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说法,是在暗示,明军的胜负完全取决于一门大炮。这么说,是否公平?
也不尽然。
泗川之战确实是因为一个偶然性的意外而转折,但这偶然之中,又蕴藏着必然。
如果董一元肯听茅国器的建议,先攻固城,局面或许会大不相同。
如果郑起龙的建议被采纳,围三阙一,说不定岛津会选择出逃,而不是困守。
如果彭信古的部队严守纪律,不抢攻入城,而是留在阵位上照顾大炮,说不定那门炮便不会炸膛。即便炸膛,也不一定会引燃火药库。
如果郝三聘、马文呈与师道全三部骑兵在事发后没有逃走,而是前进支援,说不定日军的反攻会被扼杀在萌芽中。
如果明军诸部都像祖承训、茅国器等人治军有方,虽惊不乱,一营一营徐徐后退,日军便不会有这么多机会展开屠杀。
这一连串“如果”说明,中路军在进攻之前,已经存在着严重的纪律问题。诸部各行其事,打顺风战就一窝蜂地冲,战况不利就一哄而散,缺少整体的协调性。
日军面对的,实际上不是三万五千人的大军,而是一大堆支离破碎的小部队。这样一支军队,面对少数敌人会发生溃败,其实一点都不意外。
泗川大捷的消息传到日本,五位托孤大老都大为欣喜。他们正在发愁怎么撤军,岛津的这场胜利,为最后的撤离创造了极为有利的条件,等于帮了他们的大忙。
德川家康、前田利家两位实际掌权者给了岛津家丰厚的赏赐:岛津义弘受赐长光刀,以及四万石的封地;岛津诚恒受赐正宗刀,封近卫少将,出水地区为封邑。
至于明军这边。董一元撤退的时候,忽然想起来在日军里还有一个大号内应郭国安,遂派史世用再度前往日军营寨,看是否能走郭国安的路子,跟岛津议和。
史世用到了岛津营内,见到了岛津义弘。岛津义弘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没有理睬他的和谈请求,反而说:“你们等着吧。我先破星州,再取汉城,咱们到时候在辽东再相见吧。”
史世用回来告诉董一元,董大帅居然信了……
他连滚带爬地找到邢玠,说大事不妙大事不妙。邢玠一听,鼻子差点气歪了。
你董一元这什么智商?敌人这明摆着就是胡吹大气,你居然也信?你信也就罢了,还敢吃了熊心豹子胆,想擅自和谈?你他妈知道那些援朝大员里有多少人就栽在了“和谈”二字了吗?你害你自己不够,还要害我呀!丁应泰就在旁边支楞着耳朵呢你知道不!
邢玠大骂了一顿董一元,然后对史世用说:“你去告诉岛津义弘,我这就整顿军队,再来相斗!”
邢玠到底是明白人,他知道日军的痛脚在哪里。岛津在泗川是侥幸胜了,但战略劣势却丝毫没得到改善。如果明军再来一次,他真不知道能否撑过去。
果然如邢玠所意料的,史世用三进岛津营,把邢军门的话复述了一遍,岛津义弘沉默不语,本来咧开的大嘴又合上了。
稳住了日本人,邢玠开始下狠手处理。这次他不打算隐瞒了——事实上也瞒不住——直接把情况告诉徐观澜,汇报给朝廷。
朝廷的处理意见很快就下来了:郝三聘、马呈文两个率先逃走的将领被枭首示众,师道立革职;彭信古念在有破门之功,死罪免去,活罪难逃,充在军中,戴罪立功;董一元革官御,降府职三级。
茅国器后来总结泗川战败的原因,一共有五点:一是进兵太晚,让岛津从容把倭城修完;二是明军不攻固城而先攻泗川;三是陈璘水师没有及时跟进,封锁海路;四是明军没料到日军也有火炮,而且受到了火药库爆炸的影响,完全被打糊涂了;五是岛津反击及时,奋战勇猛。
泗川之战中,明军的伤亡数字一直存在争议。有说损失三万的,有说损失过半的,这些说法都太过离谱。
还是老办法,我们可以详细分析一下明军伤亡一般都出现在哪个阶段。
伤亡最大的部队,是彭信古的三千人。这支部队只剩下七八十人,基本上等于是全军覆没。
茅国器的部队总数为三千,伤亡大约是在七百人,伤亡近四分之一;叶邦荣所部伤亡率也差不多,一千五百人,估计战死者也有三、四百人。
也就是说,最靠近泗川城的三支部队,阵亡人数在四千出头。
中路军的其他部队里,郝三聘、马文呈、师道立早早地就跑了,又是骑兵,基本没受多大损失。祖承训、蓝芳威因为不在主战场,撤退也很及时,伤亡也不大。其他如柴登科、杨绍祖、秦得贵等人,多为骑兵,跑起来也不是日军能追及的。
值得注意的是,明军在泗川之战前后死亡的将领包括李宁、卢得功、方时新、徐世卿等。这里除了徐世卿阵亡于大溃败以外,要么病死,要么在早期战死。中路军的指挥层在大溃败中并未蒙受巨大损失,他们还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组织度。
也就是说,在那一场溃败中,明军不是完全地跑成一片散沙,而是以这些参将、游击为一个个小核心,拼命向北运动。伤亡情况,基本上都出现在这些小核心外围以及后面的离散明军。这些人跑得漫山遍野,看着很多,实际上数量并不大。
彭部全军覆没,姑且不论;茅、叶以步兵深陷敌阵,伤亡率为25%,那么位于阵后的其他骑兵部队伤亡肯定不会超过这个比例,最多也就10%的伤亡率。三万明军,百分之十就是三千人。
三千人加四千是七千人,这个数字与《宣祖实录》记录的明军伤亡数字基本吻合;另外《再造藩邦志》里说步兵阵亡者三千,骑兵也多有伤亡,步骑比例也差几近之。
七千人,足足七千名明军士兵倒在了泗川到晋州之间的土地上,倒在了距离胜利最近的时刻,这足可以称为援朝战争第一惨败了。
十月初六,泗川惨败的消息传到了正在围攻蔚山的东路军中。麻贵一听,大为震骇。中路的溃败,意味着泗川、固城日军可以肆无忌惮地向蔚山增援,士气此消彼长,这一仗变得不好打了。
麻贵留下四员将领在蔚山附近的毛火村监视加藤清正,然后带领大军移屯到庆州,而他的行营则移到了更北边的永川。蔚山之围,不战自解。
麻贵不甘心就这么退回去,也不敢冒险继续作战。于是他打算停在永川观望一下形势,看看中路军失败以后,西路军的进展到底怎样。
那么,刘綎的西路军在这期间,到底干了什么呢?
第二十二章 倭桥胜败
刘綎的西路军其实是三路军中出动最早的,他们的集结地点是公州,然后在九月十一日誓师南下。随行明军有两万之众,还配发了朝鲜最能打的陆军将领——都元帅权僳。
当初分配朝鲜军的时候,明军三路主帅都希望有权僳助阵,吵得不可开交。最后还是朝鲜国王站出来发话,把权僳分配给了刘綎。
三路主帅里,朝鲜国王李昖跟麻贵关系一般,压根不认识董一元是谁,但是对刘綎印象最好。刘綎第一次来朝鲜,虽说没打什么大仗,但一直表现得很积极,明里暗里嘲讽李如松怯战,把朝鲜人哄的很开心。所以这次发生争执,鲜国王李昖拉了一回偏架,偏袒了刘綎一把。
大军誓师出征以后,刘綎把部队分成三路:西路军让吴广带着五千六百人,与权僳从乐安南下;王之翰、司懋官、李宁带着八千人走求礼、光阳;刘綎亲自带着李芳春等近万人,直奔顺天而去。
这个架势很有气魄,咄咄逼人,要从三个方向把顺天日军一口吞下。
可明军的行军速度,却跟这个进军态势完全不搭配。刘綎一路上走走停停,走走停停,走的比蜗牛都慢,一副完全不着急的模样。
刘綎倒不是不着急,他只是在等待。
和加藤清正、岛津义弘一样,小西行长也舍弃了朝鲜旧城,盘踞在新建的倭城里。这座倭城修在了顺天附近一处临海险峻之处,地形比法叱岛还要险要。小西行长修建的石制倭城地基很窄,但是特别高大,被远近的朝鲜人称为倭台。而朝鲜古语里“桥”与“台”发音类似,结果以讹传讹,成为倭桥城。
听到明军来袭的消息,小西行长立刻收缩防线,把第二军团一万三千人的主力全撤到倭城里。与此同时,他还派人偷偷向岛津义弘发出求援,让泗川日军尽快调来一部增援。
这个情报被刘綎侦知到了,他觉得很不踏实。
西路军是三路军中最弱的一环,如果要面对两路日军,肯定吃亏。再说了,西路军主力是川军,那都是刘綎自己攒下来的家底,跟中路军董一元那数万死了也不心疼的混合部队不一样。出于这种心理,刘綎觉得自己太吃亏,给董一元写信,让他快点在中路施加压力,等泗川日军退回以后,他再打顺天不迟到。
也就是说,麻贵在东路望着中路进展;董一元在中路望着西路进展;刘綎在西路,还等着中路有突破,三路明军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恰好这时候小西行长主动给刘綎写了一封信,表达了议和的愿望。
刘綎一听,乐了。在明军将领印象里,小西行长是个庸将,动辄就想跟人和谈,缺乏加藤清正一样的勇气。刘綎盘算的是,如果能借和谈的机会把他诓出来,一战擒下,岂不是省了许多麻烦?
两位使者去了倭城,带回了一份极其重要的情报给刘綎:“秀吉已死,诸将思归。”
刘綎一听,大喜过望。这时机实在是太完美了,既然敌人要退,那就没必要拼命了嘛!他趁热打铁,派了一个叫吴宗道的人继续去跟小西行长联系,商定和谈的具体细节。
吴宗道跟小西行长说:“你当初差点就封给大明的官。我们知道你是诚信,坏的是加藤清正。你们现在混不下去了,赶紧跟我们和谈得了。”
小西对吴宗道的说法将信将疑。他也不是没跟明军面对面和谈过,但那些遭遇实在不是什么好回忆。刘綎一看小西态度不是很积极,有点急,他为了表示诚意,居然单枪匹马来到倭城前,每次目送着吴宗道进城,方才离去,活像一个每天去女生宿舍楼下痴痴等待的男大学生。
看到刘綎这么浪漫,小西终于消除了疑心,决定试着跟他谈一谈。
九月二十日,明军抵达顺天旧城。刘綎兴高采烈地给小西发短信,说我已经到了,你出来吧。
小西精心打扮了一下,带着五十个人离开顺天倭城,奔着旧城而来。满心琢磨着和谈的小西万万没想到,刘綎已经安排下了大军等着他。
这也怪日本人没记性。明军将领的和谈,永远都是不能相信的。明代的政治生态,注定了所有真心想和谈的明军将领都不会有好下场——所以远的李如松,近的杨镐,他们召人和谈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掷杯为号,左右刀斧手杀出。
为了迎接小西行长,刘綎可是费尽了心思。
他找了一个旗牌官员王文宪冒充自己,而他自己则装成千总的模样;另外还找了个虞侯冒充接伴使李德馨,还有一个朝鲜军官卞弘达冒充都元帅,整个扎了个草台班子。刘綎自己则穿上千总的服饰,给假刘綎在一旁捧着箭壶。
在大帐四周,刘綎埋伏下了重兵火器,还安排了二十只信鸽。刘綎跟诸将约定,只要看他离开大帐,立刻点炮为号,四面杀出。同时放出飞鸽,通知王之翰、司懋官,让他们一见白鸽飞起,就从光阳杀至倭城,拦住退路。
小西行长带了五十人离开倭城,走过海农仓以后,忽然发现附近明军甚多,心里有些生疑,吩咐左右多多留神。
等日方一行抵达明军大帐以后,假刘綎一干人等出来相迎。双方互相寒暄了一阵,这时小西看见真刘綎在旁边站着,手里还捧着个箭壶。他走过去打量一番,说这人面相不错,是个有福之相。刘綎大惊,以为自己被识破了,连忙借故离开帐篷。
一出去,他立刻喝令放炮放鸽子放狗,准备动手。小西本来就满腹疑窦,一听外头炮响,马上醒悟过来,带着那五十个随从抽刀杀出帐篷,抢过马匹就走。《明末纪事本末》里写到这一段时,把小西的夺路而逃写的很帅,说“行长腾跃上马,从骑一字雁列,风剪电掣,旋转格杀。”
却说小西杀出重围,头也不回地就往倭城跑。王之翰带着苗兵前去拦截,但战马不够,跑不过小西,眼睁睁看着他跑进城里,把门一关,再也不回来了。
关于小西如何觉察刘綎计划的,有好几种说法。有的说小西走到一半,明军的鸽子不小心放早了,惊动了小西,立刻拨马回城,根本没见到刘綎;有的说刘綎军中有一个降倭的千总,在半路拦住小西泄露机密,导致他中途就跑回去了。
不管是哪种吧,反正小西是顺利逃回倭城了, 刘綎的“和谈”计划失败。
刘綎还不甘心,又派人去解释,说昨天我们放炮是礼节,没别的意思。小西行长心里想你当我白痴啊,随口敷衍了几句,打死也不出来了。
既然不出来,没办法,索性直接打吧。
恰好陈璘和李舜臣的水军也已经靠近顺天了,已对日军形成了夹击之势。于是刘綎下令,水陆并进,一齐攻城。
陈璘、李舜臣的水军是在九月十五日离开水军基地的,在罗老岛盘桓了两天以后,于十八日出发,经防踏抵达左水营,并于二十日上午八时许来到顺天倭城西南侧的柚岛。
之所以走的这么慢,是因为两位主帅爆发了矛盾。
这一路水军的战略任务,是横扫全罗、庆尚海域。由于水战的特殊性,所以邢玠没有规定联军具体的作战路线,要指挥官自己酌定。
陈璘认为应该先易再难,先去讨伐在南海岛活动的朝鲜伪军;李舜臣却认为那些伪军根本不足虑,只要干掉日军主力,他们肯定不战自溃。两个人在左水营就这个分歧大吵了一架,陈璘逼急了,说要请出皇帝的尚方宝剑,谁不听命令就斩了谁;李舜臣也急了,脖子一梗,说你杀了我得了,反正我只打日本人,朝鲜人不打朝鲜人。
这时候刘綎进军顺天的消息传了过来,亟需水军配合。这才算是为两个人解了围,陈璘接受了李舜臣的意见,先开往顺天去打小西行长,再回头收拾南海岛伪军。
在九月二十日夜间,陈、李水师抵达了顺天前洋。到了次日清晨,因为潮水太浅不便近战,舰队就围绕在顺天倭城近水海岸,用舰炮向城内射击。小西行长一看外洋旌旗飘动,飞扬炫目,层层叠叠全是明、朝的黑帆大船,吓得不敢出城,一直憋到夕阳快落山了,才派出一彪人马出来试探。这支人马被陈璘的海军陆战队——土狼兵打得溃不成军,惊慌退入城中。当天夜里,李舜臣怕日本人夜袭,亲自带兵在各营通宵巡逻。
这一天南海的朝鲜伪军想摸过来占便宜,结果被联军早早发现,迎头痛击,夺船抢粮,伪军被迫登陆逃遁。
九月二十二日一大早,趁着涨潮,联军水师大举进攻。小西行长觉得总是龟缩在城里,早晚要死,就派兵出去反击。明军游击将军季金的船只不小心搁浅在沙滩上,被日军围着狠打。好在大明的船高,就算搁浅了,日本人的小短腿一时半会儿也上不去。季金站在船舷上,抗着火炮一通乱打,把日本人轰跑了。其他援军过来,趁机把他们救了回去。这一战,明军战死十一人,季金左臂中弹。
打着打着,陈璘和李舜臣都发现了一件事,刘綎的陆军跑哪里去了?
说好了水陆并进,现在水军已经把敌人调动出来了,北面的陆军应该趁机攻城才对呀?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水军毕竟主力是水手,陆战队人数不是很多。与小西行长僵持了一阵,陈、李赶在落潮之前把舰队撤去了外洋。陈璘心里有些不痛快,派人去问刘綎到底怎么回事。
不问还好,一问差点把陈璘鼻子给气歪了。
刘綎没干别的,督促了西路大军悠哉游哉地打造着各种攻城器械,看这架势,没个四、五天功夫是造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