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一场大狱过去不久,李煜又很后悔,对左右说:“吾诛杀潘佑,想了十多天不能决定,最后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第二年,李煜赦免了潘佑的家人,还补发了生活用品。
潘佑的“谶诗”
潘佑之死,可能与张洎有关。史称二人初为忘形之交,后来都做到中书舍人,开始有了对立。潘佑曾给张洎写信,内中有句:“堂堂乎张也,难与并为仁矣。”这本来是《论语》中的话头,但潘佑移用在这里,等于讥诮张洎“不仁”。张洎当时出任清辉殿学士,参与机密,最得李煜恩宠。所以后人疑心张洎鼓动李煜杀了潘佑。
宋佚名《历代名贤确论》引王安石的意见,有一个高见:
国之将亡,必有大恶。恶者无大于杀忠臣。国君无道,不杀忠臣虽不至于治,亦不至于亡。
譬如商纣王至暴之君,在他没有杀忠臣时,武王都不敢用兵;等到听说纣王杀了忠臣王子比干,然后知其将亡,一举而胜。王安石认为南唐之所以亡,重要原因就是因为“杀忠臣”潘佑。王安石从小就听说过很多关于潘佑的传说,也看过潘佑写给李煜的书信,认为潘佑就是个忠臣。但为何史上关于潘佑的记录如此混乱呢?王安石认为此事与徐铉有关。据说潘佑之事,是由徐铉记录下来的,而徐铉与潘佑都是南唐才子,二人“争名”十余年。当南唐危急时,潘佑能切谏,而徐铉没有一句劝谏;潘佑被杀,徐铉又不力保;最后让君王蒙受“杀忠臣”之恶名,导致亡国之大祸,徐铉难辞其咎。徐铉又担心潘佑独享善名,所以隐匿潘佑之“忠”不论,而污蔑潘佑种种罪名和荒诞。王安石认为污名化潘佑是因为徐铉的嫉妒,而嫉妒是因为他无法胜过潘佑的“忠”和“才”。
王安石的意见可备一说。但宋王铚《默记》中又记录说:宋太宗时派南唐降臣徐铉去探视软禁中的李煜,李煜大哭,又长叹道:“真是后悔当初杀了潘佑、李平两人啊!”由此可见,李煜也是承认潘佑为“忠臣”的。陆游《南唐书》也记载,潘佑自杀后,有人写诗悼念,竟至于“国中人人传诵,为泣下”。陆游还说,潘佑的儿子名潘华,仕宋时官至屯田员外郎,因病提前退休,宋真宗当时很同情潘佑的忠诚,在潘华生病时,没有免去他的官职。
潘佑死后,老赵也得到了消息,于是下诏征南唐时,李煜杀忠臣,也是一条罪过。这是老赵效法武王翦商,吊民伐罪的一个重要“借口”。
王安石所说,靠谱。
要李煜来朝,李煜不来;还杀了忠臣潘佑;天下一统,到了这个关节,这就是“借口”。
史称潘佑有文采但是面貌很丑陋,他的妻子是右仆射严续之女,有绝色美态。一天早晨起来化妆,潘佑藏在梳妆台附近偷偷来看,没想到他的面影落在铜镜里面,被妻子忽然看到。说镜中之人实在太丑,乍现,妻子吓了一大跳,乃至于惊倒在地。潘佑对她如此讨厌自己,很恼怒,于是休了她。
又有传说,潘佑年轻时,有才,还没有入学呢,就能写文章。曾经在墙壁上题诗说:“朝游苍海东,暮归何太速。只因骑折玉龙腰,谪向人间三十六。”据说这就是“谶诗”,到了他三十六岁时,果然遇害。
赵匡胤的“空锦囊”
老赵又下诏,部署诸将,准备择日启程,兵锋直指南唐。
李煜闻讯,惊惧不安。他还在“臣服”与“打仗”间徘徊。他遣江国公李从镒到东京入贡,贡品为:帛二十万疋、白金二十万斤;又遣起居舍人潘慎修入贡“买宴”钱五百万、帛万疋。太祖将这些人全部留下,也不给李煜回信。与此同时,李煜又“筑城聚粮,大为守备”。
十月甲申这一天,太祖到汴河畔的皇家园林迎春苑,登上汴河大堤,在此地发战舰,迤逦东下。已经被任命为升州(今江苏南京)西南路行营马步军战棹都部署、大将曹彬,率诸将向太祖告辞,太祖对曹彬说:
“南方之事,一以委卿。切勿暴略生民,务广威信,使自归顺,不须急击也。”
这话的意思是:平定江南之事,一切由你曹彬说了算,但在征讨过程中,不许向庶民施暴,主要是让江南知道王师的威信,尽量争取让他们来归顺,不必急攻城池,以免双方死伤惨重。
宋朱弁《曲洧旧闻》记载,说太祖皇帝天性不好杀,故践祚之后,取江南时,多次告诫曹彬、潘美:“江南本无罪,但以朕欲大一统,容他不得,卿等至彼,慎勿杀人!”
江南实在是没有罪过,但因为朕知道中国一统之要,所以才容不得他。爱卿等到了江南,一定要谨慎不要嗜杀!
赵匡胤还专门将一匣剑当众授予曹彬,对他说:“副将以下,有不听你命令的,可奉我此剑斩之!”
史称潘美等人见此“皆失色,不敢仰视”。
朱熹《宋名臣言行录》记载这个故实更细致。书中说:太祖遣曹彬、潘美征江南,曹彬谦逊,自称才力不足,请皇上另选能臣。潘美闻言高声说道“江南可取!”太祖听了不爽。此役,如果派遣王全斌,估计会更快打下江南,但王全斌在蜀地屠杀狠戾,遭贬,是决计不能用的;而潘美虽有明锐之能,但远不及曹彬厚重。破江南,必待曹彬。为了给曹彬树立威信,老赵待潘美大言之后,对曹彬说:“所谓大将者,能斩出位犯分之副将,则不难矣!”所谓大将,就是能有辣手斩杀不本分而越位做事的副将,做到这一步,就不难了!这话对着曹彬说,但是说给潘美听的。潘美当时就吓出一身汗来。
另有一个故实也说此事,但显然是“传闻异辞”。故实大略说:
太祖命曹彬、潘美、曹翰等收江南,临行赴小殿赐宴,酒半,老赵拿出一个封缄甚严的“黄帕文字”,对曹彬说:“你实在是个儒将,潘美、曹翰等人都桀骜不驯,朕恐怕到时候你制服不了他们。到时候,有不听你命令的,你就对着朕所在方向,焚香后打开这个黄帕,这里自有处置。”
此事等于老赵给了曹彬一个“特敕”,好比“锦囊”,跟“尚方宝剑”一个功能。史称潘美等人“惶恐汗下”。等到打仗时,沿路有人想剽掠;江南破,有人想捆缚李煜,曹彬都不同意,争论起来,曹彬就要打开老赵所授“锦囊”宣读,吓得诸将只好听令,据说“如此者数四”。
等到功成还朝,曹彬面奏将佐皆一心用命,现在请交还所降“特敕”。老赵有旨,召诸将赴后苑吃酒。又到酒半,老赵命潘美启封,曹翰执读,诸位同席者环立。等到展开一看,原来里面就是一张白纸,啥字也没有。原来老赵并不想要曹彬临阵诛杀大将,吓唬吓唬而已。
于是,老赵与诸将大笑,再命饮,极欢而退。
此事最早记录出自于《建隆遗事》,各种记录有不同。宋李心传《旧闻证误》认为此事“可疑”。我倾向于认为这个“故实”确实可当“故事”看。但透过这个故事也确实可以看到老赵的用心良苦:收江南势在必行;但必须慎勿杀人;曹彬厚重,是足可信任人选;但诸将万一不用命,就会有杀戮;必须预先制止可能的杀戮;但又不能让曹彬阵前真的诛杀大将……于是,有“空锦囊”。
当晚,赵匡胤还将曹彬召入禁中,亲自酌酒给他,谈江南战事。曹彬不胜酒力,喝醉了迷糊,宫中人用冷水给他擦脸,这才醒过来。老赵看他醒了,就抚着他的后背送他回府歇息,一面说:“会取、会取,他本无罪,只是自家着他不得!”
一定会取下江南的,一定会取下江南的!江南李煜本来无罪,只是天下一统,咱家不能要南唐存在,所以才不得已而用兵!
这番话,还是叮咛要以“恩德”让李煜归附。
史称江南之役,“以曹彬之厚重、潘美之明锐,更相为助,令行禁止,未尝妄戮一人,而江南平。”
收江南的战役,就在这样的政治文明态势下,开始了。
樊若水的跨江浮梁
曹彬等从荆南发师后,以吴越王钱俶为升州(今南京)东南面行营招抚制置使,策应宋师东进。曹彬等自蕲阳(今湖北蕲春)过江,破峡口寨,杀守卒八百人,擒二百七十人。不久,传来诏书,任命曹彬为升州西南面行营马步军战棹都部署,潘美为都监,曹翰为先锋都指挥使。
公元974年,大宋开宝七年闰十月。宋师初战,拔池州(今安徽境内,长江南岸)。王师趋池州时,南唐缘江屯戍部队,还以为是大宋每年例行派遣的巡逻兵,只需要闭城自守,遣使奉牛酒犒师即可。这一次发觉动静不比往常,池州守将吓得弃城而逃。曹彬等人入据池州。
此前,樊若水所献江上浮梁攻策后,有人怀疑,长江水面开阔,常有风涛,史称天堑,从未有过任何桥梁。但老赵相信此事可行。就派工程兵和征调的丁夫,在南平旧地石牌镇(今属湖北钟祥市)先做跨江实验。成功以后,即用竹竿拧制成巨大的绳缆,从荆南常德由大船满载直下采石矶。此前所造的黄龙、黑龙平板浮船也同时到达,按樊若水设计的规格,两岸系上竹制巨缆,浮船则一字排开,三天完工,尺寸准确不差。于是,长江有了史上第一条跨江浮梁。桥成后,即命专人驻兵看守。江北陆路将士由此过江,如履平地。
曹彬与江南兵战于铜陵(今属安徽),击败之,获战船百余艘,擒八百余人。随后,大军至当涂(今属安徽芜湖)。南唐雄远(镇所即当涂)军判官魏羽献城而降。王师拔铜陵、取芜湖、克当涂,大军遂屯采石矶。
当初在石牌镇做浮梁时,消息传到金陵,李煜听说后,问清辉殿学士张洎,此事之战役价值该如何评价。张洎回答:“从有历史记载以来,长江从无浮梁之说。此事必不成!”
李煜想想也是,笑道:“我看这也是个儿戏!”
听到采石矶建成浮梁,李煜大惊。于是派遣水、步军两万余人与王师抢夺浮梁。被曹彬战败,俘千余人,擒马步军副都部署、兵马都监等多人,又获战马三百余匹。江南本来不产马骡,一看这些马,屁股上都烫着印记,原来都是过去大宋赐给江南的。
十二月,金陵开始戒严。李煜下了一个最大决心:去掉大宋“开宝”纪年,等于与大宋决裂,但又不敢用旧有的南唐年号,故公私文书记录年代时间,但称“甲戌岁”。
当初,曹彬等人还没有出师时,老赵命韶州刺史王明为黄州(在湖北东部,武汉北岸)刺史,并面授方略。王明到黄州后,急令修葺城垒,训练士卒,众人不解其意。等到曹彬出师,老赵即以王明为池州至岳州江路巡检战棹都部署,相当于沿江战舰安全保卫局局长。
南唐开始招募民兵,庶民有以钱财及粮草贡献者,给官爵表彰。
但从这一年底到第二年初,南唐败报不断——
大宋汉阳兵马监押宁光祚击败江南鄂州水军三千余人。
曹彬等破江南兵于新林港口,斩首二千级,焚战舰六百余艘。
吴越王钱俶率兵围常州,俘其军士二百余人、马八十匹。
吴越王又拔南唐常州附近几个军事要塞,破其军三千余众,擒六百余人。
吴越王再破江南兵万余众于常州北境。
吴越王兵围常州,常州刺史禹万成拒守,大将金成礼劫了禹万成,投降吴越。
……
吴越最初发兵时,丞相沈虎子劝谏说:“江南,是吴越国的屏蔽,咱们奈何自撤屏障呢?”吴越王铁心归附大宋,根本不听沈虎子意见,反而将他罢免,命通儒学士崔仁冀替代了他。
“天下兵马大元帅”
吴越国,是“五代十国”的“十国”之一。创建人为钱镠,经历三代人,共五个王。从公元887年钱镠出任杭州刺史,到公元978年,“纳土归宋”,吴越割据江浙闽一带达九十年之久。
钱镠,少时无赖,曾经做过贩盐生意,后应募当兵,有功,渐渐坐大,公元902年,被封为吴越王。钱镠奉行的是效忠中原的基本战略,他的这一战略得到了三代五王的承袭。所以,中原为大唐帝国时,吴越忠于大唐帝国;中原是后梁帝国时,吴越忠于后梁帝国;中原是后唐帝国时,吴越忠于后唐帝国;中原是后晋帝国时,吴越忠于后晋帝国;中原是后汉帝国时,吴越忠于后汉帝国;中原是后周帝国时,吴越忠于后周帝国;中原是大宋帝国时,吴越忠于大宋帝国。这样,吴越就一直得到中原帝国的嘉奖,自后唐开始,吴越就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凭借这种铁心依托中原的姿态,吴越也得到了两大实惠:一个是面对周边小国,吴越有了天然的政治优势;一是因为忠于中原帝国,所以没有得到中原帝国的征讨,保持了近百年的和平,成为中国乱世之中的一块休养生息之地。
江南民间传说,钱镠小的时候,曾到镇上看军人跑马射箭,很快掌握了一些军事上的要领,回到村里,就组织小儿游戏,也像模像样地操练演习。他坐在树下一块大石头上指挥一群小儿往东往西往前往后,号令这一支队伍,很得兵法要领。而且一群孩子们对他还很害怕,愿意服从他的调遣。
钱镠居住在浙江钱塘,县里有位录事(略相当于秘书),有几个儿子,都跟着钱镠玩,这位录事不喜欢钱镠,怕带坏了自己的孩子,多次禁止,但钱镠似乎比录事老爸的意见更有说服力,儿子们还是愿意跟着钱镠玩。有一个远在南昌的相士望见天上牛斗之间有“王气”,而牛斗星宿在地上的分野就是钱塘,于是来游钱塘。那时的隐士很多,类型也很多,这位相士就以相术隐在市间。录事渐渐跟他熟悉,相士就跟他说:“我占卜下来,钱塘当有贵人,但在市间很久了一直没有看到。看上去,你似乎有贵气,但还不足以当之。”录事就让他为自己的儿子相、为县里诸位豪杰相,都没有令相士满意。有一次相士过录事家门,看到钱镠,钱镠见到相士后,转身回走,相士望见后,大吃一惊说:“这个可是真的贵人啊!”录事笑道:“这是我家邻居一个姓钱的小儿。”相士就对钱镠说:“小先生你骨法非常,异于常人,愿你能自爱!”说罢与录事告别,说:“我来到钱塘寻求这个贵人,不是有什么其他的欲望,就是想由此来证实一下我的相术准不准。”说罢回了南昌。从此以后,这位录事对钱镠多有周济。
欧阳修《新五代史》论及“吴越世家”说钱氏兼有两浙近百年,也有鱼肉百姓的时候,不算是“有德泽施其一方”的政权。至于相士之言,欧阳修的意见是:“术者之言,不中者多,而中者少,而人特喜道其中者”而已。钱氏后人不喜欢欧阳修,认为欧阳修利用史书“痛毁吴越”,这是另一段公案,表过不提。
钱镠后来成为一方藩镇,又做吴越王后,固然有“虐用其人”“不胜其暴”的地方,但也确曾造福地方。他有民生理念,不是简单地维护两浙安宁,而是想方设法做一些有利于当地士庶的基本建设,争取长治久安。他曾修筑钱塘江大海堤,以及沿江水闸,有效防止了海水回灌,船只往来也方便多了。被人赞美为“海龙王”。
经过钱元瓘、钱弘佐、钱弘倧时代,大宋建国时,主持吴越国政的是钱弘俶。
钱弘俶对大宋王朝更为忠诚,宁肯失去国土的屏障,也要帮助大宋攻打南唐。他担心会有战俘的命运,在一次入朝与赵匡胤吃酒时,表达了他的担忧。老赵站起来,“拊其背”说:“誓不杀钱王。”我发誓不会杀钱王您!请放心!钱俶又对老赵表示,愿意“奉藩”,也就是缴纳藩镇的大印,归朝做官。赵匡胤又对他说:“尽我一世,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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