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清楚无论怎么,现在都绝不能退后一步。
在自己对面,光是战场上就有足足三万人的日本主力军团,还没算上汉城的日军。自己手上就三千多人,连人家的一个零头都不够。日本人明显是不知明军虚实,才心存忌惮没有进攻,所以明军绝不能后撤,一旦后撤一步,日本人大军就会毫不犹豫地掩杀过来,到那时候明军就完了,没有可能幸免。
所以李大提督一到战场就下了令——接着打。那么,兵力已占绝对优势的日本人这时在做什么呢?
他们正在开会……
日本人特别喜欢开会,动辄就要把大家叫到一起,小马扎一支,唧唧喳喳议论纷纷。面对三千多大明骑兵,宇喜多秀家把诸将召集在一块,发话了:“刚才斥候报告,说明军主帅李如松也到了,诸位看该怎么办呐?”
日本人谁都没想到李如松居然会大着胆子只带十几个人跑来,他们认为主帅所在的位置,必然是明军主力。此时在这三千人后面的,肯定是四万带着各种大炮的明军。
四万对四万,从人数看,胜负在五五之间。可问题在于明军主力有大量火炮,再加上主战兵种是骑兵,一旦野战起来,大炮远轰再骑兵冲击,肯定比长筱之战中的织田军厉害。要知道那一仗,织田可是靠铁炮队灭了号称战国第一骑军的武田军团的,因此也不能怪秀家郑重其事地要召集大家讨论。
诸将当下分成了两派。一派主张暂时退兵,避敌锋芒;另外一派则坚持继续进兵,跟明军死磕一场。前者的代表是三奉行石田三成、大谷吉继与增田长盛,黑田长政是慎重用兵派,也主张观望一阵再说;后者的代表不用说,自然是老而弥坚的小早川隆景。
最终隆景的意见占了上风,决定开打。小早川的第六军团当仁不让地充当先阵主力,至于那些主张慎重的家伙,就乖乖地等在后面看吧!
日军最大的压力,是那个不存在的明军主力军团,因此小早川决定速战速决。他派遣粟屋景雄带领三千人从大路西侧绕过去,和大路东侧的井上景贞三千人形成钳形攻势,左右夹击明军。
仅仅只是这个出阵,日军战力就已经达到全部明军的两倍。
李如松知道,此时万万不可示弱,一旦露怯,马上便是万劫不复的局面。他咬咬牙,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希望能坚持到后续明军赶到。
于是日军一动,明军也立刻动了。在李如松的指挥下,明军全体南移,趁井上景贞没靠拢的时候,先突击打垮粟屋景雄再说。
两军甫一交手,粟屋景雄所部便支持不住,纷纷溃退而走。明军大喜,他们经过与立花宗茂一战,对和日军进行白刃战的信心十足,现在正愁无处发泄,于是纷纷扑将上去。
可当明军开始追击粟屋时,忽然发现自己上当了。
朝鲜的一月份是初春,阴雨绵绵,雨水、雪水和泥土混在一起,让路面和田野都变得极其难走。明军从开城赶路时,就吃了不少苦头。特别是在小丸山以西这个区域,是朝鲜难得的平原地带,因此种有许多水田。这些水田地势低洼,被融化的冰雪变成一片一片的泥淖,不但极为泥泞,水田里还有密密麻麻的水稻茬子,是天然的绊马桩,骑兵在这种地形上,只要跑动就极容易被陷住或者绊落马下,甚至连快速机动都做不了,更别说冲锋了。
粟屋部以步兵为主,他们对这种地形的适应能力远优于明军的骑兵。不知是计的明军为了追赶他们,误入了这一大滩泥沼之中,前锋许多人纷纷被绊落马下,后续部队则陷在水田里行动迟缓。
粟屋景雄调转头来,趁机掩杀,不少明军在泥中被杀死。在路北的井上景贞发现有便宜可占,也加速开始移动。
李如松大怒,一声令下,进入水田的明军纷纷跳下马来步战接敌。粟屋景雄没料到明军转换得如此之快,猝不及防,顿时被杀得大败而逃——这一次他可是真逃了——干掉南侧威胁以后,李如松迅速调转队伍,部队又变成骑兵迎头对上井上景贞。景贞三千步兵当然抵挡不住这些杀红了眼的恶鬼骑兵,也只好狼狈后退整军。
小早川隆景一看两路军马出战不利,索性也不耍手段了,军扇一挥,亲自带着第六军团全线压上。隆景自己为中间进攻的核心,大将小早川秀包、筑紫广门和刚喘过气来的立花宗茂则分成两路,从侧翼烈火疾风般地朝着明军阵势攻去。
接下来,是一场场面极其混乱的恶战。
明军以三千多人的兵力,要抵挡从三个方向攻来的日军,形势十分严峻。李如松将部队分为两路应对小早川及从山侧向明军后方运动的部队。明军士兵舍生忘死,与数倍于己的敌人展开殊死搏斗。后方陆续赶到的李如柏、张世爵,因为之前学习李提督的缘故,随行都只有几十人,兵力过少,对战局的缓解没有丝毫帮助。只是他们都没有表现出一点犹豫,一到战场便纷纷义无反顾地杀入了阵中。
不过这时的日军状况,并没好到哪里去,这让人很奇怪。
可能是面临绝境的明军瞬间爆发出了不可思议的战斗力,这场混战也让日军险象环生。战斗中,明军见日军试图从侧翼包抄,遂分出一股明军部队脱离主力战团,突然朝侧翼日军厚实的阵势猛插过去,方向正是在包抄明军的小早川秀包本阵。秀包没料到明军到了这时候还有勇气和力量进行战场突击,一时间手忙脚乱,还没来得及调整,明军已一口气连斩他手下将领横山景义及家臣桂五左卫门、伽罗间弥兵卫、波罗间乡左卫门、内海鬼之丞、汤浅新右卫门、吉田太左卫门等多名武士,杀到了他面前。
小早川秀包转身想要逃跑,却被明军士兵拽下马来,挥刀便砍,秀包好歹也是武将,仓促间拔出短刀格了一下,抢得一线生机,随即被身边的家臣们七手八脚救了出去。秀包虽然幸免,但这一论冲锋却让他所部的武士死伤惨重,迟滞了他的包抄行动。
这段记载一直有人怀疑其真实性,认为是日本人虚构的。不过即便是虚构,也从一个侧面证实当时战事之激烈,给日军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可怖印象,才会在战后着力渲染。
两军这一战,算起来从巳时足足打到了午时,兵力处于绝对劣势的明军终于开始支撑不住,明军的所有将领——无论高中低级——此时都掣刀挥剑,全体上阵投入了与日军的肉搏。全军缓缓向西方边打边撤,意图进入高阳城坚守。明军的境况,已经极其窘迫。
关于这阶段的状况,朝鲜人在记载中说,战斗到要紧处,李如松亲率数十家突驰阵前,反复骑射,十分骁勇。之后李如松又亲率诸将,为撤退的明军士兵殿后。而日方记录如《黑田家记》则说,此次战斗到秀包军下山直冲李如松中军,隆景纵横两翼奋击时,“如松兵有节制,进退自在。两雄相会,战甚苦,自巳至午。”
明军即使已力不能支,阵型却丝毫不乱。在如此不利的绝境下,以李如松为首的将领们没有扔在部属先行逃离,反而亲身断后,辽东军团将领们强悍的素质,让人惊叹不已。
俗话说将为军之胆,将领如此,士兵们焉能落后。三千明军士兵被数倍于己的敌军包围,激战两个时辰,依然还是听号令而动,进退自如丝毫不乱,连敌人都不得不赞,堪称一流强军。明军将领和士兵们异常出色的素质,无疑是这次战斗中日军空有绝对优势兵力却两个时辰都没拿下三千明军的主要原因。
到了这个地步,日军自然不会再容明军撤退的如意算盘打响。
仗着压倒性的优势兵力,在智将小早川隆景的指挥下,日军诸将一面轮番上阵,死死咬住明军不松口,以阻止明军西移。另外分出的两部兵力,则继续从从两侧山上快速迂回,企图彻底封死明军后退的通道。
高阳城是一个极小的城砦,其实并不适宜防守。拼杀到了现在,李如松也终于有些绝望了,眼前的日军漫天遍野,怎么杀都杀不完。即便他的辽东铁骑们以一当十,可数量毕竟太少了。这些明军士兵已经持续作战两个时辰,早已是精疲力尽,全靠一口气撑着才战斗不止。眼看侧翼日军的迂回部队就要进占碧蹄馆,如果这最后的逃生通道被日军关闭,那么“主帅被擒杀”这条耻辱记录,就即将诞生。
正在危机时刻,只听一声炮响,从惠阴山中杀出一彪人马来,直入敌阵,杀退了负责封口的日军,把已经筋疲力尽的明军接应进了阵内。
看着那旗号上大大的“杨”字,李如松如释重负,一直紧绷着的肌肉突然松了下来。
来人正是他手下的大将杨元。原来杨元接到李如松的命令以后,不敢怠慢,急急忙忙带了本部士兵朝着汉城赶来,沿途还收拢了些陆续往前赶路的明军士兵,抵达高阳城下时大约有五千多人。
这可真是无比宝贵的生力军。
更难得的是,杨元居然还带来了一个炮营。炮声一响,明军的士气立刻回升了。日本人却吓得变了脸色,马上放缓了攻击。连杨元自己也没想到,这个炮营,虽然没有正式接战,却是后来明军能顺利脱险的关键。
会合以后,杨元等人建议李如松赶快撤退,由他们来断后,李如松却摇了摇头,再次否决了撤退的建议。
李如松很清楚,明军在临津江东侧的总兵力才一万上下,而日军兵力却有三、四万之多。如果此时他们撤退,一旦被日军从后追击掩杀,恐怕一口气能杀到开城的城下。到了那时候,局面便糜烂到不可收拾了。
诸将当下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李如松眼皮都没抬,只吐出俩字:“反攻。”
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进攻,进攻,再进攻,这就是李如松在碧蹄馆前的抉择——即便身陷绝境,李如松也依然始终保持着过人的冷静。他犀利的军事眼光,能瞬间从极端不利的情况下,选出唯一的一条正确道路。
此刻,他已经彻底算出了日军主将们的心思。
日军最怕的,是他身后那个并不存在的明军的主力,因此小早川才会不要命地发动快速攻势,把剩余的全部一万四千人一次压上,希望早一步打败李如松的三千多人。
杨元的援军才五、六千人,这事李如松知道,可宇喜多秀家和小早川隆景不知道。他们一定在猜测,杨元这支军队,是不是明军大部队的前哨;明军以及可怕的火炮部队是不是已经进入惠阴山,正阴沉沉地透过山上的树叶朝这里望过来。
五多千援军和大炮的吼声,已经让日军内心开始嘀咕。如果明军在此时发动反击,日军指挥官的猜疑就会变成一个确定的答案:如果没有大军在后,这支疲惫不堪的孤军怎么敢有恃无恐地反咬一口?明军主力肯定快到了,他们想拖住我们,好等主力赶到逼迫我们进行决战。
这会对日军造成多大的恐慌,可想而知——既然之前已经唱了一次空城计,李如松决心再唱一次,把这出空城计坚决演到底。
日军的攻势这时已经趋缓,他们发现明军有新的援军赶到,心中正升起一股不安。而在两侧高山上的日军将领们忽然发现,原本穷途末路的明军和新到的明军合流后,调转了马头,排列好队形,居然……居然开始反击了!
日军诸部一时骇然,纷纷后撤。明军骑兵压上了一段距离,见日军退后到足够的安全距离后,才开始停了下来。这时,李如松才吩咐由杨元的五千生力军分几路交替掩护断后,让全军退入惠阴山中。
先前吃了大亏的日军先锋井上景贞和侧翼的立花宗茂,见压上的明军只是虚晃一枪,不进反退,顿时又想来占点便宜,当下嗷嗷叫着又追了上来。
只是明军的撤退,依然维持了之前的规范:士兵先退,将官跟着李如松为全军断后。
李如松见日军居然还想追击,顿时大怒,再次率诸将和家丁往返骑射,与追击的井上景贞和立花宗茂部混战起来。激战中李如松的战马突然被近处的日军铁炮所惊,将他掀落马下,这是他第四次落马了——李如松的战马阵亡率实在是太高了,估计这次替换上来的战马也不怎么好使。
正在附近的井上景贞看见明军主帅落马,欣喜若狂,率军拍马上前,想取李如松的首级。
千钧一发之际,李如松的家将李有升挺身杀出,敌住了井上景贞。李如松被随后赶到的亲兵拼死从地上拉起,脱离了险境。一心护主的李有升大展神勇,一个人不但敌住了井上景贞,还手刃数名日军。正鏖战间,李有升突然中钩落马——这事多半是忍者干的,因为日本武士和足轻都不用“钩”这种武器,只有忍者才用这种古怪兵器。一边的井上景贞觎了个破绽,乘机杀死了李有升。
李有升是个悍将,当年因为喜欢一个妓女,失期犯了军规,要被处死。李如松惜其勇猛,不但把他救下,还帮他娶了媳妇,又送了许多家当,前后耗费不下千金。现在李有升终于偿还了这份恩情,把这条命还给了李如松。
然而,李如松的危机并未因此解除,附近杀过来想乘机取他首级的不止井上景贞一支部队。他才闪开几步,斜刺里又突然冲出一员金甲金盔的倭将,却是小野镇幸之弟小野成幸。只见他顶着一个桃子型头盔,连声怪叫直取李如松而来。哪知跑到半路,小野成幸突然顿了一下,然后直挺挺地倒向地上,死了。
远处,李如梅冷冷地放下了弓箭。这已经是他今天狙杀掉的第二名日军将领了,他简直就是第六军团将领们的死神。这次战役里,立花宗茂所部战死的除之前的十时连久、池边永晟,以及刚被射杀的小野成幸外,小野镇幸的部将小川成重、安东常久、安东幸贞等人也先后被明军杀死,可谓损失惨重。
而此刻担负断后的杨元部队已掩上接应住了李如松等人。日军突前诸将还想继续追击,但这个举动被老成持重的隆景所阻拦,生怕中了埋伏,只允许他们最多追到惠阴山的山口大路,便不得前进。明军主力的阴影,一直萦绕在这些将领心头。当看到明军退入惠阴山中后,他们如释重负,既然大敌已走,实在犯不上再拿自己藩内宝贵的士兵生命去冒险了。
等明军彻底消失在视野里后,小早川隆景才下令收拢部队,和秀家等部一起退回汉城。
细心一点的人,也许会发现此战中除受命与查大受一起做前锋探察及向导的高彦伯外,没有出现任何朝鲜军队。那么,跟随明军渡过临津江进驻坡州的朝鲜军在做什么呢?
朝鲜方面的记载是这样说的:朝鲜都元帅金命元等人,认为李如松贸然轻率进军,不妥,于是虽然进兵,但只是率部队跟在其后——应该是跟在杨元所部的明军后面。因为在李如松发出要杨元进兵增援的命令后,杨元才率领坡州明军奔赴汉城的,坡州朝鲜军自然是随杨元进军,而不是李如松。但当他们看见前方明军败退后,金命元等人“案兵还阵,故我军得全”。
也就是说,金命元等人在杨元所部明军投入战斗后,他们连在后方连作壁上观都没有,而是直接案兵还阵,回坡州去了。
这则记载中,那种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沾沾自喜之意,跃然纸上。眼见明军战败,即便怕死不敢去增援,至少也可以接应一下吧?不接应,站在那里不动给明军壮下声威也好吧?可惜都没有。有的只是“案兵还阵”,然后沾沾自喜地暗自庆幸——还好还好,我军没折损人手得以保全。
他们似乎全然没想到,在他们面前抛头颅洒热血的明军将士是客军,正在为他们复国而战。他们才是主场作战的主军。
不但如此,金命元甚至还指控说因为明军在碧蹄馆战败,导致运送上去的粮草全部在碧蹄馆损失殆尽,所以后来前线才缺粮。这条,我们实在不想再费口舌驳斥了,因为编得太离谱了。
难怪明军认为朝鲜陆军中真正的将领,仅只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