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军首失战机
公元945年秋,耶律德光也在做全国总动员。他这一次的目标是:直指后晋首都汴梁,将中原纳入契丹大辽版图。
契丹大军从易州(今河北易县)、定州(今河北定县)出发,迫近恒州(今河北正定)。后晋彰德(今河南安阳)节度使张彦泽此时正驻防恒州,率军与杜重威会师。他在两军异动时发现了战机,于是告诉杜重威:契丹布防有漏洞,可以击破。杜重威本来在得到契丹南下消息后,正在退缩,于是又改变计划,直趋恒州,张彦泽替代梁汉璋为前锋。
杜重威到达中渡桥(今河北正定县东南,在滹沱河上)。契丹已经占据桥梁,张彦泽率骑兵夺桥。契丹不能守,焚毁桥梁,退回北岸,与晋军夹河对峙。契丹害怕晋军渡河与恒州守军呼应,想继续北撤到安全地带,再寻机决战。但他们发现晋军并不攻击,只在滹沱河南岸忙着安营扎寨,似乎有长久驻军的打算,于是也在滹沱河北岸驻扎下来。契丹这一次扎营其实相当危险,因为恒州就在他们背后,而恒州城内的守军皆为张彦泽部下,只要张彦泽一声令下,恒州守军倾城而出,杜重威大军渡河夹击,那就应该是契丹的滑铁卢。但耶律德光居然敢于背负敌城隔河扎寨,无论从哪个方向猜测,都无法理解这种自处不利地势的军事冒险。如果想想去年春天,契丹攻戚城,晚上不敢扎营,慌忙北撤的历史,就会更奇怪这一次为何契丹居然敢于在腹背皆有晋军的态势下——扎营。
史称杜重威生性怯懦,他不敢与契丹决战,但又需要挟势要价,故做出老成持重的样子,慢慢下他那一盘很大的棋。
这也许是契丹吃透了杜重威,故敢于冒险的一场心理战。但我有点怀疑杜重威也许更早向契丹表露了投降的意图。或者说,他至少用某种今天已经无法知道的方式向契丹暗示了他在下的那一盘很大的棋,据说,老谋深算的家伙们之间,做事情往往有不必言明的大前提……
时任北面转运使(北征作战后勤部长)的李谷为杜重威提供了一个重要战术建议,他说:“大军距离恒州咫尺之间,烟火可以相望,互相传递信息很容易。我们如果多用‘三股木’投入河中做桥柱,上面铺了细柴杂草,再用土填平,就是一座临时桥梁!然后跟城里守军烟火旗号约定,举火为号,招募一支敢死队,夜晚杀入敌营,我大军跟进,内外夹击,辽兵必然溃逃!”
所谓“三股木”就是三根大木头,集束,拦腰捆绑,然后上下分开,三木鼎足而立。滹沱河水并不深,水流也不急,寻找僻静处,架设这个桥梁,工程应该不难。所以李谷的意见得到诸将赞同。但没有人知道杜重威正在下一盘很大的棋,所以杜重威反对这个意见,诸将莫名其妙。李谷被派往河南沁阳、孟县督运粮草。杜重威则在大营与诸将肆筵设席,日夜饮酒。诸将也在酒局中尽力逢迎大帅,无人讨论军情。
晋军失去了一次取胜机缘。
桑维翰的可怕预言
耶律德光又密派国舅萧翰(萧翰的妹妹嫁耶律德光)率百余骑沿西山绕出,到晋军背后,切断辎重转运路线。而晋军派出的樵采士兵都被生擒,偶尔放还几人也声称敌军人数众多、无比强悍。此类说法传开来,大营开始弥漫恐怖情绪。而萧翰所率百余骑到达栾城下,栾城守军不知契丹忽至,竟开城投降。萧翰俘虏中原士民,都在脸上刺青四个字:“奉令不杀”,然后释放他们南下。路遇北上运送粮草辎重的晋军,一个个吓得心胆俱裂,纷纷抛弃辎重,四散逃亡。
李谷负责转运粮草,闻听这些军情,亲笔写奏章说:大军情势已危,请陛下从速起驾,前往滑州,可调高行周、符彦卿扈驾,并速派他军进入澶州(今河南濮阳)、孟州,以备契丹越过黄河。他写好奏章,密派心腹将领关勋急报晋帝石重贵。李谷乃是五代、大宋时的名将,此人机谋好断,而且有责任心。他的这一番谋划等于在为帝国做着最后的战略布局。这也是拯救大晋的最后部署了。
十二月三日夜晚,关勋奏章送到。
十二月四日白天,杜重威的奏章也到了。
杜重威的奏章仍然是要求京师增兵。
石重贵尽力满足杜重威的意见。
然而京师多次增援前线,几乎已成空城。出帝派出皇宫守卫数百人前往河北前线。同时又责令黄河以北各州、山西河南诸州,紧急征调成束的草料、成石的军粮,总五十万单位(或为草料若干“束、袋”;军粮若干“斛、石”。史书常见此类数字,但无法确定其“单位”究竟为何)从速运往北面行营。诏令一下,各州辣手催迫,情急严酷,史称“所在沸腾”。这种军事管制下的科派催督就是打着“军情紧急”“报效国家”的旗号在堂皇抢劫。
十二月五日,杜重威又派侍从官张祚到京师报告军情。
但张祚返还河北前线时,被契丹俘获。从此前线大营与朝廷失去联络。
还在担任开封府尹的桑维翰看到国家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多次请求觐见出帝商讨大计,但石重贵在御花园调理猎鹰,推辞不见。
桑维翰又见执政的冯玉、李崧之辈,执政们认为这个老家伙未免危言耸听,对命悬一线的国家局势毫不关心。
桑维翰以他的洞察力对自家亲友发布了一个可怕的预言:“晋氏不血食矣!”
晋国老石家的列祖列宗,从此就要无人祭祀啦!
读史至此,往往有人认为,此际,如果石重贵接见了桑维翰,是不是就有办法不至于导致最后亡国之恨啦?南宋大儒胡安国回应了这个问题。他说:
史载维翰请见言事而不知其所欲言,读之者皆有遗恨。以愚度之,维翰非有他策,不过劝帝称臣谢过、割关南以增赂耳。此可以救目前之危,终不足以弥异日之祸。盖与夷狄共事,势均力敌,犹且见图,况为之下乎?
史书上说桑维翰请见君王言事,但是不知道他要说什么,读者看到这里有遗憾。以我愚见猜度,桑维翰不是有什么高妙上策,不过是劝谏出帝称臣谢过,然后再割让关南之地,以增加石敬瑭时的土地贿赂而已。这个谋划也许可以救目前之危机,但最后不足以弥补他日的祸患。历史上来看,与夷狄共事,势均力敌的时候,还往往要被他们困住,何况力量不如夷狄的时候呢。
如果胡安国的猜度是有道理的,那真应该庆幸石重贵没有接见他。如果桑维翰这个意见成功,中原又要割让关南之地——瓦桥关、益津关和淤口关,三关之南,已经到了河北中部,如此,中原将完全暴露在草原帝国之前。后来的大宋帝国将面临更为凶险的地缘险象……
王清部以死报国
石重贵还是部分接纳了李谷的意见,派归德军节度使高行周为北面都部署,符彦卿为副都部署,共守澶州。当时符彦卿虽然在临时建制上属于杜重威,但并没有跟随大军北行,所以石重贵能够将他紧急调来。同时,还派出了西京留守景延广戍守河阳。
前线正在空耗军需。奉国都指挥使王清实在看不下去,对杜重威说:“大军距离恒州不足五里地,我们却蹲守中渡桥南无所作为。这是要干吗啊?粮道不通,军粮即尽,一旦粮草不济,大军内部必危!我愿率步兵两千做前锋,夺桥开道,大帅可率诸路大军随后跟进,只要能够进城,就不会有危险!”
杜重威应允。派王清跟宋彦筠一起行动。
王清在征伐襄阳安从进时是奉国都虞候,现在官升一级,为奉国都指挥使,禁军亲军步军司令官。
王清意气风发,在中渡桥摸索着焚毁的桥柱,涉过凛冽寒冷的河水,猛攻敌营,契丹一时无法支撑,开始退却。晋军诸将看到战场形势,知道这是一个掩击的绝佳战机,请求继进,杜重威坚决不允。宋彦筠一部被契丹击败,他跳到滹沱河中,游到南岸,逃出一命。王清孤军在滹沱河北与赵延寿率领的黑压压的草原兵勇苦战,互有伤亡。王清多次派人向杜重威请援,杜重威不派一兵一卒过河。
王清在最后的时刻恍然大悟,对他的下属悲愤道:“大晋上将,手握重兵,坐观我辈困急而不救,一定是怀有异志!我等今日就是今日了,只有以死报国!”
部属听到这话,人人感奋,没有一个后退的,一直到黄昏,战不止息。而赵延寿则轮番换上生力军来战,最后王清及将士全部战死。
滹沱河这边几乎是看着王清两千弟兄一个个倒下的。慑于杜重威的军令,人不敢动,史称“由是诸君皆夺气”,从此诸路将士几乎都失去了战斗意志。
这正是杜重威要的效果。他就要诸君失去继续战斗的士气,好顺利地跟随他投降契丹,实现他来做石敬瑭第二的梦想,下完这盘很大的棋。
宋彦筠诈财取货
这里说到的宋彦筠,正史有传。此人起于行伍,善用枪。在庄宗李存勖时,立功不少。他打仗时,总是将长发从头盔两边绾上来,形成两个对称的发髻,像个牛犄角,军中给他的绰
号叫“宋牤儿”。此人作战还算勇悍,但却有个邪痞之事,要说在这里。
他曾经征讨西蜀,破城后,进入一位阵亡的蜀将府邸。看到蜀将的妻子和姬妾,更知道这家人家“窖藏”宝物不少。主人的妻子嘱咐下人们不能透露消息。宋彦筠想,要是硬讨,估计没有多大胜算,于是他欺骗主人的妻子说:“我还没有正室,想纳夫人。”这位主人的妻子答应后,他就整日跟她在一起,吃饭、睡觉,都按照夫妻之礼待她。等到离开此地,所有的“窖藏”财货,都被这个女人献出,属于了他。但他事实上很厌恶这位女人,就在回朝之前,乘醉杀了她,将人埋在了府邸的后园之中。
欺骗爱情、诈取财货、杀人害命,此事太过邪恶。估计连他自己也有了心病。当他的船返程路过三峡时,昏夜中,看见一个小舟,载着几个妇女,渐渐靠近了他的大船。他仔细看去,小舟上正是被杀的女人,蜀将之妻。只见这个女人衣着浓艳、鲜丽,一脸怒容,“戟指”骂道:“你害我全家,夺我金帛,既纳我为妻,发掘我家地下所有,一点也不剩,倒也算啦,我不曾亏负于你,你为何杀我?我已经上诉到冥间,最终要叫你来还命!”声音甚为严厉。
据说这事,一船上的人都看见,也都听见。一瞬间,小舟不见了。但从此以后,这个小舟每晚都会来责骂一番。
宋彦筠为此专门信了佛教,做了无数道场,还给这个女人在汝州建了庙。“报应”或有或无,但佛家所谓:“人为善,福虽未至,祸已远离;人为恶,祸虽未至,福已远离。”这个说法应有提振人心的作用。宋彦筠奉佛,一生没有平安,他虽然没有遭遇“现世报”,但我还是宁肯相信他的一生并不轻松,更好的福报已经不属于他。闲话表过,不提。
杜重威赭袍加身
且说,四围上来的契丹兵卒,越聚越多,不断有人从远处过河,逐渐包围了晋军。而晋军大营的粮草已经就要吃完。杜重威开始与诸将谋划投降契丹。李守贞、宋彦筠等人同意投降。杜重威就派出心腹高勋前去面见耶律德光“邀求重赏”。
耶律德光闻讯大喜过望。
他终于明白杜重威这些日子的军事调动为何如此不合常理,原来早就怀有“异志”啦!耶律德光不禁对“儿皇帝”石敬瑭创造的权力来源之模式心存感激。正是汉人总有这样一批可爱的人物,才让我们这个草原帝国有了染指中原的机会。他太明白杜重威想要的“重赏”是什么啦!于是对来使说:“赵延寿威望素浅,恐怕不能在中原称帝。你如真的来降,应当立你为帝。”
这就犹如当初封赏了石敬瑭为帝后,还脚踏两只船,又虚与委蛇模棱两可准备答应赵德钧为帝一样,两头下注,其实只是在权衡哪一位“儿皇帝”更有可能效忠草原帝国。
杜重威闻信更是心头一喜:我老杜中原称帝的夙愿就要实现了吗?
第二天,也就是公元946年的十二月十日,杜重威在军帐中埋伏了甲士,邀集众将,拿出提前写好的投降书,要他们签名。史称“诸将骇愕,莫敢言者”,只有乖乖听令。当天,杜重威令全体官兵出营列阵。不知情的低级军官和兵士们都欢呼跳跃,还以为憋了好几天,就要向敌营发动攻击了呢!
杜重威带着悲情般的腔调对将士们解释说:“现在我们粮草已尽,正在穷途末路中。我带着你们找一条活路!”
说罢,命令士兵交出兵器、退掉盔甲。官兵们闻讯,哭声一片,震动四野。
杜重威、李守贞又派人在营中宣言说:“主上失德,信任奸邪,却对我们怀疑猜忌!”
士兵们对石重贵的倒行逆施早有不满,听到这里,个个咬牙切齿。想起出帝石重贵的“括率”,一部分人应该感到:投降了契丹,不再为那个混蛋皇帝卖命了,也好。杜重威成功地煽动起来这种情绪,迅速蔓延。
耶律德光派赵延寿穿着赭黄袍来到晋军大营,慰问降兵说:“南方所有的东西,都是你们的,契丹主不会抢夺属于你们的东西。”
杜重威率高官将军们亲自来到赵延寿马前迎接。
赵延寿又拿出一件赭袍来给杜重威穿上,要三军罗拜未来的中原之主。
契丹主的两件赭袍
此处的历史记录似乎出现了某种混乱。
所谓赭袍即赭黄袍,这是中原天子所穿的礼服,因颜色赭黄,故称“赭袍”或“赭黄袍”。《新唐书·车服志》有言:“至唐高祖,以赭黄袍、巾带为常服……既而天子袍衫稍用赤黄,遂禁臣民服。”
耶律德光第一件赭黄袍给了赵延寿,这是兑现入据中原之后,由他来做中原主的诺言。但在接受杜重威投降的条件时,也答应了杜重威来做中原主,所以也给了他一件赭黄袍。意味深长的是:杜重威的赭黄袍由赵延寿转赐,因为根据记载,在中渡桥匆促接受杜重威投降,耶律德光并未在场。我读史至此,不知赵、杜二人此时该作何想。按照天无二日的传统,俩人只能有一位“中原之主”。耶律德光怎么就敢安排俩人同穿赭袍在军中宣示?他就不怕引起二人猜忌自相残杀或二人同心再反契丹吗?
《资治通鉴》记录说:“契丹主遣赵延寿衣赭袍至晋营慰抚士卒,曰:‘彼皆汝物也。’杜威以下,皆迎谒于马前;亦以赭袍衣威以示晋军——其实皆戏之耳。”
契丹主耶律德光派遣赵延寿穿着赭袍到晋军大营慰抚士卒,转来契丹主的话说:“这些都是你们的东西。”杜重威带着众官都拜迎在赵延寿马前。赵延寿又给杜重威穿上赭袍向晋军宣示——其实这都是耶律德光在耍弄他们。
但耶律德光如此耍弄赵延寿和杜重威,二人为何不悟?
此即利禄之徒在巨大诱惑面前的昏头风景。
二人既知投靠契丹必要付出代价,眼前的屈辱也即代价之一。至于以后究竟谁来做中原之主,二人自认劳苦功高,契丹主必不负我。二人都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走到这一步,已经容不得翻覆。
耶律德光用了两件赭黄袍,就收买了两个足以克灭中原帝国的大人物。他只需要给予二人一个口头承诺,二人就乖乖地俯首听命,中渡桥畔同时出现两件赭黄袍时,还不能令二人警醒,以至于最后皆死于非命。“皇帝”这个九五之尊的诱惑实在是太大太大了。
《资治通鉴》的注者胡三省对此评论道:“杜威之才智未足以企延寿,其堕契丹之计,无足怪者。覆辙相寻,岂天意耶?”
胡三省的意思是说:赵德钧、赵延寿父子就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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