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并挂上一块牌子:奸臣。
因此,一切都必须在水面下偷偷进行。石星想了一圈,有了主意。他决定从民间找一个精通倭寇内情的人,这样万一有什么问题,可以推个一干二净,完全可以说这人谁啊?脑子秀逗了?居然干出这么寡廉鲜耻的事?然后杀头了事。
这一找,被他找出了一位纵观大明三百年历史都无人出其右的大忽悠。
当时在北京有一个社会闲散人员,叫沈惟敬。他籍贯浙江平湖,是平湖沈家的旁支。据此人的个人履历记载,他年轻时候当过兵、炼过药、还在胡宗宪手底下干过幕僚,曾经用计谋毒杀过倭寇,算是半个日本通和一个抗日英雄。(《万历野获编》《小华外史续编》)万历二十年的时候,沈惟敬已经六十多岁了,每天在京城里跟一群方士、无赖厮混。
他是个职业骗子,也具备骗子必须的两大特质:第一,语言能力出众,能言善辩;第二,生得一副好皮囊,面貌“长髯伟干”,形象很正面,不像骗子。
从履历看,沈惟敬完全符合骗子标准:江湖阅历丰富、胆子大、不怕死,最关键的是能忽悠。中国历史告诉我们,但凡跟炼药、方士挂上钩又出了名的,不用想,一定擅长忽悠。
跟他一起每天炼丹作假药的人里有一个老头,姓袁。袁老头有个女儿,嫁给了石星做小妾。石星想在民间找人,知道自己这位老岳父常年混迹市井,问他有什么人可推荐。袁老头得了消息,回去赶紧告诉几个相熟的朋友,其中包括了沈惟敬。
沈惟敬作为职业骗子,直觉地嗅出其中投机的味道。出于谨慎,他找来一个朋友沈嘉旺,问他日本的情况。沈嘉旺曾经被倭寇捉去过日本,约略知道一点当地情形,当下为了不示弱,说了些常识后,便满口胡柴起来,说什么日本关白只是想前往中国纳贡,朝鲜不让过,这才发兵讨伐。想要停战,写一封信就能搞定云云。
沈惟敬听说这事这么容易,动动嘴皮子就有一份万世功业,大为心动。他跑去找袁老头,让他把自己引荐给石星。
石星对沈惟敬作了一次面试,对这个骗子十分满意。沈惟敬仙风道骨,三寸不烂,而且又是个民间无赖,十分适合担任这次“和谈”工作。为了表示诚意,石星亲自下文,把沈惟敬提拔为神机营游击将军,他的同伴沈嘉旺为指挥。
沈惟敬乐坏了。心说这事自己还真没判断错,这还什么都没干呢,就从一介白身变成了游击将军,虽只是个无品级的,好歹也是官呀!
石星这会也还算厚道,总算在事前把大明朝廷的真实战略目的告诉了沈惟敬,叮嘱说这一次你去和谈,结果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和谈和谈,谈,就是目的,和不和的完全没所谓,要紧的是你得一直谈下去,最好一直谈到抗战胜利……
于是沈惟敬和沈嘉旺两个人,带着十来个随从,高高兴兴奔赴朝鲜,去执行伟大使命了。
他们第一次抵达义州,是万历二十年六月二十九日(《宣祖实录》二十五年六月二十九日)。在这个时间,祖承训的部队都还没出发呢。这说明石星与万历对战局早有安排,这才早早布下“和谈”一手棋来拖延时间,好等宁夏方面的明军腾出手来。
沈惟敬抵达朝鲜以后,朝鲜人有点莫名其妙。这个人既非军人,也非使者,挂着区区一个神机营游击的头衔就跑了过来,自称来侦查敌情,到底想干啥?
尽管心中疑惑,朝鲜人看在石星的面子上,还是派了一个提学吴亿龄接待。吴亿龄问沈惟敬来作什么,沈大骗子大嘴一张,便开始胡说八道,说我打算单刀赴会,前往平壤城去谴责小西行长,说你们再不退兵,中国就要发全国之兵讨伐。
对这种夸张说辞,吴亿龄很不以为然。祖总兵那三千人,还是朝鲜苦求了很久才求的,现在你一张嘴就说中国大军将来,凭什么啊。沈惟敬见他有点不信,一拍胸脯:“你别不信,平义智知道吗?平秀吉认识吗?那都是我的熟人。我说什么他们都听。”
接待完以后,吴亿龄回去报告:“这人长的丑,倒是挺能说,是个大喷子。”按说沈惟敬模样长得不差,却被朝鲜人骂成丑八怪,大概是因为朝鲜人厌恶他的言行,就连这人也一起烦上了吧。
沈惟敬打算去平壤城的计划,在中途夭折了。当时的朝鲜王室,正一门心思筹备粮草,催促祖承训出兵平壤,在这个关键士气,不会让前来和谈的沈惟敬坏了好事,各项工作均不予配合。结果沈惟敬的第一次出使,还没出义州就失败了,灰溜溜地返回北京。
从这一次出使能看出来,沈惟敬不是那种善于捕捉心理活动、循循善诱式的骗子,而是靠无比自信与夸张言论来蛊惑的表演型选手,自我意识非常强烈。他的典型风格是满嘴跑火车,偏偏这人胆子还极大,赌性十足,什么都敢胡说八道。在别人眼里,外交无小事;在沈惟敬眼里,外交无大事,只要自己说得高兴,连秀吉亲戚都敢冒认。
往轻了说,这是轻浮;往重了说,这是拿国家大事胡闹。后来发生的种种黑色喜剧,可以说都是肇始于他这种有些癫狂的性格。问题在于石星需要的还就是这样的骗子,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把比起来算很实诚的日本鬼子给蒙住,才能拖够时间。
沈惟敬回来以后没几天,平壤之败的消息传到了北京,于是“和谈”又提上了石星的日程。在石星的殷切催促下,沈惟敬在八月十七日再度来到义州。
这次朝鲜人态度不同了。平壤城两次都没打下来,咸镜道也丢了,现在任何一个天朝来人,都是他们的救命稻草。国王李昖亲自迎出义州西门,一路陪到龙湾馆大厅,给足了沈惟敬面子。
沈惟敬哪里受过这等礼遇,脑子有点晕,一张嘴,习惯性地又开始胡说八道了:“圣上很关心你们国家,已经调动了七十万兵马,马上就到。”
他这一句话,让大厅里一片沉默。
要说这事得怪石星。石星存心想利用沈惟敬,只对他面授谈判机宜,其他什么都没说。沈惟敬手里的资料,除了沈嘉旺那点半真半假的情报,只有零星的一些战报。
大明朝廷对战争什么态度,国内战备准备如何,沈惟敬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他甚至没想过,为什么朝廷里那么多能人,却偏偏派他一个籍籍无名的无赖来谈判。
他这“七十万”一出口,李昖和一群大臣腹诽不已,又不好明说,只得委婉答道:“其实六七千人也够了,时间再拖下去,怕是大军还没聚齐,便已来不及了。”
沈惟敬这时候显出自己口才来,滔滔不绝地给朝鲜君臣上了一堂兵法课,说得天花乱坠,说到最后一抹嘴:“你们呐,根本不用派使者去北京。反正我们大明七十万大军立等可到,不光是为了恢复你们朝鲜,还要直接捣去日本老巢哩!”然后大摇大摆离开义州,继续朝平壤赶去。
朝鲜君臣面面相觑,李昖憋出一句:“这个姓沈的说话,太不靠谱了。咱们还是派人去北京活动活动吧。”柳成龙、尹斗寿等一干大臣忙不迭地点头:“太不靠谱了,太不靠谱了。”朝鲜君臣本来还没下定决心,沈惟敬这一拍胸脯,他们越发心虚,当即派了一位叫郑昆寿的使者,封为请兵陈奏使,星夜赶往北京。
郑昆寿的遭遇容后细表,单说沈惟敬离开义州,在二十五日抵达顺安。他让沈嘉旺背起一个黄包袱,先去平壤城。这个沈嘉旺也是个傻大胆,就这么大摇大摆地从祖承训败退的普通门闯进去,扯着脖子对城上日军高喊。
喊了半天,城门开了,出来的不是倭寇,而是一个中国人。
这个中国人叫张大膳,浙江人,和许仪后他们一样,是被倭寇掳掠至日本的华人,不过品行却截然相反。他现在在日本的第一军团担任通事,标准的汉奸翻译官。
沈嘉旺是温州人,跟张大膳是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俩人相见,彼此唏嘘了一番,然后开始进入正式话题。沈嘉旺说大明派了谈判代表,此时正在顺安,希望跟小西行长谈一谈。最后两个人把日程敲定,本月二十九日,沈惟敬将单骑入日营。
小西行长对和谈十分欢迎,他早盼着这一天了。他特意写了封信给沈惟敬,说嘉靖年间我们日本人吃过一次亏。有个中国人叫蒋丹说与我们通贡谈和,最后设了圈套把我们的使者一网打尽,你可别玩这一套。沈惟敬回了封信:只要你们停战,咱们就是一家人。
对于他单刀赴会这个举动,许多人都觉得太危险,纷纷劝阻。沈惟敬精通骗子行业的业务规范,知道做骗子必然风险与收益并存,富贵需得险中求。再说他本就是个不怕死的江湖泼皮,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当下只带三、四名家丁,欣然前往平壤。
不得不说,他的胆气着实叫人佩服。光凭这份胆气,就对得起大明兵部石星大人的托付。
八月二十九日,沈惟敬抵达平壤城。小西行长存心想给他一个下马威,故意排出一个煊赫的阵容,铠明甲亮,剑戟如霜,把沈惟敬团团围住。沈惟敬心说你再牛有北京的阵势牛吗,表现得极为平静,只是日本人这下倒把远处躲在大兴山上的朝鲜人吓了一跳,以为日本人动手把他给抓了。
到了谈判地点斧山院,日本派出了五个代表:小西行长、宗义智、宗调信和外交和尚景澈玄苏、宗逸,基本上囊括了日本之前对朝鲜外交的主要成员。
沈惟敬惯于拿大言唬人,对方这阵势他根本不害怕,一落座就张嘴道:“大明马上就有天兵百万压境而来,你们全快完蛋了,知道不?”把姿态放得极高。景澈玄苏刚想说话,沈惟敬眼睛一瞪:“你说你!一个出家的和尚,怎么跟一群逆贼进犯大明属国!”玄苏赶紧当场叩头,解释说自己继承的是中国四明禅师衣钵,一向最尊重中华上国云云……(《中兴志》)
沈惟敬使杀威棒先杀掉了日本人的威风,这才徐徐开始谈判。
和谈是小西行长一直以来的夙愿,他从登陆朝鲜以来,先后三次给朝鲜国王写信,还曾经在大同江上与朝鲜使者正式会谈过一次。现在既然朝鲜的宗主国派人来谈判,正中他的下怀,因此表现出了很大诚意。
小西行长提出了两条要求:一是要重开通贡之路;二是划大同江为界,北归朝鲜,南归日本。
这两个条件的提出,表明日本占领军已逐渐从秀吉不切实际的侵略计划中清醒过来,变得现实起来。各地义兵和李舜臣的活跃,让举步维艰的日军不再奢求能够打过鸭绿江,只求把目前占领的地区巩固下来。
对于这些,沈惟敬都没法做主,但他表示他把这两个请求带回给万历皇帝,同时打包票说你们这么有诚意,陛下肯定会答应的。
说来也怪,沈惟敬满口跑火车的风格,朝鲜人不喜欢,日本人却信服得紧。几天下来,小西行长把沈惟敬佩服得要死,说您在白刃包围之下仍旧面不改色,日本人里也没这么有派头的。沈惟敬微微一笑:“我这是学郭子仪单骑入回纥军营。”小西行长文化水平低,楞没听出来这是沈惟敬拐弯抹角骂他是夷狄。
最后双方约定,五十天以后,沈惟敬就会带回大明的正式答复。在这期间,平壤城附近划出一条宽约十里的军事分界线,在这条界限内准许自由割草,双方不得采取军事行动。
和谈第一阶段,就此结束。小西行长客客气气把沈惟敬送走,送了包括几条铁炮在内的日本土产,临走之前还反复叮嘱务必要在五十日内给出回复(《宣祖实录》二十五年九月八日)。沈嘉旺则留在了平壤,作为人质。可怜小西行长还满心欢喜,完全不知道沈嘉旺这条人命根本不值钱,就算死上一百次,大明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九月八日,沈惟敬得意洋洋地回到义州,把与日本谈判的结果一说,朝鲜君臣面色立刻就精彩起来。
没法不精彩。谈判这么大的事,事关朝鲜一半国土,居然朝鲜没有任何官员参与。而且沈惟敬敲定军事停战区一事,根本就是自作主张,他一个人就大大咧咧拍了板,直接为朝鲜作了主。
沈惟敬一看朝鲜人面色不善,立刻给了一个严厉警告,说我听说有人在军事区砍了一个倭寇的脑袋?你们别玩小动作,别在军事区动手惹怒了日本人,影响了整个和谈。朝鲜君臣赶紧解释,说您定界的时候,手底下的人还不知道,咱们下不为例。
沈惟敬知道自己的举动引起了误会,跟他们解释说我这不是和谈,是缓兵之计,一直拖到大明援军抵达,咱们就撕毁条约再打不迟。(《宣祖实录》二十五年九月八日)
在沈惟敬嘴里,基本是听不到实话的。别说对日本人了,就是在他给万历皇帝的述职报告里,也坚持了忽悠本色。不过这次,他难得地说了一段完完全全的实话,一点水分没有。
遗憾的没一个人相信他。李昖表面上嗯嗯答应着,还送了他匹好马回北京,背地里却恨恨骂道谁信你谁是小狗,暗中传令军中,该怎么打还怎么打。(《宣祖实录》二十五年九月四日)
沈惟敬在义州临走之前,小西行长又追了一封信过来。信中除了照例敦促以外,还不厌其烦地把自己和宗义智的正确姓名、官名写成一长串,生怕沈惟敬记错了。大概是他觉得沈惟敬回去,要把自己的名字报告给大明皇帝,是件相当光荣的事。
于是沈惟敬就这么回去了。无论朝鲜人怎么想,无论他的动机和手段是如何,总之石星交给他的任务,如今已经完美地完成了。小西行长已被暂时拖在了和谈的假象中,五十天之内肯定不会有大的军事动作。
对于沈惟敬的这一和谈举动,朝鲜人不屑一顾。尹根寿毫不客气地说这人根本就是在赌博,空手套白狼,拿身家性命去赌朝鲜救星的声望。(《宣祖实录》二十五年九月八日)
为何朝鲜君臣对沈惟敬态度如此恶劣?部分原因是因为他们根本反对和谈;另外一部分原因,则是因为朝廷又派了一个人过来,这个人叫薛藩。
薛藩是大明行人司行人,身携万历皇帝的谕令在九月三日抵达了义州。在谕令里,万历对李昖大加安抚,承诺说已经派了十万大军,克日可到朝鲜(《再造藩邦志》)。这个承诺正如久旱的甘霖一般,十分对李昖的胃口,他与一干大臣抱着谕令,激动得一塌糊涂,涕泪满面。
薛藩人家那是正宗朝廷使臣,万历十七年的进士,带的又是用过皇帝大印的正牌文书,无论哪点,都比沈惟敬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小丑强多了。两下对比,越发显出沈骗子的不堪。
朝鲜人不知道的是。这位行人薛藩,不只是个信使,他来到义州的目的,大不简单。
薛藩自从抵达朝鲜以后,没有呆在驿馆里接受官员恭维,而是到处转悠,不动声色地观察一切,甚至不惮跟最底层的平民接触,并把一切默默记在心中。这是石星对他的嘱托,之前来朝鲜调查的使臣,大多是被朝鲜大臣带着转了几圈便完了,敷衍了事,带回去的报告几乎没法用。
现在朝廷要对朝鲜采取大动作了,亟需详细情报。薛藩接受的任务,正是评估大明出兵的前景,以及朝鲜战场的敌我情形,为北京的朝鲜出兵决策作参考。
因此,薛藩擦亮了眼睛,事无巨细,悉以查之,从来没有人象他如此细致地了解过这片土地上的一切。短短三天时间,薛藩已经了解到了他想要知道的东西,便动身回国。此时在薛藩的心里,已经有了一笔清晰的账。
薛藩和沈惟敬一前一后相继回到了北京。他们的返回,在京城投下了两枚炸弹,让围绕着出兵朝鲜吵成一团的大明朝廷,变得更加混沌。
且说李昖和朝鲜的一干大臣们送走了薛藩,高高兴兴地把万历皇帝谕令看了一遍又一遍,忽然发觉有哪里不对劲儿,再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