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试图底定中原的大战顺利得超乎预期和想象。
大军军纪严明,无人敢“剽掠”民众,除了大驾所过之地,其余地方几乎都不知道有大军入境。柴荣从水路刚一到达乾宁军,契丹的刺史就举城投降了。契丹设宁州,州下设乾宁军,俱属于今河北青县,是契丹占据的中原旧地、东南边境的门户。此门一开,滹沱河南岸尽在周师眼前。
四月二十四日,柴荣大军到达独流河口(今天津静海县北),溯流而西。二十六日至益津关(今河北霸州),契丹守将未作抵抗,献城而降。
从益津关往西,水路渐渐狭隘,大船不能过,柴荣于是舍船登陆,步骑并进。到了黄昏,柴荣御驾在野外宿营,而侍卫亲兵不到一旅五百人。跟从的官员都有惊恐之色。契丹骑兵正在四野成群结队地出没,他们侦知周师也在附近,所以没有敢于靠近柴荣御驾。事实上,赵匡胤的主力部队,在柴荣御驾几十里外,如果契丹迅速集结来侵,柴荣危矣——但他们没有来!
柴荣的胆识固然令人不得不服,但也实属冒险。
四月二十八日,赵匡胤率众先到瓦桥关(今河北雄县),契丹守将早已闻听赵匡胤大名,没敢抵抗,献城来降。
柴荣进入瓦桥关,随后,他得到了那个熟皮口袋,熟皮口袋内有一块木板,上面有“点检作天子”五个汉字。此事是“赵匡胤时代”第一疑案,但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此事容当后表,且说“柴荣征契丹”。
不久,周师孙行友来奏,已经攻克易州(今河北易县),已经擒了契丹刺史,送到柴荣大营。柴荣将其在军市斩首,做出姿态:投降者,一律不杀,胆敢抵抗,格杀勿论。柴荣以此姿态来震慑契丹。
益津关、瓦桥关,已经在莫州、瀛洲之北,而周师大兵正在分头来伐,等于对莫、瀛二州形成了夹击之势。而易州在诸州之西,本来是遥为声援的军事要塞,现在也失去了依托,二州已成瓮中之物。到了五月初,契丹莫州刺史献城来降,瀛州刺史献城来降。于是关南之地全部平定。
此一役等于将原来的葫芦河防线向北推进到滹沱河、涞水一线。而柴荣舍莫州、瀛洲于不顾,分兵北上,给二州造成了巨大军事压力,所以不战而屈人之兵。
契丹未平柴荣病逝
周世宗在瓦桥关行营宴请将士,同时商议更向北挺近,夺取幽州。
不料众将认为:“陛下离开京师四十二天,兵不血刃,取燕南之地,是为罕见功绩。但契丹骑兵俱集结于幽州之北,故不宜继续深入。”
大帝柴荣听说此言很不高兴,于是,不顾众议,当天即令先锋都指挥使刘重进首先出发,占据固安(在河北境);世宗自率军到达安阳河水岸边(水经霸州境北,今已湮没),随即命令架桥,准备渡河取涿州、良乡,直逼桑干河,跨河而取幽州。
计划如是,当天天色已晚,传说柴荣到了一个地方,看到契丹连夜遁去,非常高兴,就登上一个高处,检阅军队。当地父老听说,都带了牛酒来犒军。柴荣问父老:“此地叫什么名字?”父老回道:“此地世代相传,叫作‘病龙台’。”闻听此名,柴荣心下不愉快,匆匆返回瓦桥关住宿。
当天夜里,柴荣感到身体不适。
契丹主闻讯周师北上,派遣使者日行七百里赶往晋阳(今山西太原),令北汉主快快发兵骚扰后周边境,一面赶紧在幽州布置防务。
世宗柴荣将瓦桥关改为雄州军,割容城、归义二县隶属雄州;又以益津关为霸州,割文安、大城二县隶属霸州。同时征调附近诸州丁夫数千人加固霸州城防,大将韩通负责此事。随后,即以侍卫马步都指挥使韩令坤为霸州都部署,义成节度留后陈思让为雄州都部署,各带部兵戍守。
北汉异动,柴荣又命李重进从土门(今河北鹿泉)西出,邀击北汉,不久,李重进来报:击败北汉军,斩首两千余级。
五月八日,大帝柴荣带着病体,从雄州南还。五月三十日,抵达汴梁。
六月一日,昭义(今山西潞州)节度使李筠来奏:击败北汉,攻克辽州(今山西左权),擒获其刺史张丕。
这年夏季,黄河在郑州附近溃堤,柴荣令宣徽南院使吴廷祚征发两万多民夫堵塞决口。
南唐主李璟派大臣钟谟与公子李从善到汴梁朝贡。
柴荣在病榻上问他们:“江南也在治兵,修守备吗?”
二人回答:“我唐既然已经臣事大国,不敢再做此事。”
柴荣回答:“不然。昔日是仇敌,今日为一家,吾与汝国,大义已定,可保证没有其他变故;但人生难料,至于后世,则事不可知。回去告诉你家主人:可趁我尚在时,完城郭,缮甲兵,据要害,为子孙计。”
周世宗所以有这样一番议论,实是意在契丹,故取江淮之后,需要与南唐建构睦邻关系,以保证江淮无战事,专力讨伐北境。此举深得王夫之等人赞誉。
钟谟等回来告诉李璟,江南这才敢于完善金陵,诸州城有不坚固的,及时得到修治,戍守的将士也开始略略增加。
建雄节度使杨廷璋来报,攻击北汉,收复其堡寨二十三座。
世宗太太符皇后去年病逝,皇后的位置一直空着,柴荣在病中,立符皇后的妹妹为皇后。符皇后则被谥封为宣懿皇后。
同时,立皇子柴宗训为梁王,领左卫上将军,柴宗让为燕公,领左骁卫上将军。但这两个儿子都很年幼,柴宗训只有七岁。
病榻上,柴荣拟立枢密使魏仁浦为宰相,参与商议的人认为魏仁浦不是科举及第,非科班出身,似不可为相。
柴荣道:“自古用文武才略者为辅佐,岂尽由科第邪!”自古以来,用有文武才略的人为帝王辅佐,哪里都是经由科举而来的啊!
最终以魏仁浦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枢密使如故。又加王溥为门下侍郎,与范质同参枢密院事。这就是后周末年著名的三大名相,在后来的日子里,他们三人同归赵匡胤,成为宋初最重要的三个文职官员。
柴荣又以宣徽南院使吴廷祚为左骁卫上将军,充枢密使。侍卫亲军都虞候韩通,镇宁节度使、原殿前都点检张永德并同平章事;仍以韩通充侍卫亲军副都指挥使。赵匡胤在这一次朝官安排中,得膺殿前都点检。
此前,柴荣曾以翰林学士王著是幕府旧僚,多次要提拔他为宰相,但因为他嗜酒无度而作罢。
六月十九日,柴荣病重,召范质等人入受顾命。柴荣再一次提到了王著,对诸人说:“王著是朕当初澶州藩邸的老朋友,朕若不起,应当起用他为相。”
范质等人出来后,相顾道:“王著终日悠游醉乡,哪里能当宰相!诸位不要将皇上这番话泄露出去。”
这一天,柴荣病逝。
第二天,宣布遗诏,命梁王柴宗训即皇帝位。
史称柴荣志在四方,但是对自己究竟能在帝王的位置上坐多少年,心中没数。他知道王朴很神,对术数有研究,就向他请教。
王朴回答:“陛下用心,以苍生为念。有此善根,天会听、天会看,自然就会有福报。但是臣在这方面很浅陋,以我所学到的术数推究,三十年后不是我能知道的。”
柴荣听到能有三十年时间,大喜。他回应道:“如果真的如爱卿所言,寡人当以十年时间开拓天下,十年时间休养百姓,十年时间文治,达到天下太平,时间足够了!”
但计算下来,他在位不过五年六个月。
据说这是王朴早就“掐算”出来了,“五”“六”就是“三十”。这是王朴的“婉而言之”——他不能说柴荣只有五年六个月的帝王时间啊。
柴荣很多做法从养父郭威处学来,但在“驾驭群雄”方面,与郭威有不同。
柴荣生前说郭威,因为姑息、纵容,而养成了王峻、王殷之恶;因有此恶,故导致君臣情分有始无终。所以,他吸取教训,百官群臣只要有过失,他就当面对质斥责,只要认罪,就赦免;有功,就重赏;是人才,就任用;令各人自主地去发挥潜能、才能。如此,朝廷内外,对他都有敬畏之感,同时又感谢他的恩惠。所以人人对他都能很忠诚。
史称五代以来“姑息藩镇”的习气,在柴荣时有了很大改观。
谶语的记录史
现在来说“点检作天子”故实。
周世宗认为天下秩序要由中原帝国而不是草原帝国来安排,所以有率军亲征契丹之举。就在瓦桥关,正是柴荣踌躇满志的时刻,那个改变中国命运的小小物什,那个“熟皮口袋”不可思议地出现了。
柴荣是一个有英雄气又满怀王道理想的君王。他勤于政务,南征北讨中,常常在路上阅览四方文书。瓦桥关,秘书送来的文书中,夹入了这只熟皮口袋。诡异的是,这个熟皮口袋里有块木板,上面题写着五个汉字,《宋史·太祖本纪》记录这五个字是:
点检作天子。
《旧五代史·周世宗纪》的说法则是三个字:
点检做。
在这一个环节中,我选择《宋史》来完成讲述。
史称这块木板为“三尺”,但我怀疑记录的真实性,文书中夹带一块这么大的木板不合常情,何况只有五个字。我认为如果是“尺三”也即“一尺三”或许比较合理。历史记录中最让我头痛的就是关于物什规格或规模的数字描述。不仅仅是度量衡方向的历代差异需要换算,主要是:那个数字不合理。在这样的时刻,我倾向于寻找一个合理的解决方案。最简洁的解决方案就是:质疑历史记录,善意地理解记录者可能的“笔误”或“传写失误”,而后寻找自以为合理的数字。在这一个回合中,“尺三”而不是“三尺”是我认为比较合理的数字。
这五个字相当于一句预言,如果应验,就叫谶语。
柴荣之前,宫廷里、江湖上,流传了太多太多的谶语,那就是一个个应验了的预言。
据说远古的唐尧在他一百岁那年得到一个封装很严的《河图》,内中就有八个字的预言:“帝当枢百,则禅于虞。”尧帝正在枢机管理百神,但是要传禅给虞舜。不久,他就把帝位禅让给了虞舜。
此后各类谶语的记录史不绝书。
顺便说几句,我不认为这类谶语可以在“迷信”判词的轻佻包装之后,弃之如敝屣。浩瀚杳冥中,不可知的世界远远大于已知世界。按照J。G。弗雷泽《魔鬼的律师——为迷信辩护》的意见:人类从错误的前提出发,经常可以获得正确的结论,愚昧往往会不可思议地转变为明智。而各种“迷信”都有人类学的来源,不可小觑。我不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也不喜欢“迷信”这个词儿。
我想象中的柴荣,这会儿坐在行辇之上,有机会回忆,自有文字记录以来遥远的谶语故实。
秦始皇时流传着谶语“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可不,起兵灭亡嬴秦的就是陈胜的“大楚”、项羽的“西楚”嘛!
汉末流传着谶语“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可不,“火生土”,自居于“火德”的“苍天”大汉从此之后再无重振之机,而为“土德”的“黄天”曹魏政权所替代。
南朝宋时流传着谶语“湘中出天子”——可不,南朝湘东王刘彧杀掉废帝刘子业,做了南朝宋的皇帝。
……
距离柴荣比较近的一个谶语故实是关于石敬瑭的。说后梁开平年间,潞州(今山西长治)行营官员上奏:县里有乡民伐树,树倒后,自分为二,中有六字:“天十四载石进”。梁帝将奏章并送来的树干藏于武库,时人都不知道什么意思。到石敬瑭做了皇上,有识者就说:取“四”字外面两画放到“天”字两傍,就是“丙”字;“四”字去掉中间两画加“十”字,就是“申”字。石敬瑭即位之年,就是“丙申”之年。“进”就是“晋”,“石”乃是敬瑭之姓。还有一种解释:“天十四载石进”,意思是说“天佑灭后十四载石氏兴于晋”。果然,天佑二十年时唐庄宗建号,改同光元年,至清泰三年,石敬瑭即位;从后唐庄宗建号到石敬瑭称帝,凡十四载。(见《旧五代史》引《五代史阙文》)
这类故实很像“拆字”游戏。不过这个游戏正在纠缠着大帝柴荣。
距离更近也更诡异的谶语是养父郭威告诉他的。
大约十年前,郭威已经预知了将有“赵氏”当为天子的谶语,并辣手处理了一起事件。这个谶语故实,《旧五代史》有完整记录。
在郭威大军反叛后汉隐帝刘承祐,进军京师后,按照王峻的意见,有了一场劫掠。但在劫掠时,发生了一个令人意外的事件,这是历来劫掠中不曾有过的一次反抗事件。反抗者是后汉的一位中级军官防御使赵童子。
史称这位赵童子“知书善射”,知书达理而且善于骑射。他在城中看到郭威兵士如此纷扰京师,大为不平,于是在市民中大呼:“枢密郭太尉,志在清君侧,安邦定国,所谓‘兵以义举’。大军当然是义军。现在一帮鼠辈竟敢如此剽掠,这是强盗,不是义军,也定不是太尉的本意!有来犯者一律格杀勿论!”
赵童子于是带领几个乡邻,在小巷口,搬个马扎坐下,张弓搭箭,凡是看到有军人来抢劫,一律射杀。居然在大乱中保全了这一片社区几千家人没有遭到生命财产损失。这期间,也有乡邻们感谢他的保护,专门给他送来金帛表示慰问或回报。一时间,赵童子坐着的马扎旁,堆垒起来各种财货像小山一样。
赵童子看到后笑着说:“请各位别侮辱我,我岂是求利的昏人啊!”说着将这些财货尽归其主。
郭威听说这个事件后,感到惊异。他暗暗地对养子柴荣说:“我曾经听到一个人间谶语,说:‘赵氏合当为天子。’我观察,这位赵童子,才略、度量,不是一般人物,很可能应在这个谶语上。不早除去此人,我与你能保证咱们的位子吗?”
于是,郭威动了辣手,按《旧五代史》的说法就是:“使人诬告,收付御史府,劾而诛之”,让人诬告赵童子,收付给司法部门,审判后杀了他。
《旧五代史》据此评论道:自从郭威病死不到十年,而皇宋有了天下。看来这个关于“赵氏”的谶语还是应验了。于此可以知道“王者不死”这真是很真实的故实啊!
停兵澶州柴荣思社稷
现在,柴荣似乎没有将“赵氏合当为天子”与“点检作天子”联系起来思考。也许,这压根就是一个传说。但“点检作天子”,分明就是说有个“殿前都点检”要做我大周的天子嘛!
我得解释一下“殿前都点检”。
五代时,各朝都会选一些骁勇的士兵充任殿前诸班,为中央禁卫军。与一般人理解的禁卫军或御林军不同,事实上这是一支常备野战军,虽然有部分士兵也充作京畿卫戍军人,也有部分充作亲兵,但大部属于国家正规军。后周太祖郭威时代,中央禁卫军只有侍卫亲军司。郭威在澶州称帝,也是侍卫亲军司出头出力。但郭威对此有足够敏感和警觉,他觉得应该分权制衡,于是另建殿前都指挥使司,分掌禁军,二司互不统领。在殿前司都指挥使之上,又设都点检,这是实际上的禁军最高司令官,在柴荣时代,这个最高司令是郭威的女婿张永德。
“点检作天子”,这五个符咒般凶险的汉字,显然指向了张永德。
韦囊事件不久,柴荣正在行军路上与将士们讨论怎么拿下幽州(今属北京),忽然生了重病,不得不班师回朝。
据宋人徐度《却扫编》记载,柴荣退兵时,路过澶州(今属河南濮阳),忽然不再走,百官都无法见到他。
他自己待在行宫多日。
他在干吗?
我猜想他就是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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