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陈桥驿的另一个隐秘的逻辑起点。
高平之战的历史大义
高平之战,另有历史大义。
按照船山《读通鉴论》的意见,高平之战,不仅仅关乎北汉、后周之兴亡,更关乎天下“治乱之枢机”。从历史时光的后面来看,一家一姓之兴亡确实并不重要,譬如,后周,不过是郭氏夺了人家刘氏的社稷,丢了后周,这个后周本来就不应该是郭氏所应有;北汉,兴起的是复仇之师,灭了后周,也不算不义。但说它关乎“治乱之枢机”则另有道理。
从历史角度来考察,后梁朱友贞,后唐李存勖、李从珂,后晋石重贵,后汉刘承祐,这些邦国帝君的覆亡,都不能算直接亡于外寇,而是亡于大藩的骄帅。这些藩镇刺史,带着并不忠贞之心,觊觎高位、贪婪荣华,因此对故主兴亡并不介意,反而会利用故国之亡成其不轨之志。故在历次大战中,大帅们关心的往往是自家实力之扩张,而不是同仇敌忾扫荡仇雠。所以大战中并不鼓勇向前,反而一败而溃的战例比比皆是,犹疑观望的大藩在在皆有。甚至在溃败中,反而反戈内向,挟持故主而迎奉国仇,并因此而居功邀赏。平时拥兵自重,据土自强,做着国家的将相,却尸位素餐,只想着如何在自家地盘上成就非分的想法。这就是五代藩镇的真实面目。所以船山先生断言:樊爱能等人在高平之战中,所以未战即溃,当时就是存了这类念头。
四朝老臣冯道,也怀有此心。
勾结契丹,以成就升迁,不仅在藩帅们那里如此,在下级军官中,也有人愿意这么做。如广顺三年,郭威的时代,就有齐州(今山东济南)戍卫部队右保宁都头刘汉章杀死都监杜延熙,准备策划接应契丹军队的事件。事情虽然没有成,但这是一个恶例。证明借助契丹图谋不轨者,即使在下级军官中也时有人在。
当时的柴荣,并非郭威之血亲后裔,也未有大功于邦国,郭威时代就有朝中元老对这个没有军功的皇上养子有过莫名的嫉恨。柴荣那时镇守澶州,但知道朝中有乱象,多次要求入朝做官,辅助养父一整朝纲,但大臣王峻等人一力排挤,不让他入朝。王峻此时虽然已经死去,但朝中王峻第二、第三之类人物还是不少。假使高平一役,柴荣不是御驾亲征,而是坐镇京师,派出诸君去平定刘崇,万一小战不胜,大军奔溃,那非常有可能重现藩帅回师,假敌手之力反灭故主的历史场景。樊爱能辈未战即溃,这个可能性太大了。当初郭从谦、朱守殷就是这么对付后唐庄宗李存勖的,康义诚就是这么对付李从厚的,赵德钧就是这么对付李从珂的,杜重威、张彦泽就是这么对付石重贵的,侯益、刘铢就是这么对付刘承祐的。这些人的规律性做法就是:“秉钺而出,倒戈而反,寇未入而孤立之君殪。”带着皇上封赏的节钺出军,却背信弃义倒戈而回,敌寇还没有进入本国,而孤立无助的国君已经被逆臣杀害。周世宗柴荣,如果不是坚持北上亲征,也很有可能会有此结局。
这说法并不是为历史做假设,而是五代藩镇逻辑的经验性呈现,是一种屡见不鲜的风景。
如果出现这类风景,那将不仅仅助长当朝逆臣之恶,让中原从此继续习惯于乱世而无底定,更让刘崇之辈挟契丹而入据中原,那时,不知又要有多少场“打草谷”,而黎民之苦更无尽头了!当初耶律德光都赖在中原不想走,耶律璟如果过来,怎么肯走?那样,就等于是一场靖康之祸!
冯道所熟悉所盘算的,就是这类风景。他正等着“袖劝进之表以迎新君”呢。
但大帝柴荣决志亲征,高平对垒之际,右翼已经溃败,但这一队人马,还不足以摇动众志;樊爱能的溃掠逃兵,也不能够回奔京师劫掠宫阙;柴荣及诸君将士身立血战之功,而樊爱能等人伏法,没有人敢为之说情请命。“于是主乃成乎其为主,臣乃成乎其为臣,契丹不战而奔,中国乃成乎其为中国。”船山先生认为:“周主之为天子,非郭氏授之,自以死生为生民请命而得焉者也!”周主柴荣之所以能够稳稳地做他的天子,不是郭威授给他的,而是他自己以死生为赌注,为生民请命而得到的。船山先生将高平之战看成是“为生民请命”,从大历史视角看问题,就应有此见识。最后,船山先生认为:周世宗是有资格成为唐太宗那样人物的,这不是“冯道之老奸所可测”的大义所在。
他认为周主没有当时斩了冯道是因为“惮于其虚名”,忌讳冯道的虚名。
王夫之痛恨冯道,就差骂一句“苍髯老贼、皓首匹夫”了。
“五朝十君”老宰相
冯道这个人,史上即存在争议。
《旧五代史》对他评价不低,《新五代史》则把他骂得体无完肤。近世以来,更有文化本位主义者,对他有了新的肯定性评价,但民族主义者,则往往对他有了更深入的否定性评价。
冯道在“赵匡胤时代”是一个奇异存在。
事实上,他已经在不顾旧君、迎立新君,并以“事当务实”的姿态,回应了整个乱世,这样,对他褒贬不一的评论中,就有一个问题:“事当务实”,不应该吗?
当然也可以反过来问:“事当务实”就是应该的吗?
如果不应“事当务实”,士君子们在乱世中该如何处世?
如果应该“事当务实”,圣贤价值在乱世又当如何评价?
这可不是小问题。毋宁说,这是中国文化安身立命的大问题。甚至,直到今天,也还是有着富有道德张力的大问题。
欧阳修在《新五代史》中、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已经将冯道钉在了耻辱柱上;如前所述,王夫之的严厉批评更再次将冯道钉在了耻辱柱上。
但回首纷乱的往事,重行思想冯道的思想时,也可以发现另外的可能性。
应该从冯道的一个个故实,展开对他的分析。发生于冯道身上的故实,是不可移易的铁案——至于对这些铁案的理解或讲述,当然因人而异。我要说的,是我对冯道的理解和讲述;也即不是你的,也不是他的。这样说话,是想避免一种争论或指责。当你认为我所言“错误”时,我也可以指责你的所言“错误”,有意味的是:你我之间,可能不存在仲裁。
我还知道一种智慧不那么高妙的独断论者有这样一种思维倾向,当他看到“无仲裁”这类判断时,率先想到的是:“怎么能没有仲裁?什么什么思想,谁谁谁的意见,难道不是仲裁吗?你这是历史虚无主义!”我很熟悉这类批评。我愿意耐心而又温和地预先回应在这里:您所谓的什么什么思想,或谁谁谁的意见,对我(而不是对你)而言,不是图腾。这类什么什么思想,或谁谁谁的意见,对我的重新思想历史人物,不构成尺度。我的尺度,价值尺度,在您知性可以感觉的苑囿之外。您所陌生的领域,恰恰是我所熟悉的。而我,愿意在我熟悉的苑囿,愉快地游戏。所以,我尽可能地谦逊一点,不去指责你的“错误”——我知道,那是你心目中的冯道,不是我心目中的冯道,当然,反之亦然。
我想象中,或经由我重行思想而“建构”的冯道形象,来源于今天可以看到的历史记录,也即俗称的所谓史料。我选择几个记录,大约可以呈现冯道比较丰富(而不是单向度的)的人性。
冯道自号长乐老。历仕后唐、后晋、契丹、后汉、后周五朝十君,做了二十多年宰相,人称官场“不倒翁”。
“不倒翁”的菩萨行
在这么多年的宰辅生涯中,他的个人操守有他人不及处。
乱世战争中,美女是战利品,每一次都有人取(不是娶)了美女送他。他的反应是,能推拒就推拒,不能推拒,就为美女安置别室,然后,设法找到这个女子的亲人,送她回去。乱世中取来的美人,大多是贵戚,一般也都有不俗的品质。但冯道不动心。这样的柳下惠品质,节制自己的欲望,在三千年文明史中,能够做到的,有多少人?唐太宗李世民对节制一向做得相当不错,但唯独在性的欲望方向上,他无法节制自己。冯道,在很容易得到性的满足的机缘之下,却像处理日常“义利之辨”一样,不动心,臻于化境一般,恪守圣贤之道,与他为人诟病的“事当务实”有了道德方向的紧张。
人性的复杂,即使在道德评判中,也往往充满可能的坎陷。一字褒贬之下,距离三维世界可能很遥远,也许还不过是一个二维的平面价值表格,甚至也许不过是一维线性世界的简单数据,无法整全性质地描摹三维世界中人的丰富。
褒贬,需要重新思想之后的推演。如果不考虑人性的复杂,就一时一事而论定史上人物的褒贬,很可能是言不及义的,也很可能是问题重重的。
冯道在听到父亲丧事的消息后,当天夜里就徒步出发,要赶几百里路,回去奔丧。他的家人在后面追上他,将路上需要的行囊给他。为父亲服丧期间,遇到饥荒,他就倾尽所有,救济乡里,甚至还在夜里,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去帮着没有能力种田的人家去种田。说他有民生理念,是有道理的。
后唐明宗李嗣源在位时,认为四方无事,冯道就在皇上比较得意的时候,对他说:“我常常记起过去任掌书记时,奉先帝之命出使中山,经过井陉险要地方,我常担忧马失足,非常小心,谨慎地抓住缰绳,幸好没有失误。但是等到了平坦大路,放开缰绳让马奔跑时,却不小心摔倒了。治理天下的道理也是这样啦!”这一番话感动了李嗣源。
李嗣源又问:“今年丰收了,百姓们的赡养是否该充足啦?”冯道说:“农民们遇上灾年就饿殍满地,遇上丰年又为粮价便宜发愁。无论是丰年、灾年,都有困苦。这是只有庄稼人才有的处境啊!我曾记得以前有个进士聂夷中的诗写道:‘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下疮,剜却心头肉。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语虽粗俗,但说出了庄稼人的甘苦。农民是士、农、工、商中最勤苦的,陛下不可不了解这些情况啊!”李嗣源听了很高兴,让人将聂夷中的这首诗录下来,经常诵读。
耶律德光进入汴梁时,冯道正在邓州做官。他赶回京城来向草原帝国的君主效忠,这事成为他一生中的耻辱,但他在跟耶律德光对话时,仍然不忘记民生。耶律德光也知道天下疲敝,问他:“天下百姓如何救得?”
冯道说:“此时佛出救不得,唯皇帝救得。”
这时候,就是佛祖出世也救不了百姓啦,但皇帝您能救!
耶律德光没有更大程度地凌暴中原士庶,应该与冯道这一句话有关。这就是“一言兴邦”的最好注释。乃至于大宋名相王安石认为冯道此际是“屈身以安人”,所安者,百姓也。这种行为就是“诸佛菩萨行”,对冯道此语评价极高。有意味的是,将冯道骂得一钱不值的欧阳修,在《新五代史》中,行文至此,也愿意说一句公道话:“人皆以谓契丹人不夷灭中国之人者,赖(冯)道一言之善也!”
冯道的民生理念,感动了王安石,也感动了反对他的欧阳修。
这样的历史记录,在记录者那里,是经由思想之后的再讲述,其间的褒贬清晰可辨。这样,一个历史人物,他的历史地位,已经出现了丰富性。
他对美色的超人自控能力,体现了他的道德操守;他对民生的关注,体现了他对传统圣贤精神的肯认。但他真正的复杂性,更体现在他对军政事务的处理方向上。这方面,他有“典型案例”。
远结契丹冯道出使
石敬瑭时,举国投靠契丹。契丹帮助石敬瑭有了天下,曾派人出使后晋,后晋需要派出大员去回应契丹的来使。一次朝会,石敬瑭说:“咱们应该派遣一位宰辅做大使,到契丹走一趟。”
这时候,朝中的大臣,宰辅一级的官员有好几个,都不敢搭腔,因为他们知道,到了契丹,生活苦不说,能不能回来不是个可以肯定的事。过去很多出使契丹的人,都被留下没有回来,韩延徽、赵德钧、张砺等,都没有回来。他们不愿意离开桑梓之地。此外,虽然已经与契丹通好,但是反覆难测,万一有变,性命休矣。于是,没有人愿意去。
冯道正与诸公在政事堂刚刚吃完饭,知道这事后,就对厅堂的管理主任说:“我冯道可以走一遭。”管理主任听后,手都发颤。冯道很从容地要来一张纸,写了两个字:“道去。”冯道出使契丹。当即就替石敬瑭拟定了一份敕令:着冯道出使。写完这道敕令,管理主任都流下泪来。冯道却找一个人交代他回冯府向妻子告别,自己连家也不回,当晚就住在驿馆中,准备出使的细节。
石敬瑭很感动,为他饯行,他说了很多推心置腹的话头,说到为了家国,不得不劳烦国家大臣出使远方,石敬瑭甚至很动情地向他敬酒。
契丹因为冯道名气大,所以对他也是极尽礼数,招待他的规格与招待本国国相的规格一致。赐给的物品也一样。平时赐给契丹宰辅象牙笏,也赐给冯道象牙笏;腊月赐给契丹宰辅大牛头,也赐给冯道大牛头。冯道还写诗记录此事:“牛头偏得赐,象笏更容持。”契丹看到诗很高兴,就暗示要把冯道留在草原。冯道回答:“两朝皆臣,岂有分别?”我冯道在后晋、契丹两朝都是臣子,留这里在那里,有什么区别。
契丹赐给他的财货,冯道全部用来购买薪炭。人问他,他就说:“北方地方寒冷,我老了,不堪忍受寒冷,要多买些取暖。”
他这个举动对契丹人有了感化作用。契丹人最后决定还是放他回中原去吧,尽管这是多么难得的一个人才!但契丹放他走时,冯道又三次上表愿意留下。契丹知道这是礼数,还是出于对他身体的考虑,让他南下。等到确定可以走了,冯道又拖拖拉拉了一个多月。等到出发了,又在各个驿站住上好几天,这样在契丹境内走了两个月。等到一出契丹国境,冯道马上命令快快回京!他早就归心似箭啦。人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冯道答:“契丹多诈谋。我如急着回国,他们要是看出什么端倪来,按照他们的骑兵那脚力,想追上我们,就是一个晚上的事,咱怎么走得脱?我不急,慢慢走,他们就无法测度了。”
后晋与契丹联盟,这事,不是冯道做的,却是冯道遭遇的。这话的意思是说,中原帝国勾结草原帝国形成一种屈辱的联盟,是冯道见证的“实然”世界。他只能在这个“实然”世界中做事。他可以不到契丹去,但必须有人到契丹去。在这个“实然”世界中,如果打破平衡,也即与契丹诉诸战争,按照中原当时所有的国力准备,有否胜算不论,兵戎相见中,民生的苦难就会以“浩劫”的局面而出现。契丹的“打谷草”,后晋的“括率”,已经有例在先。
“传国宝万岁杯”
“实然”的军政格局条件下,冯道选择的是平衡。
若干年后,到了后晋出帝石重贵时,冯道位居宰辅,但遇到决策,他往往“依违两可,无所操决”,办事这样也行、那样也行,模棱两可,不拿大主意。于是有人对石重贵说:“冯道这人,可以是和平时期的好宰辅,现在正是国家艰难时期,他当宰相,就好比让参禅的和尚去飞鹰抓兔子,那可不是他擅长的。”石重贵认为是这么回事,就让冯道去做节度使,兼侍中,等于不再让冯道做朝官。
在此之前若干年,冯道在晋王李存勖时代,做秘书。李存勖刚刚拥有了河北三镇,麾下有一位中门使认为平时陪着晋王吃吃喝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