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不存在退路!将士们舍命一拼的强悍野性令他们不容退缩。于是,点检还是要来做天子,否则我辈将死无葬身之地。
将士们再次聚集到掌书记赵普帐下,纷纷拔出刀剑,露出明晃晃的钢刃,高声鼓噪道:“军中的规矩历来是:偶尔说到造反,发现就要灭门!今天我们已经定议拥戴太尉做皇上,这事太大,我等已经没有退路!太尉要是不从,我辈亦绝不肯退而受祸!”
赵普发现军人汹汹气势,势不可遏,与匡义同声叱责道:“策立皇上,这是天大的事!尔等何得如此放肆狂悖!”
赵普一霎间鼓起生平的第一次智慧和威风,令诸将各就坐听命。
待诸将坐下,赵普又说:“眼下外寇压境,军机万变,形势紧张。我意见:先攘却外寇,回军再议此事。诸将以为如何?”
诸将嘁嘁喳喳一阵后,不同意赵普意见,诸将说:“方今政出多门,若等到击败外寇还师,这事还不定有什么变化呢!那时,我等吉凶难测!现在,当务之急是,赶紧回师京城,策立太尉,尔后从容率军北征。有我等将帅在,破贼不难。现在的情况是:太尉如不接受六军策立,六军也决难向前!”
赵普对匡义说:“事既如此,已无可奈何!这样,只好与各位早早约束。”又对诸将说,“兴王易姓,虽然说是天命所归,但也实在系于人心。‘应天’也须‘顺人’!慕容延钊前军昨天已经过河,各路节度使又各据地方。京师若乱,不仅外寇侵凌更深,天下四方也将转生变故。诸位若能严饬军士,大军进入京师,勿令剽劫,如此都城人心不摇,则四方自能宁谧,诸将亦可长保富贵。否则必将天下大乱。诸将以为如何?”
史称诸将“皆许诺”,都答应了。
于是赵普与诸将共商细节,做了秘密部署。
谋划初定,即于夜半派遣心腹武官赶回京师,面告殿前都指挥使石守信、殿前都虞候王审琦。
石守信、王审琦,都是老赵昔日的老友,史称“皆素归心太祖者也”,都是平常早就内心向着老赵的人。
稍后,赵普、匡义又派出了楚昭辅到京城专程去见杜夫人,提前告知,要她放心。随后,开始安排将士戒严“环列侍旦”,围成一圈,等待天亮。
这也是赵匡胤没有提前预知陈桥兵变,甚至赵普、赵匡义等人也没有提前预知陈桥兵变的一个根据:如果他们都提前知道,都安排好了,干吗还要夜半三更派人回京城告知石守信、王审琦啊?
陈桥兵变,只能是事发突然的偶然事件。
老赵还在醉卧中,直到黎明,“四面叫呼而起,声振原野”。赵普与匡义这才入见老赵,告知原委。
跟随而至的诸将则“擐甲执兵,直扣寝门”,穿着盔甲提着兵器,直接来敲帐门。大兵对老赵呼喝道:“诸将无主,所以来拥戴太尉为天子!”
老赵惊起,披上衣服,还没有来得及与诸位酬应,已经被诸将拥持,扶到厅事坐定。有人献出了一件黄袍,披到老赵身上,众人开始罗拜庭下,口称万岁。
阴谋拥戴有动力
关于这件黄袍,“阴谋论者”往往以为:仓促之间何来黄袍?必是早已有所准备,所以需要的时候,才能适时出现。
我以为不然。
大军之行,辎重供奉所在皆有,甲仗服饰也有供给,求一夜间得黄帛黄袍不是难事。此外,军中黄旗也是制作黄袍的布料。
且看《旧五代史·周祖本纪》:
军士登墙越屋而入,请帝为天子。乱军山积,登阶匝陛,扶抱拥迫,或有裂黄旗以被帝体,以代赭袍,山呼震地。
军士们翻过墙壁进入郭威住的房子,请他来做天子。当时乱军像山一样占据了驻地,纷纷登上台阶,郭威被人扶着抱着,拥护着逼迫着,有人撕裂黄色的军旗披挂到他身上,来代替帝王的赭黄袍。一时山呼万岁,大地都在震动。
这就是五代史上的第三次军人拥戴帝王践祚的故实,这个被拥戴者就是后周太祖郭威,军士们给他的黄袍就来自于黄旗。
所以,赵匡胤的践祚,得到黄袍实非难事。以此作为兵变早有预谋之论据,还嫌不足。
种种迹象表明:老赵绝不知情。据正史记录,老赵已经黄袍加身了,但仍然不同意来做皇帝,史称“太祖固拒之”。但众情难遏,诸将扶持老赵上马,“拥逼南行”,拥戴着老赵,逼着他往南走。到了这个时刻,这个皇上,老赵已经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了。道理无他:不做即死。莫说以赭黄袍加身,按律即为谋叛,就是说一说、议一议,要做个皇上,也是个死。赵匡胤在既成事实面前,仿佛做了过河卒子,只有向前一途,后退已绝无可能——除非甘愿受缚,让人灭了赵氏全家。此际不做皇上,回去便是大逆之罪。
大军回师之前,赵匡义还立于马前,要求老赵申明军纪,号令军士不得在京城剽劫。
匡义有此言,实在是看透了晚唐迄五代以来,藩镇禅代的真实风景。
“靖市”或“夯市”也即剽掠,是诸军拥戴新主的动力之一。
郭威从邺都(今属河北邯郸)向开封发兵时,拟灭后汉,王峻为了鼓励手下,就宣布:攻克京城,许抢劫十天。原话是:“俟克京城,听旬日剽掠。”大军进城后,“诸军大掠,通夕烟火四起”。这是军人转化为强盗之后,与民争财的惨烈景象。
“靖市”或“夯市”,有大胆不逞之徒,更是专门找有钱有势人家来抢劫。
有一位吏部侍郎张允,此人家赀以万计,但是生性吝啬,总是把家里的钥匙挂在衣服底下,即使是妻子也不能拿这钥匙。走起路来钥匙相撞叮当作响,仿佛佩带玉环。这晚,郭威大兵“夯市”,他躲在佛堂顶棚上,但上来剽掠的人越来越多,把顶棚板子都踩坏了,坠落下来。军士最后甚至抢走了他身上穿的衣服。正值寒冬腊月,这位张允大人竟因此冻死。
这类剽掠,五代十国时期,屡见不鲜。
管兵士“约法三章”
赵匡义自知兴王者师不当如此,故首先提出对私有财产的保护方案。
此举结束了数十年藩镇代兴的乱世局面,国家从无道转型为有道。
宋人张舜民笔记《画墁录》、司马光《涑水纪闻》等野史皆记录了这一史实。《画墁录》有言:“太祖陈桥之变,与众誓约不得惊动都人;入城之日,市不改肆。灵长之祚,良以此乎?”
宋太祖赵匡胤的陈桥兵变,与将士约法不得惊动京师众人。到了入城那一天,汴梁城里一切生意如常。宋代国运之所以有三百年之长,实在是因为对私人财产的保护啊!
但赵匡胤比他的兄弟想的更多。
老赵揽辔与诸将道:“尔等自贪富贵,强立我为天子!但是,能从我命则可,不然,我是绝不做你们君主的!”
众将闻言,皆下马曰:“唯命是听!”我等只听您的命令!
老赵略一思忖,说出了一番议论:“少主及太后,我皆北面事之;公卿大臣,皆我比肩之人也。汝等无得辄加凌暴。近世帝王初入京城,皆纵兵大掠,擅劫府库。汝等无复然,事定,当厚赏汝;不然,当族诛汝!”
这番话说了三个约定:
一、不得杀害后周少主与太后;
二、不得凌暴后周公卿与臣僚;
三、不得劫掠京师市肆与民居。
这与当初刘邦进关,与关中父老“约法三章”,性质大同。
邦国大军赖此价值观,瞬间从“兵匪”转换为“义师”。
众将为老赵正道能量所慑服,尽皆表示拜从。
于是,大军启行。
清晨,乃整军自汴梁城仁和门入,史称“秋毫无所犯”。
陈桥,始建于五代后晋时,其时有村。一桥失修,当时有一陈姓乡绅自动捐资修复,故名此地为陈桥。后周时即在此地设有驿站,故又名陈桥驿。它不过就是古代的一个驿站,但它也成为赵匡胤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驿站。在这个驿站,老赵以不流血的方式,完成了一次改朝换代。
传统中国,权力重新分配,只有新莽覆亡西汉、民国推翻大清算是不流血的过程,但新莽亡汉,迅即遭到反对,而后引发了更大规模的流血;民国倒清,则在前期有过多次起义,曾有包括黄花岗这样的流血事件。只有大宋王朝,一次性解决了权力的合法性和正当性问题,除了几个特别案例外,基本上没有大规模地杀人,此前此后,都没有。征战南北扫灭藩镇则是取得政权之后的军事行动,与政权的取得不构成直接逻辑。
大宋之建构,是中国历史上,生命代价最低的王朝更替。
赵匡胤平稳地走过了这个驿站。
这一年,赵匡胤虚龄三十四岁。
未来的宋太宗赵光义(赵匡义)更年轻,只有二十二岁。他在马前劝谏老赵的几句话成为“太宗圣德”之兆。但据散佚而依稀存在片段的《太祖实录》的“旧录”考察,太宗赵光义,当时并没有在陈桥兵变现场,他当时在东京汴梁和母亲杜夫人在一起。此事或有玄机,但我已经无能破解此中秘密。
“阴谋推戴”或“偶然事件”
陈桥兵变前后一共出现了三个谣言:
一、边警谣言:“契丹北汉来寇”。
二、鼎革谣言:“策点检作天子”。
三、天命谣言:“日上有日摩荡”。
这三个谣言最后搅动了一场不流血的革命,成就了大宋王朝。
“谣言”事实上没有贬义,甚至没有寻常人理解的那样,以为“谣言”即是“谎言”。不是的。“谣言”,在古汉语中,意指流行歌谣或谚语,《后汉书·杜诗传赞》言:“诗守南楚,民作谣言。”东汉杜诗这个官员在南楚(南阳)做太守时,爱民如子,仿佛西汉时期的召信臣一样。于是当地有“谣言”说:“前有召父,后有杜母。”这个“谣言”的意思是,前有一个像父亲一样的召信臣,后有一个像母亲一样的杜诗。这类“谣言”谈不上真假,它就是一种民间情绪宣泄。
在现代语境中,“谣言”也不一定是谎言。它是未经证实,但公众深感兴趣的事件在传播渠道中的流行。它就是一种真假难辨的信息。
西方有人专门研究“谣言”,认为“谣言”是社会失序的结果之一。它是社会态度和动机的投射。人们的仇视性和分裂性冲动,由于很难通过其他方式发泄,故选择了“谣言”。
决定谣言的公式是:谣言事件的重要性×事件的模糊性。
事件越是重要而且越是模糊,谣言所能产生的效应也就越大。现在可以看到:与陈桥兵变相关的三个谣言,符合这个定义:它们都太重要了!也都太模糊了!在口口相传为主要传播方式的千年之前,这三个谣言所能生成的能量,可能是今天互联网时代的人们难于想象的。
陈桥兵变之历史讲述,我看到最多的一个词就是“阴谋推戴”。
这里的“阴谋”,与“谣言”一样,在较早的汉语语境中,并无贬义,其基本语义不过是说“暗中聚谋”而已。
“阴谋”被赋予贬义,是汉语流变的结果。
近代以来,“阴谋论”史学见解中,往往乐于将帝王践祚视为诡计上位,似乎“阴谋论”者人人皆知帝王一伙儿耍尽心机,愚弄下民;只有当时的士庶不知。我看多了这类见解,不免生疑。我不认为现代人会比古代人更聪明。古代人看不明白帝王诡计上位,现代人就看明白了?
近世以来,书写历史,揣度古人“肮脏心理”成风,似乎古来君臣将相个个都是“阴谋家”,个个都有“黑色智慧”,个个都是“权谋”中人,诸如此类。我看不得这类无中生有的毁谤。除非有证据,除非有可靠的逻辑,否则不要“编故事”,那是“诬古”、是“谤贤”!窃以为,那种动不动就讲“阴谋论”的手法没啥思想含金量,也没有啥趣味,说来说去,就是那么一点翻来覆去嚼蜡一般讲述“人性恶”“帝王专制”的套路话语,都是老掉牙的玩意儿。这类玩意儿,不仅不益于世道人心,也未必就是“历史真实”,不过是自家晦暗,悬想古人也晦暗的一种“投射”。
我实不屑于揣摩测度这类俗不可耐的“故事”(不是“故实”)。我有更重要的活儿要干。
我现在的意见是:所谓“阴谋推戴”,上位的帝王往往并不知情,多是军人哗变、自发演绎的风景。其中,可能有“主谋”,但更多时刻,是将士“聚谋”,一趁而起。从大历史视角看,此类兵变自有脉络可寻,但就历史现场,当时当下而言,实在是一个偶然事件。
本书前面讲述的大大小小十几场“阴谋拥戴”可以为证。
熟悉近代史黎元洪被士兵“强迫”拥戴为湖北总督的故实,就会理解中唐以来诸帝王被拥戴的偶然力量。
被严复评价为:道德“天下可信”的新军第二十一混成协协统(相当于今天的上校旅团级)黎元洪,是不赞同武昌起义的,兵火中,他藏身友人家中。据朱树烈《回忆辛亥首义》记载,革命党人蔡济民等人武昌起事后,要找一个头头来率领他们。一伙人想到了黎元洪。但此时黎元洪怕事,早已藏起来了。他们费尽力气找到黎元洪藏身处,但老黎仍拒绝出见。
蔡于是向黎所在房间严肃说道:“黎老师在此,我等侦察确实,毋庸讳言,我等皆公之学生,今日举动,实我公平日教育之所致,对我公绝无残害之理,请公速出,主持大计,不要畏惧,不必怀疑。”
黎元洪不得已出来后,革命党人拽过一匹棕色马,不等黎元洪答话,“即拥黎上马”。一路上黎元洪看到乱象,连说“汝辈事太闹大了!”但大众根本不听他说,一直“拥黎至阅马场咨议局”。
回忆录中还留下了黎元洪当时的妆束肖像:“黎身穿灰色长夹袍,黄皮马靴,赤面黑须,神色庄严。”但直到他被推举为“都督”后,仍在犹豫,甚至主张“都督”一职应由刚刚出狱的革命党人某某某来担任,直到一次会议上,有革命党人朱树烈举起刀来告诉黎元洪,如果你再不答应做都督,我宁肯自杀!有此相逼,黎元洪不得已,才算郑重答应下来。
黎元洪事迹自有各类文章介绍,寻常可见,我无须啰唆;但简单叙述此事,是想做一类比。革命党人多为黎元洪的“学生”(部下),却多次“拥逼”黎元洪就位,正是“权反在下”的近代写照。
一个“偶然”力量
“拥逼”黎元洪,与千年之前,皇甫晖“拥逼”赵在礼,何其相似乃尔!
中晚唐以来一直迄于陈桥兵变,此类事屡见不鲜。
我想说的是,就像黎元洪“被”拥戴一样,赵匡胤也是“被”拥戴的。
老赵没有事先的谋划,更没有诡计权谋,犹如黎元洪没有事先的谋划,更没有诡计权谋一样。
黎元洪有多么无辜,赵匡胤就有多么无辜。
中晚唐以来“被”拥戴的首领同样无辜。
由兵变而拥戴,史不绝书。积蓄了多少“因”,此刻有了一个“偶然的力量”,于是,历史开始——拐弯。
一般来说,被拥戴者也很难事先谋划。他们在很大程度上是被推着走。当然,我知道:在那个偶然力量积聚的时刻,他们,由于天时地利人和,是最合适的被拥戴人选;也有可能存在隐隐的践祚期待,或某种暗示。但如此泼天大事一桩桩,史料中很难找到事先谋划的记录。“阴谋论”认为是被拥戴者“阴谋”策划的结果,大不可信。
我愿意把话说得“武断”一点:“偶然力量”是“阴谋推戴”的主要力量。
说到“偶然力量”,我愿意说说我的历史观。
我相信“耦合”(coupling)力量决定文明之展开。
所谓“耦合”,是借用物理学中的一个名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