啊?但听声音却又很陌生……在哪里见过他呢?
“过路的,过路的。”李涵章来不及多想,忙回答。尽管他袖口里拢着左轮,背篼里有柯尔特手枪,但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动武。因为他心里清楚,这些家伙做事情毫无章法,除了面前这些人之外,说不定暗处还藏了几杆枪正瞄着自己呢,稍有不慎,就可能挨黑枪;还有,如果真动起手来,枪声一响,引来更多的土匪,那会更糟糕,好汉难敌四只手,到那时要是死在这帮毛贼手里,一世英名,可就万劫不复了。所以,他站在原地,双手抓着背系,一动不动。
“过路的?”一群人围上来,把李涵章困在中间以后,大鼻子用他的长枪指着李涵章的胸口说,“给老子落教些,敢乱说乱动,老子的枪不认人。”看到李涵章丝毫没有反抗的样子,大鼻子把枪一辉,又对手下的人说,“把他给老子捆起来!”
“慢着!”李涵章忽然底气十足地吼了一声,一下子把那帮人给镇住了。
“看着你们也是行伍出身的人,咋做起了这种勾当?我是从毕节城出来的。谁是你们的长官,我有话跟他说!”李涵章指着那几个穿旧军装的家伙,口气不容置疑地说。
“你算哪根葱啊?也想见我们的长官?凭啥?”那个大鼻子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这动作,李涵章眼熟极了。
“就凭这个!”还没等那个大鼻子反应过来,闪电般的,李涵章左手一甩,左轮手枪从袖筒里滑到了左手里;右手一抬,柯尔特手枪从背篼里拎在了右手上。前后不过两秒钟,两支枪就顶住了大鼻子脑袋两侧太阳穴!
“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大鼻子立即成了熊包。“扑通”一声跪倒了地上,先把自己手里的王八盒子往地上一扔,随后,又歪了歪脑袋,冲周围的一帮虾兵蟹将拼命吼:“都……都他妈的把枪放下!听这位大爷吩咐!”
围着李涵章那几个穿旧军装的家伙被李涵章的身手吓傻了,正呆呆地站着,听了大鼻子的话,立即把抢收了起来,傻傻地看着李涵章。
“带路,领我去见你们的长官!”
李涵章将两把手枪往大鼻子的脑袋上顶了一下,大鼻子立即哭丧一般地吆喝道:“听到了没?给这位大爷带路!”说完,浑身筛着糠,对李涵章说,“大爷,我绝对老老实实,你让做啥,我就做啥。你要见长官,我带你去见长官,要得不?”
“只要你不动歪心眼儿,你的脑壳就还会在你脖子上好好长着,你龟儿子要是使坏……嘿嘿……”李涵章朝大鼻子屁股上踹了一脚,“给我滚起来,带路!”
“要得,大爷。小的给你带路,带路。”还在地上跪着的大鼻子,浑身打着战站了起来,带李涵章沿着石板路出了树林。
一路上遇到的人,有穿旧军装的,也有穿短夹袄的。看来,这些土匪是由两部分组成的,一部分是本地的土匪,另一部分是被解放军赶到这里的国军散兵——只是不知道是哪支部队、谁的手下。
沿着山路走了一个多时辰,他们上了山腰,经过一个水塘进了一座破庙。在一股浓重的狗肉香味中,李涵章用枪顶着大鼻子的脑袋,进了山门。
把大鼻子押进那座破庙后,李涵章四下里看了看,破庙里没有僧人,这里一堆那里一坨,四仰八叉倒在院子里的,要么穿着旧军装,要么穿着短袄。破庙的大殿里,佛像座下原本放蒲团念经的地方,现在吊着一口大行军锅,锅下湖色的、蓝色的、黄色的火焰像无数舌头在翻卷,锅上面翻腾的热气直往佛像的脸上冲。围着锅,有几个人在劈柴烧火,有几个人在另架小锅做饭,还有几个在探头看着大锅,似乎想知道面里煮的狗肉熟了没有。看来,这里就是他们的老巢了。李涵章押着大鼻子一进门,就注意到,佛像前的供桌上,竖着几支蜡烛,还有一个香炉,香炉里插着几根没有点燃的供香,估计是这帮溃兵来之前,这座破庙的香火还很旺。
庙里这帮人一看大鼻子被一个背着背篼的汉子押进来,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短暂的死寂之后,破庙里忽然一阵嘈杂。李涵章用余光一扫,看到两个不怕死的家伙正在端枪。
李涵章左手一抬,两枪响后,那两个躲在破庙东南角的家伙,每人右手腕上中了一枪,立即哭爹喊娘地号叫起来。
李涵章右手一抬,四声枪响后,供桌上的四支蜡烛,好好地立着,上半截却不知飞哪儿去了。
李涵章厉声问道:“都给我老实点儿,说!你们的长官呢?”
“大爷稍等,差……差人去请了,一会儿就到!”几声枪响过后,有一股又骚又臭的味道从大鼻子的裤脚下漫出来。
见识了李涵章的这般身手,残兵散勇们被吓傻了,都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看到大鼻子那副熊样儿,更不敢随便动一下。
“你,过来!”李涵章一看这帮人被自己彻底镇住了,左轮枪仍顶着大鼻子,柯尔特手枪腾出来,指着一个瘦得像麻秆般的家伙说。
麻秆溜溜地走过来,“大爷,您吩咐。”
“这龟儿子敢惹老子,解了他的裤腰带,把他给我捆到柱子上!”李涵章用枪指了指破庙里的那根油漆斑驳的木柱子说。
“是,大爷!”麻秆立即把大鼻子的裤腰带解掉。
大鼻子的裤子立即退到脚脖子上,一股刺鼻的屎尿味儿冒出来。
等麻秆把大鼻子拴到了破庙里的柱子上,李涵章肩膀一甩,背篼就滑落到了供桌上,然后,他面朝庙门,坐到供桌旁的椅子上,两支枪口冲着破庙里的那帮家伙,等他们的头领过来。
等了一阵子,仍不见动静,李涵章不耐烦了,端着枪,围着大鼻子转了一圈,对麻秆和其它的几个人说:“给老子把他看好!老子好好地在路上走,无缘无故地,这家伙跳出来惹了老子,跟其余的兄弟们没关系。只要兄弟们不惹我,老子就跟你们相安无事,不然……嘿嘿……你们刚才也都看到了。老子现在就坐在这儿,等你们当家的来了,理论理论。”
“是是是……”那帮人眼睛一直盯着李涵章端在手里的那两支枪,生怕枪口冲向自己,一个个地往后躲。
这个人像谁呢?李涵章让麻秆把椅子端过来,坐到大鼻子面前,看着对方的大鼻子。看了好一阵,终于想起,这个人的长相有点儿像他的副官江辉琦。
3
李涵章第一次看到江辉琦,是在南京。
17年前的夏天,李涵章从上海来到闷热异常的南京城,凭借曾就读于黄埔军校和上海法学院的资本,报名参加了那一年的国民政府高等文官考试。笔试科目除了国文、国父遗教,其余大多和法律有关,比如宪法、财政学、经济学、民法、刑法,中国近代史、外文、国际公法等等。李涵章在考入黄埔军校之前,曾在四川政法学堂上过两年学;从黄埔军校毕业后,又去上海法学院读了三年的书,所以,尽管这次考试只在一万多人里录取一百多人,李涵章还是以高分顺利通过了笔试。
比较起笔试,口试就要简单得多。对李涵章来说,无论是“治学经验”还是“个人理想”,都算不得新鲜话题。虽然他1911年出生在重庆,但少年后一直游学在外,同学多、交游广。这些经历,足以让他面对众人,侃侃而谈。
当然,他如此底气十足,还因为他心里最清楚,曾就读于帝国大学法律系的父亲,和考试院院长戴季陶是老朋友……
在考试院门口张榜、院长宴请过上榜者之后,授奖典礼就开始了。考试的目的,是为了给国家选拔高等文官,而此前的所有努力,为的都是这一刻:因为典礼举行之后,才意味着他们的“高级文官”身份被真正确定,才会被分配到政府各部门去,由此走上仕途。按照以往的惯例,典礼应由院长戴季陶主持、南京国民政府主席蒋介石致辞,但不巧的是,那几天蒋校长不在南京,代表他前来致辞的,是浙江省教育厅长陈布雷。
陈布雷走进会场时,身后跟了两个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