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仁肇更有深度。他认为位于东南方向的吴越之国,是南唐未来的巨大隐患。他也给李煜上密表道:
吴越,仇雠也,他日必为北朝向导,掎角攻我。当先灭之!
吴越与南唐是世仇,而南唐与大宋必有一战。战衅一开,吴越必为大宋向导,与大宋成掎角之势攻取南唐。为了未来的国家安全,必须先灭吴越。
后来的战事完全符合卢绛的猜测。
但李煜还是害怕。他说:“吴越是大朝的附庸国,跟吴越开战,大朝岂能坐视?”
卢绛道:“我可以据守宣州、歙州,假装背叛江南,陛下可以声言讨伐,同时向吴越请援。吴越一定会来援。那时,陛下再狙击之,我从吴越背后攻之。如此,其国必亡。吴越亡,我则拥有江南全境,彼时,大朝也无可如何矣。”
卢绛的意见是:先做成不可变更的事实,而后以此壮大实力,自保。这个意见与林仁肇的意见一样,都属于战略性的积极防御。
但南唐后主李煜还是没有接受他的意见。
老赵灭南汉、平荆湖之后,南唐已经失去了西部、南部屏障,老赵在汉阳公开屯兵后,在荆南秘密造船。到开宝四年冬十月,荆南已经造战舰千余艘。有南唐商人亲眼看到,秘密来向唐主汇报,主张派遣特工秘密前往焚烧,史称“国主惧,不敢从”。
从此以后,南唐已经完全居于消极防御,在胆战心惊的守势中,再也没有了战略主动。李煜甚至采取了更为谦卑的低姿态。开宝四年冬,李煜派他的弟弟吉王李从谦到大宋朝贡,告诉老赵:以后不再有“唐国”,将国号“唐”也去掉了,对内对外的印文都是“江南国印”,并要求老赵以后可以直接称“李煜”的名字,不必称“国主”。这年十二月,占城(今属越南)、阇婆(其地不可考,或属今马来半岛)、大食国(今属阿拉伯地区)都派来使者向南唐贡献地方特产,南唐国主也不敢接受,转使大宋。但老赵下诏告诉李煜不必如此。
李从谦是南唐后主李煜的兄弟。封吉王,入宋降封鄂国公。此人善书法,学晋时二王楷书,书风“劲妙”。史称此人“风采峭整,动有规诲”,是一个守规矩、讲礼法的严正君子。喜欢做律诗,据说李煜与侍臣下棋,请当时只有十来岁的李从谦作《观棋》诗,李从谦有诗道:“竹林二君子,尽日竟沉吟。相对虽无语,争先各有心。恃强知易失,守分固难侵。若算机筹处,沧沧海未深。”
离间计鸩杀林仁肇
老赵平定了荆湖两广之后,决计“经理江南”。正好李煜又派郑王李从善为“江南进奉使”到中朝入贡,老赵就将他留了下来,不再南遣。李煜大为恐惧,当月,又开始自损制度,下令改“中书门下”为“左右内史府”,“尚书省”为“司会府”,“御史台”为“司宪府”,“翰林”为“修文馆”,“枢密院”为“光政院”,过去的三品、四品办事机构和人员,各降一品。派去的郑王李从善,也降为“南楚国公”;宫殿上皇宫标识的“鸱吻”也一律去掉。
这一切,都是绝对臣服的表示。
南唐素知赵普是大宋第一谋臣,对他也非常畏惧。所以李煜向大朝示好时,总是不忘了“贿赂”赵普。史称李煜曾“以银五万遗赵普”。赵普得到这笔银子后,马上向太祖汇报,并将银两充公。
老赵说:“这银子不可不受。卿但以书答对,多少贿赂来使一点即可。”
赵普还是不敢接受。太祖说:“大国之礼,不可自为削弱,当使江南无法测度!”这时正好李从善来朝,太祖给他除了正常的赏赐之外,还有秘密的一份恩赏,几大箱子白银,正好五万两。李从善开箱看后,告知李煜,史称南唐“君臣皆震骇”,深服老赵不可测的“伟度”。
但也正是在这时候,李煜开始清醒:要么真的臣服,要么准备打仗。
他的战略是:既表示臣服,也准备打仗。史称“外示畏服,修藩臣之礼,而内实缮甲募兵,阴为战守计”。
但老赵更清楚,这些都是李煜争取和平,不予人口实的举动;事实上,李煜并不想纳土称臣。而天下一统已经进入惯性轨道,闸是刹不住了。于是老赵施出了最后的手段:一面封李从善为泰宁节度使,赐第京师,一面使李从善致书给李煜,劝他“入朝”,也即放弃江南的行政管理权,到大宋来做官。
李煜不从,但表示可以每年增加岁贡。
老赵知道和平解决江南问题已经没有希望,更开始了积极备战。
南唐大将,南都留守兼侍中林仁肇素有威名,当初柴荣征江淮时,林仁肇曾多次主动攻击后周大军,后周大将张永德就对林仁肇深深敬服。此际,中朝欲平江南,林仁肇将是不可小觑的一个存在。
于是,大宋派出了特工,秘密贿赂林仁肇的侍者,偷偷地画了他的肖像,挂在大宋新建府邸的一间密室。而后,又派接待方引导江南使者李从善来看新馆。指着画像故意问他:“您看,您知道这是谁吗?”
李从善答:“此人乃是林仁肇也。”
接待人说:“仁肇就要来归附大宋了,先拿这个肖像来作为信物。”然后,指着空荡荡的府邸说,“准备就将这套府邸赐给林仁肇。”
据说李从善将这个消息经由千辛万苦传到李煜那里。当时林仁肇正在做着洪州节度使(治所在南昌),洪州一位将军名皇甫继勋,与林仁肇不和。就向李煜构陷说:林仁肇打算向大宋求援,想自立为江西王。李煜不知这是一个反间计,鸩杀了林仁肇。没有史料记载谁施用了这个反间计,我猜测应该是赵普。南唐有个略略明白事理的人物叫陈乔,他听到林仁肇的死讯后说:“事势如此,而杀忠臣,吾不知其死所矣!”
开宝六年四月,老赵又派遣卢多逊为使节,赴江南庆祝李煜诞辰。
卢多逊到江南后,很得其臣主欢心。回来时,将船停在渡口,使人对国主李煜说:“朝廷重修天下舆地图经,我史馆独缺江东诸州地图。愿各州求一本回去,请国主玉成此事。”
国主李煜马上令人缮写各州地图,还命中书舍人徐锴等人通夕校对,务求准确无误。然后将定本送给卢多逊。卢多逊这才离开南唐。从此江南十九州的山川形势、屯戍远近、户口多寡,已经尽在大宋掌握之中。
史称江南国主“天性友爱”,兄弟李从善在大宋被留,他很悲哀,因为这件事,他的很多岁时节庆宴会都停止了。据说他常常登高北望而泣下沾襟,还亲自写了《却登高文》来纾解内心的忧伤。李从善的王妃也多次到后主这里找他要丈夫,来了就号哭。以至于后主听到她来了,就赶紧藏起来。李从善的妃子忧郁而卒。李煜万般无奈,派遣常州刺史陆昭符入贡,亲自写了手疏求老赵放兄弟李从善归国。
老赵不许,但将李煜亲笔写的手疏给李从善看,算是作为一种慰抚。
李穆下金陵劝说后主
陆昭符在江南时,与大臣张洎有矛盾,老赵已经知道这个关节,就在一次聊天时,从容地对陆昭符说:“你们邦国那个弄权的小儿张洎为何不来入使?你要是回去,可以传朕诏谕,令他来一趟,朕想看看这是个什么人物。”
陆昭符听说这话,吓得不敢回去,怕得罪张洎惹祸。从此没有回江南。
不久,老赵又封赏了李从善的掌书记江直木为司门员外郎,通判兖州,其他僚佐也都有封赏。
卢多逊要求图画江南诸州地图后,李煜渐渐明白大宋南伐的意图,于是遣使中朝愿意接受大宋封册。这意思就是想要南唐正式成为大宋的附庸。但是老赵想的是天下一统,是要推行汉唐以来的郡县政制,故没有答应李煜所请。同时还派出了阁门使梁迥出使南唐,对李煜说:“大宋朝廷今冬有柴燎之礼,国主何不前来助祭?”
柴燎之礼,就是祭天的仪式大典。
史称李煜“唯唯不答”。
梁迥回朝,老赵最终下了决心:讨伐南唐,统一中国。
当初有个名叫樊若水的人,南唐举进士不第,上书言时事不报,于是心存怨恨,打算投奔中朝。他先在采石矶(今属安徽马鞍山)附近假装钓鱼,以小船载丝绳,先在南岸系到桩子上,然后驶船到北岸,据此而度量长江的宽度。这样做过几十次往返,得到了险要处的水面宽窄数据。然后来到汴梁,自称有奇策可取江南。老赵很高兴,又派学士院来试他的学问,赐及第,授官舒州团练推官,召为赞善大夫,派他到荆湖。荆湖守军按照他的方策,造大舰及黄色、黑色龙船数千艘,准备以此排阵为浮桥。
吴越王钱俶正好派遣元帅府判官黄夷简入贡,赵匡胤对他说:“你回去以后告诉你家元帅,要训练甲兵。江南倔强不朝,我将发师讨之,元帅当助我。这期间,不要被他人谣言所迷惑。”
老赵还在开封城内最好的地方,熏风门外,建筑最好的府邸,史称“连亘数坊,栋宇宏丽”,这些府邸都是精装修,里面的生活用品一应具备。建成后,他召吴越来使参观,对他们说:“朕数年前就开始仿照南方风格建造这些府邸,今赐名‘礼贤宅’,专门用来安置李煜,还有你家主人。谁先来朝就赐给他。”
这一番话对吴越也是一个震慑。
等到黄夷简辞归时,老赵给了他和钱俶重重的赏赐,并告诉他准备出师的时间,如果李煜不来朝,吴越就要配合中朝一起动手。
当年九月,赵匡胤又命颍州团练使曹翰领兵先赴荆南,复命宣徽南院使曹彬、侍卫马军都虞候李汉琼、判四方馆事田钦祚也准备择日领兵跟进。
大宋太祖赵匡胤已经分派好诸将,但还没有找到一个出师之名,就打算再次派人到江南请李煜“入朝”。
卢多逊推荐右拾遗李穆过江。他说李穆操行端正,临事不以死生而变节,这次出使江南有“宣战”的意味,凶多吉少,李穆前行比较合适。
老赵即派李穆前去。
李穆到金陵后,几乎已经说动了李煜,但南唐光政使、门下侍郎陈乔说:“臣与陛下俱受先帝顾命,今往中朝,一定被扣留。那时,如何面对社稷?臣虽死,无以见先帝于地下了!”
清辉殿学士、右内史舍人张洎也劝国主李煜不要入朝。
当时国政就掌握在陈乔与张洎手中,国主对这二人深信不疑。于是按照二人意见,“称疾固谢辞”,说自己有病坚决地辞谢了赴朝的意见,并且说:“谨事大国者,盖望全济之恩。今若此,有死而已。”我将谨慎恭顺地事奉大国,期望能有保全我江南的大恩。现在要我入朝,只有死路一条。
李穆很诚恳地对李煜说道:“入朝与否,国主自处之。然朝廷兵甲精锐,物力雄富,恐不易当其锋也。宜孰计虑,无自贻后悔。”入朝还是不入朝,请国主自己忖量。但是朝廷兵甲甚为精锐,物力甚为雄厚,恐怕江南不那么容易当得了朝廷的锋芒。应该认真谋划,不要到时候,自己做事自己后悔。
出使回来,李穆将具体过程向太祖做了汇报,太祖认为他所传达的旨意很准确,江南也认为李穆说的是真话,没有欺骗南唐。
潘佑的四副面孔
在此期间,李煜朝中有个大臣潘佑自杀死。
潘佑,官拜内史舍人,他与户部侍郎李平很友善。潘佑好论神仙怪诞事,李平懂点导引养生术。二人共同爱好很接近。李平常谈妖妄之事,人不信,但潘佑信。李平自说他与仙人可以“通接”,曾经仙人告知,说潘佑的父亲现在已经做了“仙官”,很高贵。说李平和潘佑也已经名在“仙官”的记录中。二人都在自己家中置一净室,请人画了神怪,而后在此披发裸体,祭祀神怪,一般人看不到他们祭祀的是什么。
李平还对潘佑说:“六朝以来的大臣坟墓中,很多宝剑及宝镜,如果得到这些东西,佩戴在身上,可以辟鬼、登仙。”
潘佑闻听,急切想求墓中宝剑和宝镜,一时得不到。
正好大臣张洎也喜好方士之说,于是仨人共买鸡笼山前古冢地数十顷,建造别墅。等到休沐假日,就相互骑了马,驾着车,率领仆夫,带着畚锸,前往掘坟。破一个古墓,得到一个古器,就互相传玩,“吟啸自若”,并互相说:“不知道这一辈子能挖几座古墓?”
几个大臣的怪诞就是这个样子。潘佑在这里的面目就像一个江湖术士。
但史上同时又有记载,潘佑似乎变了另外一种面目。
他曾对国主李煜说:“富国之本,在厚农桑。”于是请求在南唐恢复西周时的“井田之法”,并抑制土地兼并,有人如果买了贫者之田,一律要他归还贫者。又依周礼开始统计士庶户口,还给牛也造了户口。要民间尽量开辟荒地种植桑树。潘佑推荐李平判司农寺督导这一场“土地改革”。当时有南唐朝廷推行诏令后,急于星火,史称“百姓大扰”。今日来看,潘佑此举,与王莽改制有一拼,都是省略了儒学保守主义之后的激进运动。它给南唐带来的破毁性灾难是显而易见的。但此事也可以看出,潘佑有变革意识,有复古情怀,甚至,不乏儒学道义担当,与江湖术士不是一个性格。
此事之外,潘佑在史上还有第三副面孔。
国主李煜看到“井田之法”不利于国,也不利于民,于是全面终止。潘佑以为是各位执政在背后下绊子,但又不知道是谁在破坏这件事,于是将文武大臣一个个诋毁个够。他甚至说:朝中文臣与武官“两两为朋”,早晚会谋划窃国之举。国将亡,非由我潘佑为相不可救。当时江南的政事,大多在尚书省,潘佑因此推荐李平可管理尚书省,司天监杨熙澄可出任枢密使,军校侯英可典禁卫。这个意见等于重新安排南唐权力格局,李煜再傻也觉着此事不妥,因此没有采纳他的意见。潘佑更加恼怒,上疏要求诛杀宰相汤悦等数十人。李煜看他越闹越不像话了,就亲自写了书信教诫他。潘佑干脆罢工,不上朝了。显然,潘佑这个表现既不像江湖术士,又不像儒家人物。
随后,史上记录中的潘佑又有了第四副面孔。
他泡在家中,给李煜上表说:“陛下既不能强,又不能弱,不如以兵十万帮助大朝收复河东,并因此率百官到汴梁朝觐。这也算是保国的良策了。”
据称,看了这封奏表,李煜才开始嫉恨这个人,不搭理他了。
潘佑看国主不理他,又上表,请提前退休,说要“入山避难”。
国主认为这人疯了,但将他的上表放置一旁,还是不搭理他。
潘佑不服气,又上了第七份奏表,说:“臣闻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臣近来连上封章,指陈奸宄,表明其罪,已经有数万言。我自认为说得清楚明白,词尽理当,忠邪洞分。但陛下庇护奸人,受贼臣之佞媚,保贼臣如骨肉。国家这样黑暗,如日将暮。不顾亿兆之患,不忧宗社之覆,以古观之,则陛下之为君,无道深矣。古有桀、纣、孙皓,破国亡家;今陛下效法奸人,败乱国家,是陛下为君,不及桀、纣、孙皓远矣!臣必退之心,有死而已,终不能与奸臣杂处,而事亡国之主,使一旦为天下笑。陛下若以臣为罪,愿赐诛戮,以谢中外!”
这一番话,让任何人听来也不会舒服。国主想来想去,潘佑这么狂悖谤讪,都是因为李平。于是先将李平收入大理狱,然后来收潘佑。潘佑闻讯后马上自杀。李平随后也在狱中自尽。潘佑的家人也被流放。
但这一场大狱过去不久,李煜又很后悔,对左右说:“吾诛杀潘佑,想了十多天不能决定,最后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第二年,李煜赦免了潘佑的家人,还补发了生活用品。
潘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