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帝国三百年:赵匡胤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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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帝国三百年:赵匡胤时间- 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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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偶然力量”,我愿意说说我的历史观。

我相信“耦合”(coupling)力量决定文明之展开。

所谓“耦合”,是借用物理学中的一个名词,简言之,耦合就是指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实体相互依赖于对方的一个量度。譬如,一个电路部分到另一个电路部分的能量传递,就是一种耦合。有多种耦合方式,各有不同。但大致是说一种“合力”导致某种结果。开灯,灯亮了,看上去是按下开关的结果,但事实上经由了无数“合力”才导致灯亮,如果线路没有参与“按下开关”的动作,灯就不会亮;如果发电机没有工作,开关按下,是没有意义的;如果变压器没有转换电压,灯也不会亮起来;等等。循此思路,可以找到一万种以上的“耦合”事件在参与“灯亮”的结果。

学界中有一个耳熟能详的说法:“制度决定论”。我对这个说法持有不确定的怀疑。在我的阅读史和我的理性结构中,我知道:“耦合”的力量是一种整全性质的力量。进入历史哲学演绎、进入历史经验归纳,就可以得出一个虽然粗糙但足以自洽的结论性意见:“决定文明展开”的是各种力量的耦合。

耦合的种种变量难于预测。“制度”实在不过是各种变量力量之一,它远远不能“决定”文明之展开,也远远不能决定历史之方向。

我愿意重复说:历史之展开,不存在单一推动力。“制度”不能“独自决定”历史之展开,“文化”也不能,“经济”也不能,“圣贤”也不能……推动历史展开的恒是它们“耦合”的“合力”。历史哲学之讲述,心下宜先存此念,方有望免予胶柱鼓瑟。理性有限,不宜于夸大某类单一力量。

各种单一的力量(制度、文化、经济、圣贤、偶然力量等)不过是耦合中无数“电路组件”之一,或种种“输入”“输出”的作用力之一。取消其他“电路组件”,或其他作用力,单一的“电路组件”无能达致能量量度,灯不会亮。

文明的展开,亦然。

但在诸合力之耦合中,如果一定要肯定某一种力的比较优势力量,则“偶然力量”为最。埃及艳后的鼻子如果“偶然”短一点,整个世界史都会改写;费迪南德大公不在萨拉热窝事件中遇刺身亡,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发生就会改写;罗马尼亚共和国广场上如果没有人发出“梯米苏拉”和“呸呸”“嘘嘘”声,东欧的历史也会不同。耦合力量难于设计,偶然力量也同样难于设计。埃及艳后的鼻子不是罗马帝国设计的结果;费迪南德大公遇刺不是大战策划者设计的结果;罗马尼亚广场的嘘声甚至不是齐奥塞斯库政敌设计的结果。

这些偶然力量,成为“耦合”力量中最重要的力量。

思想者可以也应该就己所长的方向独立讲述,譬如,可独立讲述制度的重要或经济、文化、军事、圣贤、偶然力量之重要,等等;但是应该明了:你不能逾越理性有限性,将你的独立方向讲述为“唯一”的“决定力量”。“唯一力量”“决定”历史进程或文明展开的说法,是问题重重的。

这就是我的基本历史观。

基于这个历史观,陈桥兵变中的“阴谋推戴”,在我看来,就是整个“耦合”“合力”中“偶然力量”发挥巨大作用的一个历史事件。





“权反在下,下凌上替”


“偶然力量”,与“权反在下”有关。

清人赵翼《廿二史札记》有言:唐代后期至大宋建立约二百年间,华夏政局局面是:

王政不纲,权反在下,下凌上替,祸乱相寻。藩镇既蔑视朝廷,军士亦胁制主帅,古来僭乱之极,未有如五代者。

王室政权失去责任大纲,造成权力反而在下不在上的局面,于是,以下犯上,上位变迁,国家祸乱接踵而至。五代以来,不仅藩镇大员看不起朝廷,就是普通军士也往往凭武力胁迫主帅。从古以来,僭伪祸乱最疯狂的,没有超过五代的。

我极赞赏这一史见。“权反在下,下凌上替”乃是唐五代间种种“阴谋推戴”的真实写照。从公元756年开始,到公元960年为止,两百年间,中原地区上演了N多次这类“阴谋推戴”的故事。

我来择要陈列一下这类故实——

公元756年,著名的“安史之乱”中,安禄山叛军破潼关,唐玄宗西逃至马嵬驿。李亨被玄宗任为“天下兵马大元帅”,领朔方、河东,平卢节度使,总理平叛大计。李亨为将士百姓所留,不与玄宗西逃,而是取道北上。就在这年七月十二日,李亨在灵武(今宁夏灵武市)“被拥戴”即位,史称肃宗。唐玄宗则被遥尊为“太上皇”。

公元783年,泾原(今甘肃泾川北)节度使奉命带领将士五千人,赴关东与反抗朝廷的节度使作战。士兵冒雨路过京城长安,希望得到皇上赏赐。但那时朝廷正在过“苦日子”,长安城里米珠薪桂,斗米钱五百。唐德宗未给将士星点赏赐。京兆尹在城外犒军,也不过是一顿素菜糙饭,不见荤腥。泾原士兵光火。认为拼死作战受这待遇,一口腌臜气不吐不快,于是抢了长安城,吓跑了唐德宗。叛军索性迎同平章事、太尉朱泚为主,史称“泾卒之变”。朱泚在胆战心惊中“被拥戴”,做了短命的大秦皇帝,改元应天。次年又改国号为汉,改元天皇。

本书中记录的“权反在下”事件,已经看到的就有:

公元926年,后唐无赖军士皇甫晖劫持军将、小校不成,最后又劫持赵在礼。赵在礼“被拥戴”中,成为后唐叛帅。

公元926年,后唐李嗣源“被拥戴”为帝。

公元934年,后唐李从珂“被拥戴”为帝。

公元951年,后周郭威“被拥戴”为帝。

公元960年,赵匡胤“被拥戴”为帝。

我不厌其烦列出这些“阴谋拥戴”的故实,就是想考出“藩镇既蔑视朝廷,军士亦胁制主帅”之僭乱现象,正是“权反在下”的结果。事发偶然,事实上不存在首领的“预谋”。我知道熟练操习“辩证法”的朋友会来说:“偶然”的背后存在着“必然”!我认为这类说法没有思想含金量——“被拥戴”的历史现场由“偶然”的力量忽然介入而起,是最直截的逻辑起点,继续往前推,连“必然”都不足以说明问题,连“必然”都一定有一个起因,那样,就要最后推到创世纪或宇宙大爆炸。这类文字游戏,对我,没有吸引力。原因的原因的原因……对我,是一种忌讳。

此话表过,再看军士们为何乐于“阴谋拥戴”。

还是赵翼说得好:

……乃其所以好为拥立者,亦自有故。拥立藩镇,则主帅德之、畏之,旬犒月宴,若奉骄子,虽有犯法,亦不敢问。……拥立天子,则将校皆得超迁,军士又得赏赐剽掠……此将校之所以利于拥立也。

将士们为何愿意冒着风险玩阴谋拥戴这个活儿呢?自有它的缘故。因为拥立藩镇大将,则被拥立者心存感激,但又心存畏惧。只好隔三差五十天半个月的不断地大兴犒赏。被拥戴者视这些将士如“骄子”,即使“骄子”触犯法规,也不敢过问。如果拥立新的天子,那就获利更大,将校能得到升迁,军士也能得到赏赐,还能恣意剽掠抢劫。

所以拥立新主成为最合适的“买卖”,红利极高。失去了礼义廉耻的现场,将士们在跟主人玩这类游戏时,无所忌惮,几乎就想起一出是一出。假如他们聚谋道:“今天要主子给我们点赏赐,有啥招数啊?”有人可能会临时起意,想起一个法子,而后,将士们觉着有意味,就会闹起来。

这样的故实很多,本书也已经说过若干。

如当年凤翔的藩镇李从珂,在赶跑了后唐闵帝李从厚,进入京师,也要发赏。因为凑不齐赏金,甚至不惜搜刮士庶,就是怕“权反在下”的士卒造反。

后周显德元年(954),郭威时,还有过一个故实。

太祖郭威病重,到郊外祈祷上苍,祈福,史称郊祀。军中将士们忽然有流言说,这次搞郊祀,赏赐没有后唐明宗时多!于是军中汹汹,不满情绪开始流布。郭威听说后,召集众将到寝殿,责备他们说:“朕自即位以来,节衣缩食,专门把保证军需一事放在心上。府库蓄积,四方贡献,除去军用供应,很少剩余。你们难道不知晓?如今却纵容痞子恶人乱说,全然不顾君主的勤俭,不体察国家的贫匮!又不想想自己有何功劳而受赏,只知抱怨,你们心下能安吗!”

众将素知郭威并不奢靡,节俭程度为历来君王少有,想想也是,就都惶恐告罪,退下。然后郭威搜索军中不逞之徒立即正法,流言平息,由此中止了一场可能的兵变。假如不是辣手处理此事,军中“聚谋”,遇到不可测的偶然力量推演,很可能又有某人“被拥戴”,郭威危矣。

若干年后,赵匡胤在一次郊祀之后,也遇到了类似事件。

宋人江少虞《宋朝事实类苑》说,老赵平蜀后,曾在蜀卒中选择亲兵骁勇者百余人,补内殿直,别立班院,号“川殿直”。这是禁中值班亲兵的一种建制,一般都待遇优厚。

有一次南郊祭祀,循例要有赏给。但对这一支新成立的“川殿直”,本次“赏给”比照本班减少了五千钱。这帮蜀卒不干了,于是相率来到宫前击登闻鼓上诉其事,一时闹得纷纷扬扬。

老赵闻言大怒道:“朝廷给赐,自我而出,哪有什么不变的规定!”

于是将联名上状者四十余人,全部抓捕,斩于市。其余没有联名的,也都悉数配隶下军,从此撤销了“川殿直”这个建制。

这一次正法量刑过重,但实有必要。将士所以愿意玩“阴谋拥戴”,实在是利益驱动使然。必须防患于未然。此事若不能平,可能就会有川人“被拥戴”,如是,则一场更大规模的流血不可避免。

郭威、老赵此事处理得果断。这是杜绝他人“被拥戴”,扑灭部下侥幸之心的铁腕手段,有其可以理解的政治合理性。





“上位”经验总结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五代藩镇以来“权反在下”之后,没有更好的政体可以演绎时,“中央集权”就是一种可选择模式。这也是对天下负责的姿态。

《续资治通鉴》记录老赵一个故实。说老赵宫中的内臣有一个人曾经在后唐时做过事,老赵就问他:“你们唐庄宗李存勖那么英武,底定中原,但是没有几年,就被颠覆了,这是什么原因?”

这位内臣说:“庄宗好打猎,总是姑息将士。每次近郊打猎时,总有禁卫兵卒控制住庄宗的马辔,跟庄宗说:我们儿郎都很饥寒,请皇上接济我们。庄宗一般都会随其所欲颁赏给他们。实在是威令不能行,赏赐没有制度啊!”

老赵听后,拍着大腿说:“后唐与后梁隔着黄河大战二十多年,最后才得到天下!因为不能用军法约束这些人,放纵他们没有满足的请求,用这种办法来管理部下,实在是儿戏一般!朕,今天抚养士卒,不会吝惜爵位和赏赐,但是如果犯我大宋法度,只有刀剑说话!”

老赵一番话,是对李存勖“失位”的经验总结,也是对自己“上位”的经验总结。老赵就是在混乱不堪的二百年惯性中,被将士们拥戴为帝的。

老赵对“阴谋拥戴”的将士言:“尔等自贪富贵,强立我为天子!”实是真实写照、真实心语。

到陈桥驿时,老赵自殿前都虞候再迁殿前都点检,掌军政已六年。六年间多次跟从大帝柴荣征伐,屡立大功,“士卒服其恩威”,“人望固已归之”。而当时后周的形势已经有多部史书用到四字概言:“主少国疑”。五代以来,几乎无圣贤道义观,无社稷正统观,有的就是长枪大戟打天下观,兵强马壮得天下观。

陈桥兵变的特殊性,就是一场“主少国疑”条件下的拥立。

与以往各类兵变相似,老赵也是“被拥戴”的;但老赵的杰出之处在于:同样是兵变,他的“约法三章”却直指了人类了不起的三大价值:

一、不得杀害后周少主与太后,是为古来“兴灭国、继绝世”之传统价值观,它与“敬畏生命”有关。

二、不得凌暴后周公卿大臣,是为古来“克己复礼”之传统价值观,它与“责任权利”有关。

三、不得纵兵劫掠京师市肆,是为古来“藏富于民”之传统价值观,它与“私有财产权”有关。

考三大正价值,总起来言,是一种“规则原理”。老赵在游戏中不背离人伦规则、价值原理,这就是道义担当。此三大正价值,于兵变之始,出自老赵之口,可见老赵气象上通古来圣贤,下接现代文明。莫怪王夫之要慨叹,中国历史能与老赵媲美者,唯有汉光武帝刘秀一人而已。

史有一个说法:“逆取顺守”——逆夺政权,奄有天下,却遵循常理,治理邦国。

大宋王朝就是由“逆取”后周而来,但从一开始就是“顺守”道义而行。说大宋不同于以往之改朝换代,大义在此。

这是传统中国革故鼎新之后难得的富有“天下目标”而不是“政权目标”“部落目标”“寡头目标”“个人目标”的气象所在。汉光武帝刘秀试图建构并推演一个文明邦国,赵匡胤亦然。故东汉、大宋,是中华历史两大文明高峰。

陈桥兵变中,有几个重要人物,值得注意。

苗训,不过是一个散指挥使,无甚实权,但他凭借一番舆论准备,成功地鼓动起“权反在下”的北征将士“阴谋拥戴”思潮,推倒了第一枚多米诺骨牌,演绎了陈桥兵变。他应该是最先洞烛先机的人物。没有苗训,很可能就没有陈桥兵变,也没有大宋帝国。故苗训先生在大宋受禅之后,被擢为翰林天文,不久又加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工部尚书。

楚昭辅,是老赵在归德军时的老相识,史称“事太祖,隶麾下,以才干称,甚信任之”。陈桥驿大军,回师汴梁之前,老赵担心母亲杜太后,专门派遣他回城预先告知,昭辅具言士众推戴之状,太后乃安。楚昭辅为大宋栋梁之一。在后来的日子里,他享尽荣华富贵。

李处耘,都押衙,是五代时期开始有的军中衙门总管,其功能大约相当于办公室主任,居于军中机要地位,李处耘当此,率先参与了将士聚谋。其功甚大,故多年来一直得到老赵重视。

赵普,身为掌书记,秘书官,也颇机要,赵普当此,临机决断,将一场惊心动魄的兵变处理得有条不紊,线条无比流畅。故终赵普一世,为太祖、太宗两朝元老,除了几个特别的时期,他一直得到两位帝王的信任。

赵匡义即赵光义,当时所居官职为门下省文官的清要闲职,但可能负有后勤供给之实,以被拥戴者的兄弟身份,镇定指挥,推波助澜,并在马前率先献上保护私财的道义意见,堪称“策功茂实”。

陈桥兵变,一场将士临时起意,“阴谋拥戴”老赵践祚的偶然事件,主角就是苗训、楚昭辅、李处耘、赵普、赵匡义五人,也许还有王处讷。

值得注意的是,后周太祖郭威的女婿、时任镇宁军节度使、同平章事的张永德,他的藩镇就在今河南濮阳,距离汴梁很近,又做着国务大臣,但他静谧如山,没有任何消息。他动也不动。如果他动一动,陈桥事究竟如何,还很难说。





玖 赵匡胤践祚




老赵的目光如果越过整个汴梁,往北,就是黄河。过了黄河,就是广袤的华北平原,再往北,就是被那个“儿皇帝”石敬瑭割让的燕云十六州,那是汉唐故地、虞夏旧封。那里尽是吾土吾民……他能够想起去年跟从大帝柴荣北征契丹的一幕幕……





张永德的远见卓识


名将张永德在后周,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张永德成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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