棵拧!
这样的人物,居然生在乱世五代十国!
两个无罪之人的死
且说王淑妃和李从益,他们在翟光邺等人安排下,如此低调来做临时执政,从哪个方向看,都不具备对刘知远构成威胁的可能。
但他们还是低估了刘知远的狠戾与凶恶。
月内,刘知远进入汴梁后,随即安排郑州防御使郭从义先进入大梁宫禁之中“清宫”,擅杀的刘知远给了他一道密令:做掉李从益和王淑妃。
这位郭从义,他的父亲跟后唐庄宗李存勖有私交,很得庄宗信任。郭从义还是孩子的时候,庄宗就很喜欢他,看他跟自己的儿子年纪差不多,就常常让他进入宫中,与几个皇子们在一起玩。这之中,郭从义跟少年李嗣源最为友好,很玩得来,史称二人“情好款狎”。等到李嗣源做了皇上,郭从义也得到升迁。现在,刘知远下辣手,命他来杀李嗣源的太太和儿子,郭从义冷血,要了二人的性命。五代历史,江湖险恶、宦海险恶、人情险恶,无情无义一至于斯。
王淑妃临死前对人说:“吾儿为契丹所立,何罪而死!何不留之,使每岁寒食,以一盂麦饭洒明宗陵乎!”
我儿子是被契丹人立为皇帝的,我们不想做啊,我们有什么罪而至死呢?为什么不能留下吾儿一个,让他每年寒食节时,能带上一碗饭洒在明宗陵墓前祭奠他呢?
这一番话说得如此悲酸,听到的人都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刘知远当初曾跟石敬瑭一道,在明宗李嗣源麾下做事,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丝毫不念及往日情分,杀害了两个无罪的人。这事已经证明:无论刘知远有着怎样的“雄才大略”,他也不是奄有天下的圣君。乱世太久了!怎样才能统一、安定?孟子早有言:“不嗜杀人者”方有望统一吾土,天下太平。这样的人物,还要等待十几年,直到赵匡胤建构大宋帝国。
张砺恨怒而死
耶律德光死后,中原一时无主,从京师到边境,到处一片混乱。契丹撤退回草原,要走出河南穿过河北,这一路原来乃是河朔三镇的辖境,从南到北依次为魏博、成德、范阳。耶律德光已经走过去了,现在是留守中原的契丹守将们再走。而在太行山的那一面,刘知远则在从山西往南走,向着洛阳、汴梁挺进,大将史弘肇为前锋,一路势如破竹,几乎无人阻挡。两路大兵相向而行,一在东,一在西。刘知远的南下部队,有一种满怀希望的浩荡之气,契丹北撤的部队则有一种匆匆忙忙的迫促之相。
河朔三镇,有个契丹守将名叫麻答。此人出身于契丹贵族,是契丹太祖“天皇王”耶律阿保机兄弟的儿子,自幼被收养在宫中。麻答与耶律德光感情很好。在跟从耶律德光南下中原的几次战役中,他都有不俗的表现。讨平石重贵时,他收服博州刺史,擒过德州刺史,屯兵滹沱河时,曾与耶律德光一起,逼降杜重威。
耶律德光进入汴梁,留下麻答管理河北,虽然另派他人做安国军节度使(治所在恒州,今属河北保定),但真正的实权人物则是麻答。当时河北一道,相当于河朔三镇都属于他的辖区。
这年夏季六月,萧翰北撤时,曾来到恒州。当时投降契丹的名相张砺也在这里。萧翰就与麻答会合,派出铁骑包围了张砺的府邸。张砺卧病在床,但还是抱病出来接见他们。
萧翰数落他说:“你当初是不是对先帝说我们胡人不可以做节度使?我还听说,我已经是节度使啦,而且是国舅,你竟敢在中书告我!还有,先帝留我守大梁,让我住在宫里,你却说不行,是不是?还有,还在先帝面前告我和麻答,说麻答爱抢人财物,说我爱抢人女子,是不是?今天我一定得宰了你这个混蛋!”说话就命令亲兵把他锁起来。
张砺生病,身体虚弱,还撑起一股囊气,高声说:“这些事都是有关国家大体!我确实说过这些话。要杀就杀,还锁起来干什么?不必锁!”
麻答此际表现得比萧翰理性。他认为大臣不能杀大臣,尤其不能擅杀大臣,就极力解救张砺。他知道张砺为草原帝国付出了不少智慧和才能。
萧翰这才勉强将张砺释放。
但当天夜里,史称张砺“愤恚而卒”,张砺又恨又怒而死,具体死因不明。
“僭妄”之徒麻答
麻答其实是一个相当傲慢的草原枭雄。他见到中原人士很无礼。有些中原人吓得只好对他卑躬屈膝。
恒州有个大员名叫崔廷勋,此人长得仪表堂堂,留了一副美须髯,地方官也曾做到藩帅节度使、朝中官也曾封赏侍中宰辅级,在河阳做官,也曾“得民情”,深得百姓喜爱,投降契丹后,也有战功,甚至打败过后汉名将武行德。但就是这样一个人物,在耶律德光死后,回到河北镇州成德军,见到麻答,居然“趋走拜,起、跪而献酒”,小步趋走,站起来盛酒,而后跪下给麻答敬酒,一副下人之相。而麻答呢,居然“踞而受之”,坐在地上,劈着俩腿,摆出一副傲慢的架势,坦然地接受他的献酒。
此人还特别地“贪残猾忍”,贪婪、酷毒、狡猾、残忍。他似乎就是那种以刑杀、恐怖手段统治辖境的传统恶人代表。
民间有珍货,他必劫掠;世间有美女,他必强取(不是“娶”,而是“取”。笔者行文,于此类关节,遣词造句,必试图“尽精微”。读者幸勿囫囵放过。再自我表彰一次)。因为契丹欺凌中原士庶,四境之人几乎无法正常生活,于是纷纷结伙为“盗贼”。麻答为了平息“盗贼”,就常常抓捕四境村民,诬称他们是“强盗”“贼寇”,而后,或割下这些人的脸皮,或挖出这些人的眼球,或砍断这些人的手腕,最后用火来烤这些人,慢慢将人烤死。他试图用这种办法建立自己的威风或权威。
他还常常带着惩治“盗贼”的刑具或是工具,刀子啦、钩子啦、斧子啦、火石啦,挂在车上。车子左右更悬挂着被处刑人的内脏,什么肝脏啊、胆囊啊,还有四肢,什么手掌啊、脚丫啊,等等,不一而足。府邸里也满是这些刑器,或人身上的部件。这位魔头就在这些血腥的物事之间起居,每日谈笑自如。
出入府邸时,或者穿了皇上才能穿的赭黄袍,用皇上才能用的御辇,用的东西也大多都向皇上看齐。还自己解释说:“这些玩意儿,你们汉人以为不可以用,在我们契丹国,没这些忌讳!”
他再能耐,也不过是契丹国主封赏下的一个节度使,但当时因为政事堂宰相人员不足,他就冒用皇帝的名义,给当朝几位知名宰辅下发“牒文”,命冯道兼判弘文馆,负责文秘工作;命李崧兼判史馆,负责实录工作;命和凝兼判集贤馆,负责档案工作;命刘昫兼判中书,负责政事堂工作……这就是“僭越”。因为他又没有管理天下的能力,所以又可以称之为“狂妄”。加在一起,就是“僭妄”。史上“僭妄”者,几乎没有一人有好下场,麻答也不例外。
颇有胆气的两个军官
冯道等人,此时随着萧翰的北撤,都暂时在恒州。
麻答有一个管理上的特点,他自己不遵纪守法,但对恒州城中的契丹人还能约束,只要契丹人犯法,他是毫不客气,往往就要从重从严。所以恒州街市,各个店铺没有遭受滋扰。
战后,城中人死亡、流亡很多,麻答不希望汉人继续流亡,就对把守城门的人说:“如果有汉人来偷窥城门,试图逃跑,就砍了他的脑袋来见我。”
后晋有一位将军叫薛怀让,他在做洺州团练使(今属河北永年)时,曾跟随杜重威在中渡桥投降契丹。他对投降本来就不满意,因此总是伺机反叛。耶律德光北撤时,任命他镇守成德军(今河北正定)。
这时候,麻答命令他的部下到洺州去督运粮草。薛怀让此际已经听说了刘知远在太原起兵的消息,于是杀掉了麻答派来的督运官,然后给刘知远发去一份奏章,表示愿意归附后汉。刘知远于是派遣大将郭从义带兵万余人,前来与薛怀让会合,共同攻打邢州(今河北邢台)。
邢州此时是契丹州帅刘铎在镇守,麻答即派出精兵前来增援。最后契丹军队遁去,刘铎投降后汉,但薛怀让乘其不备,夺去了邢州。刘知远当即令薛怀让遥领安国节度使,意思就是一旦赶跑麻答,镇守恒州的任务就是薛怀让的。
麻答派来的将军进攻邢州不利,就纵兵在邢州、洺州一带大肆抢掠。
麻答麾下,契丹留给他兵卒不满两千,但麻答却让有关部门给他发一万四千人的粮饷,所有多出的部分,全部收归私人所有。
镇守恒州的,还有汉兵,麻答对这些汉人有疑忌,更认为这部分人马对于镇守恒州无用,就渐渐开始废除这部分兵马,平常的粮草发给,也越来越少。汉兵有了怨言。正好又听说刘知远已经进入大梁,于是兵士们渐渐起了南归之志。
这些有“南归之志”的汉兵,出现了两个颇有胆气的勇壮军官,一个是前颍州防御使(治所在今安徽阜阳),阜阳军政主任何福进,一个是控鹤指挥使,中央亲军司令官李筠(此人原名李荣,后周时避讳柴荣的名讳,改名李筠,此处行文,为求简洁,一律称李筠)。
这俩都不是凡人,何福进出身将门,他在少年时就因为有勇气,而远近闻名。当初在“兴教门之变”中,他也是跟随唐庄宗李存勖拼到最后的人物。到了后唐明宗时,已经做到了刺史。后来驱逐契丹之后,他长期守卫河北北部,史称“数年之间,北鄙无事”,多少年来,北部边境没有战事。
李筠更厉害,乱世中,战功累累,一直到大宋建国,他还与赵匡胤有过一场艰苦卓绝的“昭义军(今属山西长治)保卫战”。
这二位壮士,早就想驱逐契丹,恢复中原,但感觉几千草原兵也不是吃干饭的,所以在密谋中,一直等待时机。
权力真空下的“民选”
后来,前磁州(今属河北邯郸)刺史李谷,也参与到密谋中来。
不久,麻答麾下的几位将军开始北撤,恒州留守者已经不足八百人,李筠等人决计开始行动。行动有个暗号:约定以恒州佛寺敲钟为号。
这一天,新任的契丹主耶律兀欲,派来骑使,到恒州约请冯道、李崧、和凝等人,到契丹陵寝之地木叶山一起参加耶律德光的安葬仪式。冯道等人还没有动身,刚刚到吃早饭时间,恒州佛寺的钟声响了。
汉兵们从四面八方行动起来,各个部门的大门口,都有契丹人守卫,这些人都被预先“徘徊”在门口的汉兵夺了武器,杀死十多人。然后,纷纷冲进府衙。
李筠带人首先占领武库,呼唤汉人士兵和市民,武装起来,于是人们纷纷前来领取铠甲和兵器,走上街头,寻找契丹兵厮杀。有人焚烧了恒州府衙,与据守在这里的契丹警卫士兵殊死搏斗。李筠一边拼杀,一边号召汉人军官们拿起武器,通力合作,驱逐麻答。当时的护圣左厢指挥使白再荣,在府邸闻乱,吃不准结局,不敢轻举妄动,藏匿到偏房的帘幕之后,被起事的官兵发现,砍掉帘幕,拉着他的胳膊,要求参与到起事中来。白再荣不得已,只好起哄般地成为造反者。
这时各路汉军从城内、城外赶来,一时间,恒州城内烟火频起,到处是呼喊声。麻答等人见城中大乱,非常惊恐,赶紧集中起日常聚敛的财富,逃往恒州北城据守。
汉兵这时出现了乱相。因为没有统一指挥,行动起来也是各自为战,无论功过,无人奖罚,于是,贪婪狡诈之徒开始趁火打劫。有些胆小怕事的则四处躲藏。这样,起事士兵们看似到处跋扈,实际并非铁血兵团。
于是,麻答略略定神,就在北城带出了一批有组织的契丹兵,于是,势头大振。这批契丹兵重新占据恒州,见到汉兵就杀,结果是几百人的契丹兵,杀灭了二千多人的汉人兵。形势险恶。
前磁州刺史李谷在这个危机时刻,可能是头脑最清醒的人。他当即去找冯道等人,请求他们到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去慰勉、嘉奖起事的汉兵。
冯道等人在这个时刻表现了一种担当精神,就在汉兵比较多的地方开始看望他们,鼓励他们。士兵们看到当朝大臣来了,士气复振,于是开始转向敌军杀去。史称“微李谷之谋,汉兵殆矣”,没有李谷的谋划,汉兵恐怕要完蛋啦!
城里城外,拼杀了一个整天,说话间太阳就要落山了,城外也忽然聚集了数千农民,不断地鼓噪呐喊,扬言要抢夺契丹人金银和来自草原的妇女。契丹人闻听后,十分恐惧,于是纷纷向北跑去。麻答等人一直跑到定州,与当地的契丹守军会合,这才勉强安顿下来。
恒州怎么办?
现在,原来的皇上石重贵已经被掳,生死未卜;外来的皇上耶律德光已经驾崩,而耶律兀欲,就像刘知远一样,帝王的“光辉”还没有“照耀”到此地,而此地,没有太守!
李筠和诸将士想推举冯道为节度使。
冯道说:“我不过是个书生,只能做做奏报之事,却不懂藩镇管理。还是要从各位武将里选择一位‘留后’。”
他这番话透露几个信息:
一、他不想蹚这个浑水,万一做了此地太守,将来哪位皇上怪罪下来,他当不起。但也能看出此人明哲保身的智慧。这一品性,似也无可厚非,对冯道这样的人物,当然不可以用圣贤的标准去衡量。
二、他认为无论选谁来管理恒州,也还不过是“留后”,没有节钺,因此还不能算是正式的节度使,为维护帝国的秩序原理,保留了一点理性逻辑。就像后人褒贬参半地评价李鸿章是大清帝国的“裱糊匠”一样,冯道,在很大程度上也像是五代乱世的“裱糊匠”,但他并没有李鸿章那种折冲樽俎的能力。
三、他从未有过文人治理地方的理念,还不过在“武夫治藩”的历史惯性之中。因此,他不是一个治世的能臣,当然,也不是乱世的枭雄。就政治智慧而言,他有“裱糊”意识,但没有“更化”理念。在“治藩”方向上,他甚至不如后唐初期的安重诲。治藩、削藩,对冯道而言,是梦想不及的政治安排。他,以及他的同时代人,几乎无人有能力解决这个问题。体制内对藩镇问题的良性解决,也即“自我更化”智慧,要一直到赵匡胤“杯酒释兵权”时,才可以见到。
武夫们同意冯道的意见。于是,在中国恒州,在五代十国时期,后晋灭亡、契丹北撤这个权力真空的小小时区,有了一次“民主选举”。
白再荣的“贪昧”
谁来出任恒州太守呢?
按这一次驱逐契丹的功勋看,李筠第一;但白再荣在这一群武夫中,却是当时地位最高的人,“护圣左厢指挥使”,相当于中央禁卫军中的亲军马军左路军总指挥,师长或局长级别的人物。诸位讨论后,就公推白再荣为地方大员,主持“留后”工作。随后,冯道等文职官员,将这决定写成奏章,派人上报给后汉朝廷,奏章中还请求朝廷赶紧派兵来巩固刚刚占据的恒州,安国军战区。
刘知远派出了左飞龙使李彦从到恒州来支持地方工作。左飞龙使,是朝廷中负责管理皇家马匹的后勤部主任,官职不高,但地位重要。
这位临时的恒州“留守”白再荣先生,属于又贪婪又傻帽的人物,故史称“贪昧”。此人猜忌诸将,以至于有人不愿意听他指挥,拥兵自保。
白再荣一朝权在手,就有了贪赃枉法的念头。他看到恒州将士驱逐之功,按惯例要犒赏,但恒州钱库储财不多,他更想拥为己有。想想觉得宰相李崧、和凝等人多年做大官,家中一定很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