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元福舞动一副长挝,无人能敌。长挝是一种混合了矛和斧的长柄兵器,头部像一个握拳伸出中指的人手,可刺、可砍。当年骁将李从璋到河中去杀安重诲,就用的是这种兵器。不过铁挝有长有短,李从璋操练的可能是短柄铁挝,药元福舞动的则是长柄铁挝。
慕容彦超和他的部下没有人能与老将药元福单挑。
集团冲锋也无效,因为长连城大营相当机动,瞭望哨一旦发现城中异动,就会将消息传到营中,大营马上做出安排,以逸待劳,等待兖州兵来犯,这边就万弩齐发。长连城的城墙不高,等于一道掩体。
慕容彦超已经无计可施。
长连城修好之后,曹英准备合围攻城。
慕容彦超的麾下,一位判官崔周度,当初知道大帅要反时,曾劝谏他说:“我们兖州这个地方,古来属于鲁国,是诗书礼乐的地方。自从西周以来,鲁国虽然不能称霸诸侯,但用礼义守护,您也知道是很长时间存在于世上的。您对国家没有私恨,干吗要疑神疑鬼?何况主上已经多次开导诫谕,可以说是关怀备至啦!假如咱们能撤去防备,归降投诚,完全可以坐享太山那样的平安。想想那些反叛者杜重威啦、李守贞啦,等等,这些人结果干成什么了吗?”
慕容彦超闻言大怒,根本就不听他的,却怀恨在心。
等到兖州被围,慕容彦超搜集而来的粮草眼瞅着坐吃山空,于是开始在城内搜刮士庶财富来供应军需。私有财产几乎等同于人命,城中人因为捍卫私有财产被借由“兖州保卫战”而处死很多。
慕容彦超勒索士庶钱财,是有前科的。当初,他在镇守郓州时,听说当地寺庙的方丈们很富有,就想着怎么榨取他们的钱财。他于是召集他们来府中吃饭,但是一天过去了,到了傍晚要走了,还是不设席,没有饭吃。方丈们饿着肚子走回去。这样过了好几天,最后一天,还是饿着这些和尚,到了晚上,设宴,内中放了肉。和尚们已经顾不得了,就大吃一顿。不料慕容彦超在食品中下了催吐药,据说是一种苍蝇卵,结果和尚们吐得满地都是,一检查,呕吐物中很多肉。和尚哪能吃肉啊,这不犯忌吗?于是慕容彦超开始展开一轮批评和自我批评。和尚们认错。怎么认错啊?受罚。于是,慕容彦超得到了一堆可观的银两。
郭威围城之际,前陕州司马(略相当于三门峡市军事参谋)阎弘鲁因为畏惧慕容彦超,怕他有残暴之举,献出了全部家产。但慕容彦超仍认为他有隐瞒,就命令崔周度去搜索阎府。
崔周度对阎弘鲁说:“先生您的死生,可就联系在你献出财产的多少上啦!此时应该无所吝惜。”
阎弘鲁闻言,流着眼泪向自己的妻妾们叩拜说:“把全部、所有、一切财物都拿出来,救我免死吧。”
妻妾们都说:“真的一点儿也没有了!”
崔周度将情况汇报给慕容彦超。慕容彦超仍不相信,就拘捕了阎弘鲁夫妻,押入兖州大牢。
这时,有个奶妈从阎府泥土中扒到一个金镯子,献给了官府。这个傻婆娘的意思是,希望能借此将主人赎出来。
不料慕容彦超一见说道:“这就是阎弘鲁干的事!他隐藏的必定还有很多!”于是下令拷打阎弘鲁夫妻,一直打到皮开肉绽而死。
慕容彦超又认为崔周度是在袒护包庇阎弘鲁,也下令将他在闹市砍头。
慕容彦超凌虐士庶,抢掠私财,草菅人命,已经没有星点继续藩帅执掌军政的合理性、合法性和正当性。他悖逆天命,不自量力,反叛朝廷,可谓不仁不义不礼不智不信。此人又特别吝啬,在他个人生命处于极度危机之中时,还在敛财,还在埋藏金银财宝,准备他日继续享用。如此一来,他连那些临阵磨枪、散财收买人心的武夫们都不如,很快招致将士离心。他麾下已经没有像样的人物。
如俗话所说:他的日子不多了。
兖州破险遭屠城
夏季来临时,郭威开始亲征。半个月之后,御驾到达兖州。
郭威给了慕容彦超最后的机会,派人招谕。但城上人口出不逊。几天后,郭威部署妥当,命令诸军合围攻城。
在此之前,有个方士曾对慕容彦超说:“根据天象来看,将军应该有福运到来。为啥呢?因为天上的土星现在已经运行到二十八宿的东方,就在角、亢二宿之上。这个角、亢二宿啊,是咱们兖州的分野。只要在土星下面就会有福运。”
所谓“分野”是星相学家们的一种传统说法,意思是:地上的某州某郡对应于天上的某星某宿。星宿有变化,对应的地方就有变化。这个地上与天上对应的部分就是“分野”。
慕容彦超一听大喜。因为兖州对应天上的土星,所以在兖州城里马上建土星祠堂,开始祈祷求福。并命令民间必须树立黄色旗幡。
但这时候兖州城里已经人无斗志,将领士卒们陆续有人偷偷打开城门出城投降。几天后,郭威大军破城,官军呐喊着涌入兖州。
慕容彦超正在土星祠里祈祷,闻讯急忙组织亲兵拼力战斗,哪里还有胜算!他见大势已去,想想这个土星他妈的也没有给自己带来什么福运啊!于是一把火烧了刚刚建起的土星祠,带着妻子儿女投井而死。他一个儿子出城逃跑,被追兵抓获,当即杀死。
后周官军开始在兖州城内大肆抢掠。城中已经被慕容彦超抢劫过一次了,这次又遭抢劫。有人为了捍卫仅有的一点生活资料,拼命抵抗,史称死者近万人。这是郭威在历史上留下的一大罪恶。
慕容彦超反叛之际,曾经招募两千多名盗贼,安置在自己手下充当侍卫,但是等到城破,这些来自山林的粗犷强悍之徒,根本就没有派上用场,全部投降。
郭威杀得兴起,准备将兖州城里所有将吏全部诛杀。
他似乎忘记了王处讷的点拨和教诲。事实证明,人的根性改变起来,很难。但幸好有跟从郭威讨伐兖州的文职官员。这时,随从郭威的翰林学士窦仪知道他的屠戮念头后,就去约见当朝宰辅冯道、范质,几人商议后,认为不当如此,于是三人联袂去见郭威。向盛怒中的天子表示了他们的意见:不同意这一场屠杀。他们三人给出的意见就是:兖州将吏,都不过是“胁从”,而“胁从”无罪,无罪,则不当杀。郭威与一般昏暴之君比较,他的优秀之处在于,他能够接纳不同意见。他同意了这三位元老的意见,下了赦免令。
窦仪,还有他的兄弟窦俨、窦侃、窦偁、窦僖,就是《三字经》中“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中的“五子”,其中最有名气的是窦仪和窦俨。这俩儿子都很出色,在后周到大宋的文治推演中都有出色贡献。五代十国杀伐之气重,藩帅和帝王们以杀戮为日常作业,对人命没有怜惜,更无敬畏,是窦仪等人一点点地为天下推演了祥和之气。到了赵匡胤建国,这才有了对生命更理性肯认,以至于赵匡胤有了“宁不得江南,不可辄杀人也”的王道理念,这个理念体现了“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也”的儒学圣贤价值观。
“银包铁”人心解体
慕容彦超可能算是对后汉很忠诚的一位将军。
他是刘知远同母异父的兄弟,也是沙陀人,长了一副麻子脸,身体又黑,过去曾经冒充汉人姓“阎”,因此有个绰号叫“阎昆仑”。
“昆仑”这个词,常见于中古以来的汉语典籍中,一般泛指中印半岛南部、南洋诸岛各国,以及中东甚至非洲等地的外国人。过去有人认为“昆仑”可能不包括非洲人,但《旧唐书·南蛮传》中介绍“林邑”国,说“林邑以南,皆卷发黑身,通号为‘昆仑’”。林邑,据考在越南中部,但“以南”就太辽阔了。这里说的“卷发黑身”就是典型的非洲人特征。很有可能是非洲人到南亚来的侨居者,被当作了南亚人。当然,也不排除中印度人种,因为那里的人,虽然不特别的黑身,但卷发还是有的。所以慕容彦超的“阎昆仑”绰号,也意味着中国与南洋、北非、中东的文化交流的普遍性。一直到大宋时代,与外国人的交流更为频繁,海上贸易也更为常见。闲话表过不提。
且说慕容彦超被围时,曾登上城楼遥望,他见郭威居然亲临城下,冒着箭矢礌石,指挥三军,大有一种势不可当的气势。下来后,他有了忧虑,于是勉励士兵说:“你们好好为我尽力,我库中金银如山,如果能保全兖州城,我全部拿来赐给你们,你们不愁富贵。”
将士们很早就听说兖州军库货财丰厚,确实也来了积极性。
但这时候有个老兵跟大家透露了底细,他说:“我可知道侍中存在库里的银锭,我告诉你们,那些银锭都是‘银包铁’,里面是铁胎,得到又能值几个钱啊?没用的!”
于是守城军开始传扬这个秘密,人心渐渐解体,不多久,城陷。
郭威进入兖州后,也听说了“银包铁”的传闻,就派人去仓库检验,果然,其间银铁胎者占了十之七八。
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慕容彦超像赵在礼一样,也是个生意将军。但赵在礼敛财是明抢,做生意却还算诚实,没有听过欺诈作假之类的传闻。慕容彦超却是作假高手,而且还是做假币的高手。
此人开过当铺,那时候叫“质库”,是唐代以来就存在的押物、放款、收息的商铺。此类商铺还有信用放款功能,是传统中国最早的信用机构之一。慕容彦超却在其间玩弄起了诈术。
最初,有市侩拿了“银包铁”的元宝来典当,换铜钱。多年后,管理“质库”的库吏,也即当铺总经理发现了这个现象,向慕容彦超汇报。慕容彦超一听,大怒,但略想想,忽然对库吏说:“这事也好办。你啊,在质库墙上掏个洞,然后将重要的金银器材之类转移到安全地方,把库里搞得乱一点,就像被盗过的样子,然后向我申报,就说质库失盗,我自有办法。但要注意保密这个事!”
库吏按他说的做好后,慕容彦超向境内下令:“我作为节度使,在此管理士庶,但是不谨慎,遭遇盗贼,偷去库银若干。我这罪过不轻。但是我担心百姓会说我隐藏库银,假称失盗。为了证明这一点,请境内士庶三天内到府库来,说明自己典押的东西,要说清东西的样子,跟质库的底单相对。符合,我自当赔偿,不这样说明的,反而是一种过错。”
士庶听说,赶紧写说明,我当初典押的啥啥啥,啥啥啥。就有过去典押了“银包铁”的市侩心想,这次又可以捞一把啦,于是来说当初的银锭形状。很简单,造假市侩入网。
有意味的是慕容彦超的处理方式。
他将这位市侩放到密室之中,派出亲信多人,去跟他学造“银包铁”之术。技术似乎也不很复杂,于是,亲信与这个市侩开始了昼夜打造。打造出来的“银包铁”元宝,用处就是“广府库”,扩大库银的存量资产。
郭威看到的造假的兖州库银,就是这一批玩意儿。这就是慕容彦超向守军许诺,守住兖州后,发给将士的玩意儿。他造了假,却将真金白银带到自家府上收藏。纸包不住火,有消息透露出来,令守卫兖州的将士知道了假币用途,于是有了鸟兽散。慕容彦超的机心,最终害了他自己。
“勾距之术”捉盗贼
所谓“机心”,按照传统儒学的说法就是“勾距之术”。章太炎先生认为,这是一种“阴鸷”心态。古人对此的解释就是:市场中,想知道马的价钱,先问狗的价格,再问羊价、牛价,最后问马价,比较一番,而后可以推知马的价格是否属实。这是一种辗转推问的功夫,为道家所擅长。典型的话语就是所谓“将欲取之,必固与之”。想要拿那个东西,一定要先给人一点东西。
史称慕容彦超就有这类“勾距之术”。
说兖州有一盗贼,假装大官的跟班,跨着驴,在闹市买了价格昂贵的绫罗十多匹,讨价还价,定好价格后,带着物主来到一处宅门,把驴给这个人说:“这就是我主人的本宅。你先等在这里,我带上东西让主人去看,把咱说好的钱拿来。”物主答应后,等了很久不见人出来,叩门,才发现是一座空宅。于是大叫“有贼”。兖州的巡防警察来到,怀疑物主欺诈,一直带到府中。
慕容彦超听说后,对这个汉子有了怜悯之心,就对他说:“不要担忧,我来为你抓这个盗贼。”于是,留这个物主在府上,将驴交给马厩的看守,对他说:“要把这个驴高高地拴起来,不给它水草,干着它。”第二天,将这头又饿又渴的驴子派人放到通衢大道上,对亲信说:“这是盗贼的驴。一天一宿没吃没喝了,饥渴中,一定会奔跑回家,悄悄跟着就知道谁是盗贼了。”果然,这头驴走入一条小巷,转了几个胡同,忽然有几个小孩子在门侧,看到驴就高呼道:“咱家的驴回来啦!”主人听说,出门来看,被巡防警察按住,果然就是骗取绫罗的盗贼。
这类故实,可以当作饭后谈资,也可以略作破案案例来看,但儒学不认为这类“勾距之术”可以施用于军政管理。就有格局的政治军事治理而言,战略应该是光明的。作用于人心的“阴鸷”也即“勾距之术”一旦成为常态,就有了宫廷或政府内部的勾心斗角,那是人人自危也危及始作俑者的内耗局面。文明治理,如果可以用最简单的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窃钩”之术不足以治国;如果神往于“窃钩”之术治国,往往距离“窃国”不远。
当然,对慕容彦超还不足以言此。
梦祥兆城破拜圣人
说郭威征兖州,多日不能破城,曾得一梦。他梦到一人,状貌甚为“伟异”,壮伟异常,穿着王者之服,对郭威说:“陛下明天应该破城。”等到醒来,天还没有亮,就私下对左右说:“梦中有此征兆,岂可不预作准备?”
于是万事俱备,当天凌晨即发起总攻,郭威亲自督率诸军。到了中午,城陷。郭威带着大军进入时,有关部门经过掐算后,认为应该从“生方”进入兖州,“生方”也许是“生门”的意思,总之,从这里进入后,一路上要由前导“鸣鞘”,挥动鞭子开路。显然,这个“生方”道路狭隘,转过几条街巷后,忽然看到一处门墙甚为高大,一问,原来是孔子庙。郭威对近臣说:“我昨晚的梦,那人难道就是孔夫子吗?不然,为何要选择这条路走呢?”他决定下车参拜。
一进入大堂,看到夫子像,正是他梦中所见的“伟异”之人。心下大喜,于是叩首再拜。
近臣中有人劝谏他:“孔子,不过是过去春秋时的陪臣,您是当朝的天子。天子不应拜陪臣啊!”
郭威说:“夫子,圣人也,百王取则。而又梦告寡人,得非夫子幽赞所及耶?安得不拜!”孔夫子啊,是圣人啊,历代天子都要遵从夫子制定的规则。何况又在梦中告诉我破城之期,之所以破城,难道不是孔夫子暗中对我加持的结果吗?哪里能够不拜孔夫子!
拜后,郭威又下令孔庙周围数十户人家都为孔庙的“洒扫户”,负责孔庙的日常维护。又令孔氏后人袭“文宣王”的人作为本县县令。
郭威此梦或为一个推演文治的安排。
郭威本人尚不足以施行文治天下,但他能到孔子儒学中去寻求治理天下的思想和精神资源,在五代乱世中,具有筚路蓝缕的意义。它是天下趋于文明的一缕曙光。一直到周世宗开始兴办国子监,到赵匡胤时代开始推行太学制度,结束藩镇的武夫治国模式,文教兴国,才正式开始。
最强的文官阵容
解决了慕容彦超的问题,新兴的后周朝廷,内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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