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朝所以社稷沦亡,这也是一个原因。
周世宗柴荣经由高平一战,切实摸到了此一弊端。
某日,他对侍从大臣说:“军队,只求精而不求多,如今一百个农夫也未必能养得起一名甲士。怎么能榨取百姓的膏血去养活这些没用的东西呢!况且勇健、懦弱不加区分,还怎么去激励将士?”
于是下令,各军兵种大规模地检选兵员,精锐的提升到上军,瘦弱的不再登用。又因为骁勇之士大多被各地藩镇所收养,于是下诏征募天下壮士,全部送到京城,令赵匡胤再于其中挑选更优秀的,组成殿前诸班。其余骑兵、步兵各军,由将帅分别挑选士卒。
从此以后,大周帝国兵勇之强悍,为五代以来所未见。后来柴荣征伐四方,所到之处往往捷报频传,与这类简选士兵关系甚大。
赵匡胤则在这样的训练中更为通晓强兵之道,为以后大宋王朝的军制改革积累了经验。
平定四方盗贼,柴荣也出手不凡。
郭威时,刘崇曾来攻晋州。
建雄(今山西代县)节度使王晏奉命守卫。他闭关不出,也不伏弩反击,却在城上设下埋伏,精锐尽藏在城楼垛子后面,只有为数不多的士卒露脸晃荡。刘崇大军以为一个小小的代县被吓坏了,是城中人怯阵。于是放松戒备,争先恐后地攀登城墙。王晏见北汉兵爬到城堞旁了,于是出动伏兵,刀砍枪挑,推倒云梯,北汉军霎时死伤一片。
王晏又安排在北汉兵慌忙撤退时,追击数十里,斩敌百余人。
郭威因为他有战功,特意封赏他在故乡滕县所在的徐州做节度使。
王晏年轻时曾经做过强盗,到任后,就将青年时一同玩耍做过强盗的乡人召来,赠给他们金钱绢帛、鞍辔马匹,然后说:“我们家乡素来以多盗出名。过去我和你们也都干过这事。料想后来的强盗没有谁能胜过诸位。请你们替我告诉其他强盗,以后不要做这事了!再做强盗,我抓住就灭他全族!”
从此,全境强盗绝迹。
到了周世宗北征回来,徐州人上表,请求为王晏立衣锦碑。世宗准了。
王晏能在家乡平息盗贼这件事,让柴荣大为开悟。他对侍臣说:“诸道都有很多盗贼,朝廷多次搜捕,到现在还是不能绝迹。这是由于各地盗贼,历朝都另外派出使臣前往巡查,致使各藩袖手,不再努力讨平。从今以后,所有派出的巡使,一律召回,专门委托各藩自行安排州县责令解决。朝廷不再参与地方盗贼清剿。”
王夫之《读通鉴论》,对世宗此举甚为赞赏,他认为这是“治盗之要术”。因为盗贼一定有居所,并不是官家想象的那样,打一面破旗啸聚山林,倏聚倏散。既然有居所,就一定与乡里之人相往来。而且一般的强盗,也并非打着“盗贼”的旗号生存,一般也必有一个营生或行当“托以自名”,一定会依附于农工商贾技术之流。而这些营生在乡里,乡里人都知道他就是盗贼,郡邑的地方小吏,一般也都知道盗贼在哪里。只有朝廷不知道。朝廷带着大兵在茫茫原野之中,攘攘闹市之间,拿出全部的智慧和威风,最后也只能抓些“疑似之民”,无法知道真正的盗贼在哪里。过去秦始皇、汉武帝何等威风,大索天下,最后一个人也捉不到,就是这个原因。盗,是藏在民间的。只有地方责成乡里,才有可能解决这些所谓“盗贼”问题。
周世宗此举为得法。
后来的赵匡胤也学会了这个法子,他几乎从不派兵去“剿匪”,一般都是责成地方自行解决。加上大宋宽政,赵匡胤时代已经很少“盗匪”。
为民生世宗革弊政
周世宗柴荣禁佛之事,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一大案例。
五代乱世,各地寺庙越来越多。
寺庙多,僧侣多,这些人几乎不从事生产,在农耕时代,等于空耗谷米。这样就在国计民生方向上出现紧张。
柴荣试图改变这种局面。
他敕命天下寺院:朝廷未曾敕赐匾额者,一律废除。并禁止私下剃发出家,凡要出家,必须得到亲族长辈同意。全国受戒的佛坛,也只保留了几个通都大邑,如东京(汴梁)、西京(洛阳)、大名府、京兆府(长安)、青州等。禁僧侣舍身、断手足、燃指、裸挂点灯、身带铁钳之类幻惑流俗行为。命令东京、西京及各州每年要对僧侣造册,有死亡、返俗者,都要随时注销。据统计,这一年,天下(后周境内)寺院存有2694座,废除的有30336座,现有和尚42444人,尼姑18756人。这个数字几乎相当于后周百分之一的人口。
又因为官方长久没有铸造铜钱,民间却有很多人将铜钱销毁做成器皿及佛像,故市上流通的铜钱越来越少。这年九月,世宗敕令开设机构采铜铸币,除了朝廷的法物礼器、军械兵器及寺庙道观的钟磬、钹镲、铃铎等准许保留外,其余民间的铜器、佛像,五十天内全部上缴,由官府给付等值的钱;超过期限隐藏不交,重量五斤以上,判死罪,不足五斤的,量刑判处不同的罪。
世宗对侍从大臣说:“你们不要为我毁佛而有疑虑。佛以善道教化士庶,假如志于行善,就是信奉佛陀。那些铜像哪是什么佛呢!况且我听说佛义在于利人,即使是脑袋、眼睛都可布施给需要的人,倘若朕的身子可用来普济百姓,我也不会有所吝惜的!”
司马光编书到此,忍不住有议论道:“若周世宗,可谓仁矣!不爱其身而爱民。若周世宗,可谓明矣!不以无益废有益。”像周世宗这样的君王,可以用“仁”来评价了!因为他不爱自己的身体而爱士民。像周世宗这样的君王,可以用“明”来评价了!因为他不用无益于民的东西而废掉有益于民的东西。
我不怀疑柴荣的真诚。有一次,柴荣与诸位将军丞相在万岁殿聚餐,时任殿前都虞候的赵匡胤也在座。
吃饭时柴荣发感慨:“这两天天气大寒,朕在宫中吃美味佳肴,对士庶无功而坐享上天赐予的禄位,很是惭愧。朕既然不能自己种地而吃饭,只有亲身去冒飞矢流石的危险去为民除害!如此,还略略可以自我安慰。”
我非常欣赏柴荣的自我表白是:“朕必不因怒刑人,因喜赏人!”我一定不会因为发怒而惩罚人,也不会因为喜爱而奖赏人!
他担心天下有冤案,有时会亲自去复核大案。历史记录,这年六月,他曾亲自在内苑查阅囚犯卷宗。案子里有个汝州百姓马遇,他的父亲和弟弟被官吏冤枉致死,马遇就多次来上访要求昭雪。但官司屡经覆按,没有结果。柴荣亲自来问这个案子,最后得到了实情,史称“人以为神”。从此以后,各部门负责司法的官员都来亲自审查刑事诉讼案件,以免大意出错。弭冤白谤,第一天理;司法不公,至为无道。在后来的日子里,赵匡胤对刑狱案件格外重视,对徇私舞弊贪赃枉法深恶痛绝,应该是受到柴荣影响。
世宗的后周天下是一个不断走向文明的天下。这是世宗柴荣留给赵匡胤最珍贵的遗产。
柴荣还主持边防,修筑了葫芦河堤岸。
葫芦河,即今天的漳水,史上又称衡漳水。衡就是横,古来大河也即黄河自南而北流经今冀州即今河北之地,而漳水则自西而东流去,横亘数百里,故称衡漳。这一条东西向的衡漳水,成为契丹骑兵的天然屏障,对保障一马平川的冀南、河南等地关系重大。周世宗看到了这个地缘军事特点,他认为漳水的南部堤堰太过低矮,这样,契丹如果渡河,会很容易越过大堤,进入冀中平原。他希望有一溜高大陡峭的几百里堤岸,借以阻挡或迟滞善于骑射的草原骑兵过河,以赢得捍御的准备时间。
这个工作,他交给了大将韩通与王彦超。
这活儿的凶险之处在于:这是在契丹眼皮底下给他们戴眼罩。
契丹当然不干。于是有交战。
韩通是边打边干,兵卒即是丁夫,战斗加上浚治,居然完满地完成了这个任务。这个功绩在任何时代看来,都是一项了不起的壮举。
此外,韩通还沿葫芦河流域,在重要隘口修筑了城堡。
葫芦河堤岸和城堡的修建,成为北御契丹的天险,又是河北间通漕的水道,还是冀中溉田的水源,一举三得。史称“自此契丹不敢涉葫芦河,河南之民始得休息”。大帝柴荣有见,韩通、彦超功高。
但柴荣最重要的工作是广开言路,求臣下之智,建设国家。
公元955年二月,世宗下了一道诏书,史称《求言诏》,令群臣不必有任何顾虑,畅快地分析大周的过去和未来,讲述得失之道。
诏书大略说:
即使尧舜禹汤这样的上圣之君,文武成康这样的至明之主,还在求逆耳之言,苦口之药,况后人之不及哉?朕对国家卿大夫,不能尽知每个人的才能,不能尽识每个人的面孔;如果不采集其言论而观察其行为,审明其意见而考察其忠诚,那将怎样来知道各人见识器略之浅深,知道朕任用各位之当否呢?如果各位进言,我拒听,罪责在我;如果朕躬求言,各位不言,那罪责是谁的呢?
《求言诏》写得真切诚恳,又带着严肃的质问。诸臣不得不认真对待了。
《求言诏》下后,刑部所属的比部郎中王朴献上一篇《平边策》。
“上辅之器”王朴
王朴与李谷、宋齐丘、韩熙载等人一样,乃是五代时期不多见的高人之一。史称此人少时“警慧”,机警聪慧,文章写得好。后汉时曾中进士,做了校书郎,在枢密使杨邡门下。当时汉室正乱,大臣交恶。王朴观察后,知道国必危、人必凶,不想在此恋栈,赔上自家性命。于是辞职,回家种田去了。果然,没有多久,后汉隐帝刘承祐大开杀戒,杨邡等人被灭族,凡在他门下的,也多罹祸,而王朴独免。这就是儒学主张“明哲保身”的智慧。在有道邦国,正义可以推演,儒学主张行道、担道,生死以之。即使在严峻时刻,也应该“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但在无道邦国,正义无法推演,儒学即主张“卷而怀之”“独善其身”。王朴此举,有儒学大义。
柴荣镇守澶州时,王朴被招募为记室,一个秘书官。柴荣为开封尹时,升为右拾遗,一个谏官;并充开封府推官,一个法官。柴荣践祚后,授比部郎中,相当于刑部的司局长,朝官。
王朴性敏锐,但特别严肃,史称“伤于太刚”。在稠人广坐中,他也不苟言笑,正色高谈,与座者没有人敢于跟他开玩笑。赵匡胤也对他畏惧三分。
《五代史阙文》记载:周显德中,王朴与魏仁浦都做到枢密使。当时赵匡胤开始掌禁兵,已经做到殿前都虞候。一日,朝廷的殿直,即禁卫军某番号指挥,乘马时没有注意,冲撞了老赵的导从仪仗队伍。老赵依法办事,就到枢密院来告状,说这位殿直无礼。魏仁浦就要下令宣徽院调查此事,但王朴阻止了魏仁浦,并对赵匡胤说:“太尉您名位虽然很高,但并没有加使相(意思就是还没有文官之职)。殿直,乃是廷臣也。太尉与殿直比肩侍奉陛下,不宜如此。”
这番话的意思事实上带有息事宁人的姿态,也等于是对老赵气量不够宽宏的一次批评。王朴比老赵大二十岁,有资格教育年轻人。
史称老赵“唯唯而出”。
老赵应该在王朴的耳提面命中,有了感悟。多大点事啊,还要诉诸公断。路上不知偶尔相撞,互相一笑,事情也就过去了。人生的成长,往往就在这类“教训”中获得机缘——当然,是不是当作机缘,那是要看各人根器而定了。老赵后来的宽宏大度,我以为与王朴的“正色”批评有关联。
老赵一生敬畏王朴。
史料记载:周世宗在禁中做功臣阁,图画当时有功大臣若干人。制作为屏风,立于阁内。若干年后,赵匡胤即位,有一天走过功臣阁,有风吹开半扇门,正好露出王朴的画像,赵匡胤骤然望见,马上站住,面色很庄重地整理御袍襟带,向画像弯腰鞠躬。
左右道:“陛下贵为天子,他不过是前朝之臣,您这大礼是不是太过啦?”
老赵以手指御袍道:“此人在,朕着不得此袍啊!”
史称“其敬畏如此”,老赵对王朴的敬畏,就是这样的。
也正因为王朴太严厉,故后周人物虽然心服他的机变、见识,却没有人愿意人前人后夸奖他。他得罪人太多啦。没有几个人愿意像老赵那样,在王朴的批评中学习成长。
柴荣征淮南时,每次都要王朴留守东京。
当时东京城里街巷狭隘,按规划要拆迁扩展,王朴主其事。他对有个乡校的消极怠工很不满意,就当街鞭挞了他几十鞭子。
这人愤然叹息道:“我已经得到任命,就要补乡虞候了,王朴不敢处决我!”
帝制时代,官员不能直接杀戮官员,这个乡校要做乡虞候,也是一种晋升,可以看作是地方乡一级外派司法小官。
不料王朴知道后,命左右将其抓来,当即在马前杀了他。
周世宗听说这事,笑着对近臣说:“这家伙是个大傻子,居然到王朴前去吹嘘要补什么‘乡虞候’!真是该死!”
这事对“乡虞候”未免不公,五代草菅人命遗风如此。但由此事可以窥见王朴的凌厉风格,以及柴荣对王朴的纵容。
赵匡胤和他的兄弟赵光义与众人不同,很早就赞誉王朴为“上辅之器”,辅佐国家的高级人才。王朴知天文,通声律,有《大周钦天历》和《律准》并行于世。按今日说法,王朴应该是一个通才,一个复合型人才。晚唐迄五代十国近百年,论识见、论才学,王朴都是一等一的人物。
王朴《平边策》,是五代末年,赵匡胤时代为数不多的“雄文”之一。了解彼时天下形势,了解彼时人物智慧,《平边策》可读。
《平边策》文气略作疏通,大意为——
中原之所以失去吴越、巴蜀、幽燕、并州,都是由于失道所致。大唐失道而失吴、蜀之地,后晋失道而失幽、并之土。如今须考察所以失地之根源,然后能知所以收取失地之方法。
开始失土时,莫不因君主昏庸、臣子奸邪、兵骄民困。奸党在内飞扬跋扈,武夫在外横行霸道,恶习由小到大,积微成著。天下离心,人不用命。吴蜀乘乱而窃国号,幽并乘间而据其土。
故如今收失地、平天下之说,莫若反唐、晋之失而行。
进用贤人斥退不肖,这是收罗人才之法;
布施恩泽恪守诚信,这是结固人心之法;
奖赏有功惩罚有罪,这是激励人心之法;
革除奢侈风习倡导节用习惯,这是增加财富之法;
用民以时轻徭薄税,这是富足百姓之法。
如此,等到群贤既集,政事既治,财用既足,士庶既附,然后起兵而使用他们,功业没有不成功的!四境之人看到我有必胜形势,那么知道其国内情状者,就会愿意来为我做间谍;熟悉山川形势者,就会愿意来为我做向导。
民心既归,天意必从。
说到攻取天下的方法,必先其易者!
南唐与我相接国境近二千里,这地势很容易让我们骚扰对方。骚扰当以其没有防备的地方开始,他防备东面,我们就骚扰西面;他防备西面,我们就骚扰东面。对方必定东奔西走去救援。而就在这东奔西走之间,我们可以探明对方的虚实强弱,然后避实击虚,避强击弱。不须大举进攻,暂且只用轻兵骚扰。南人懦弱胆怯,闻听有小警,必出动全军去救援。军队频繁出动,则民疲而财竭;如不出全军救援,我们就可乘虚夺取土地。
如此,江淮之间将逐渐全为我所有。既得江淮,就用那里的百姓,扬我大周的兵勇,江之南亦不难而平之也。如此,则用力少而收功多。
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