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她的表情是那般古怪,声音是那般瘮人,在高墙深巷里久久回荡,使人感觉到冥冥中的某种神秘寓意,教所有人打个寒颤,起一身鸡皮疙瘩……
李卫东埋藏已久的种种禁忌霎时涌动出来。他记起每次灾变的征兆。这个长期以唯物主义者自居的老党员心慌了,右眼跳个不停;他背过身使劲揉,好不容易将右眼揉平复,左眼又跳起来。按说,“右眼跳祸,左眼跳财”。李卫东也许慌乱得分不清左右,也许觉得此刻眼跳全不是好兆头,又揉左眼;刚刚感到左眼平复,左右眼一齐跳起来。于是,他两手一起揉开……继瑛以为父亲偷偷抹眼泪,上前哽咽着劝慰:“爸,您……您老人家……年……年纪大了,不……不能太激……激动,注意身体啊!”这一说,李卫东索性用胳膊捂住双眼,摇着头乾嚎起来:“怎么不让我死了啊!”他的悲伤感动在场的人,最终感动他自已,真的流下眼泪……
虽说是非常时期,陈爱华的丧事办得也还体面。桥口区革委会遵照省市革委会意见,在报纸上发布了一条不足三十字的简短《讣告》,除了他的生卒年、参加革命时间,既没评价功绩,也没提起隔离审查之事,大约算是两相抵消。按陈爱华生前一贯主张,没开追悼会。但,人们自动来到石家院子向挂在一楼客厅的遗像告别。大厅板壁正中并排挂着陈爱华和石月琴的大幅遗像,母亲遗像是志鹏特意请嫂子找出悬挂起的;他又用魏碑书写一幅挽联贴在门口:“来之泥土,归之泥土,筚路蓝缕耕耘泥土;生性自然,寄情自然,鞠躬尽瘁行事自然。”未来生态学家撰写的短短三十二个字,虽无豪言壮语概括陈爱华叱咤风云的一生,倒也刻划出他爱国热情和耿介性格,同时透露父母含冤而逝的忧愤。照壁将进出人流自然分成两股。志鲲抱着女儿同妻子、弟弟站立一排接受悼念人们的慰问并表示感谢。保国守在电唱机旁放哀乐。李卫东在门口向悼唁者分发胡荷花、丫丫赶制的黑袖章。
第一批向陈爱华遗像告别的为大兴隆巷街坊,而最先进去的是胡传枝和牛疱。胡传枝几乎带点受宠若惊神情深深鞠了三个躬,牛疱望着素日惧惮的共产党大官连说:“好人哪,好人,好人!”在他心目中,只要不称官衔,就算好人。杜师娘由腊狗和女儿搀扶进客厅时,对红脸抢先一步很不满,瞟瞟胡传枝,朗声道:“陈书记,你同我家老杜一样性情,最见不得阴毒小人!”小蓉惋惜地:“陈伯伯,你为什么不多坚持些时呢!”话里意味深长。腊狗记恨着血洗工造总司之仇,恶狠狠地盯一眼志鲲,直白地宣称:“你们革干联的干部全要站出来的。陈书记,你该多等两天呀!”临行,他让陈氏兄弟尴尬地伸着手,只同继瑛握手慰问,又抚摸下小红的头。小姑娘将脸儿贴着爸爸宽厚肩膀,满脸忧伤。余科长带着妻子步伐庄重,行礼也很庄重;柳月华则不像丈夫装腔作势,几乎带点柔情叨念:“陈书记,我还指望你寻访咱家慧琳呢!您怎么就这样走了?”卖鱼的老左进门连说:“对不起呀,对不起你呀,陈书记!”显然是代监毙的儿子左得明道歉。刘甫轩同妻子儿女前来致哀时,想起陈爱华鼓励他把生意做大的叮嘱,悲从中来,伤感地:“我们想你呀,陈书记!”这么质朴的一句追念,在哀乐凄绝旋律衬托下格外动人心弦,小红抱着志鲲颈脖哭叫开来:“爸爸,妈妈,我要爷爷!”随即,刘袁氏、刘立孝和继瑛抱着哭成一团;立功同志鹏紧握着手,泪眼相对。只有立言和志鲲显得坚强,虽然哀伤,没有流泪。自平息杨当事件,这对既是朋友又是情敌,既是同学又是政敌的两个年轻人还是第一次见面。志鲲向立言默默地点头,仿佛表示谢意,又像表示:你终于露面了!立言咬着嘴唇,毫不含糊地迎着他的目光,右手抱着左臂向志鲲矜持地点头。两人就这么注视着。保国发觉情况不妙,踅上前接过嘤嘤啜泣的侄女护定立言,向志鲲说:“姐夫,你该同表哥握握手!”年轻的高干跨前一步,大度地将手伸向政治流亡者:“你也许误会了,立言兄!”;立言底气十足地:“有账总会算得清!”他答话时表情也许过于严肃,小红为他陌生而凶狠的表情吓得又大哭起来。继瑛本来强忍悲伤反转劝解表婶表妹止住哭啼,见女儿哭叫,又同她俩大声嚎啕了。场面显得有些纷乱。外面,李卫东见深怀自卑的孙家驹夫妇与陶小贩、唐裁缝步伐犹疑,声明道:“进去吧,来了就算自已人!”受到鼓励,四个人趁着大伙没注意,慌忙火急进屋向陈爱华遗像行上三鞠躬;临出门,孙家驹拉拉立言:“走吧,外面还有好多人等着进来呢!”
第二批进大院的是冯世红、关必升、董南生、彭爱洲一行。他们自然并非寄托哀思,是冲着李卫东和志鲲的面子而来。尤其是关必升,想到曾经断送他前途的老上司终于呜乎哀哉,差点笑出来;抬头间,看见当面公然并列着自杀叛党的三家村人物,无产阶级的党性原则陡地涌升,气恼得几乎转身就走。但他忍住了。今天还得找李卫东议事呢!于是,草草地与陈氏兄弟握握手退了出来……
第三批祭拜的人有些杂,而且具有随意性,多是路过的行人和慕名而来者。在中国这块多灾多难的土地上,在没有尽头的专制政权压榨下,老百姓不敢有过大奢求,只要有个爱民如子的父母官便山呼万岁,感恩戴德了。哪怕是个酷吏,只要做过几件好事,人们会送万民伞、立香火牌位、众口皆碑地传颂。陈爱华当初不分青红皂白定性万年*铺激起的民变为“反革命骚乱”,固然伤害许多汉正街人的感情,但*中,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支持代表弱势群体的“工总”翻案,让这些平民百姓刻骨铭心;而陈书记最终因此罹祸逝世,更教大伙情意绵绵,早原谅了他历次运动整人的霹雳手段。他们成群结队而来,与其说是哀悼区委书记,不如说恳祈心中的理想主宰。历代清官正是这般集体创作而成。
关必升站立门旁通知李卫东:事毕后,大家聚在一起议一议。不防,为蜂涌而至的杂衣人群撞得歪歪趔趔。对一个正处级干部如此无礼,简直等同犯上作乱,碍于李卫东,他没发作;只是不解且不屑地投去一撇。忽然,他瞟见一个风骨飘逸的老尼擦身而过,端正的五官似曾相识。他正要仔细打量,李卫东一句:“严主任,您也来了!”引得他转过头去。
严经天笑着挥挥手,示意不要声张。因为讲定不开追悼会,他不代表区委和组织,是听说大兴隆巷挺热闹,过来瞅瞅。冯世红关心地:“您不是病了住院么?”严经天做个怪相,凑在他耳边笑道:“你没听广播?走资派还在走嘛!”几乎出自本能,董南生脱口而出:“这可是对运动抵触的牢骚话啊!”说完,发觉失言,笑着问关必升:“是不是,关主任?”装作开玩笑。严经天并不在乎,指指脑壳:“我每根头发可算小辫子,你们一齐动手也揪不完!”说毕,大步进了门。严经天的幽默和气慨,教关必升一行又惊讶又兴奋。他们哪里知道,严经天早从可靠渠道得知毛泽东沉疴日重,可能不久于人世的绝密消息。因而底气十足。
屋内响起国际歌,表示追悼活动结束。关必升想从挤挤撞撞人群里寻找适才看见的尼姑,却是怎么也找不着了。他苦苦思索到底在什么地方与伊打过交道?蓦地,他记起来:不就是在万年春店堂玩过的李家女人么!然而,据说,那女人当天就因拉自已下水,畏罪投江,哪会当上尼姑?这么一想,他释然了。但,总觉得无形中有双大眼睛冷冷地盯着。似乎向他逼债。于是,神情怏怏地,谁同他讲话,他都是一付魂不守舍的样儿……
当着志鲲送严经天出门,李卫东一伙围上前纷纷请教严经天有关运动的问题。严经天只是庄重地告诫:“你们现在大小都算单位里头头脑脑了,稳住神,要表现出政策水平!”这话明显是打气撑腰。说完,这位高干打算仍回医院躺下。不防,胡荷花从屋里冲出来手舞足蹈、大喊大叫:“李佑东,你借口让我照顾毛毛,像坐牢样把我关起!连向亲家告别也不准许!你竟敢如此对待革命造反派,是可忍,孰不可忍?”严经天为胡荷花声威吓了一跳,猜量是李卫东的疯堂客,急忙侧身贴着巷道踅过,钻进停在巷子口的苏式吉尔,吩咐司机赶紧开车。马达响时,还听见胡荷花如喊口号似地连连叫嚷:“闰七不闰八,闰八用刀杀!闰七不闰八,闰八用刀杀!”严经天不由嘲讽一笑,对司机说:“毛主席发动文化革命确实锻煉人。你看,一个家庭妇女也学会咬文嚼字,什么‘是可忍,孰不可忍’呢!”司机姓陈,名叫建设,与董南生是同年级同学,也是当年“反到底”成员;严经天特意点将培训成自已小车司机。程建设回答道:“听说这女人有些疯疯癫癫呢!”严经天哼一声:“她才不疯!是疯子能预见‘闰七不闰八,闰八用刀杀’?”程建设不以为然:“一句迷信话嘛,她能杀谁?”严经天发觉说岔了,掩饰道:“杀我们这些老家伙嘛,你没看见这次运动又要大开杀戒,向我们老干部开刀!”这回答很符合逻辑,天衣无缝。但,程建设感觉不是真正答案。皆因纪律约束,况复,毕竟上下有别,没继续追问,遂换个话题:“严主任,我把您送到医院,转头要去南生那儿参加会。他约我一起商量下一步怎么搞运动……”严经天挥挥手:“去吧,去吧,反正我住院。你有的是时间。只是,你是我的司机,一言一行人家自然会联系到我。还是那句话,注意政策……有什么事,听李卫东的。这人文化不高,有政策水平,也比较成熟。”
程建设送严经天回医院便驾车直驱桥口百货大楼。李卫东一行早已坐了冯世红吉普车来到董南生办公室,济济一堂,单等他和彭爱洲。李卫东讲了志鲲告知的省委三级干部会是吹风“转弯子”,文件是江青的一个讲话等有关消息。厨子韩大胖当即炸开:“转弯子?是向右转,还是向左转?搞烦了,老子去厨房里拿把菜刀同他们拼了!”韩大胖并非干部亦非干部子女,甚至家庭成份有些可疑;只因单位里书记喜欢吃他做的“红烧狮子头”,夸过他:“到底怀着阶级感情工作,做出的菜有滋有味!”书记是贫下中农出身,这话等于把他韩胖子划成贫农了;从此,煞有介事,成天做出苦大仇深样子;时间一长,自已以为真成了贫农,别人也以为他出身硬梆。韩大胖的话激起钳工刘必胜义愤。刘必胜倒是真正工人出身,由于认死理,爱抬杠,并没因成份得到好处,反因好打口水仗不讨领导喜欢。可是,*初,他被作为依靠对象,于是参加“职工联合会”,于是参加“红武兵”,于是参加“百万雄师”。7?20后,别人纷纷反戈一击,刘必胜偏不,他就不服输。单位领导知道他并非有高度阶级觉悟,只是好抬杠而已,没将刘必胜报送曾思玉、刘丰处树为典型。刘必胜并不在乎。他要的是争个输赢。从清队到两清,造反派遭的殃足使他大感欣慰。这次,他又准备赤膊上阵。接过韩大胖话茬,肆无忌惮地发牢骚:“她说转弯子就转弯子?做事的落不着好,反而向闹事的认输?”程建设牢记严主任叮嘱,心里虽说气恼,感觉以江青特殊身份,这么议论下去未免犯忌,扭转矛头:“都不是张春桥、姚文元的鬼主意!”这样一来,人们骂起张春桥、姚文元……
冯世红当然明白这些话毫无作用,充其量只能发顿牢骚。但,他要的是这气氛,要激起大伙斗志,见李卫东直是楞着出神,凑到耳边悄声讲:“毛主席是不是老糊涂了,怎么由他们这样胡闹?!”李卫东似乎没听见这胆大包天的质疑,拍拍手,示意大伙安静下来,而后,郑重地说:“在座的,都是毛主席领导下翻的身。就是南生、小程、小韩、年轻点,父母也搭主席的福!我们入党、当干部更感激毛主席恩惠!因此——只要是毛主席指引的方向,应该毫不犹豫往前奔。这次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还是那句话,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在执行中加深理解。转弯子嘛。我个人保证,严格按毛主席为首党中央战略部署投入运动。马上回厂就把那个造反派头头文子风请到办公室当副主任,对造反派要高抬贵手嘛,不能动不动就叫他们滚嘛……”李卫东话没说完,室内一片叫嚷,一致反对他的发言。冯世红心里只骂老滑头,后悔刚才不该那般推心置腹议及最高领袖,瞟瞟关必升,指望他放炮遏制李卫东。但,关必升双手抱头,一付心事重重,失魂落魄的样子。这时,董南生发难了:“李书记,你这是要把他们捧上去,然后让他们回头踹我们一脚!对造反派高抬贵手?我只知道我一只耳朵让他们割掉了,再高抬贵手,就割去我们的鼻子!”武汉人认为“没有鼻子”即为“不要脸”的意思。这话简直是骂李卫东,太冲了。李卫东并没生气,大度地笑着。冯世红打圆场化解尴尬时,猛然悟出李卫东似乎是种策略,说:“南生,你没理解李书记的话。我们现在都是单位当权派,只要不顶风上,犯不了错误,拉不下来;把造字号封个把师长旅长干干有什么关系?为我所用嘛!”对这般解释,董南生固然内心不服,无法反驳,便问关必升:“关大主任,你的高见呢?”连问几声,关必升方始似从梦中醒来,抬头以迷惘眼神瞅瞅大伙,揉几下红鼻子,嗯两句作为回答。这时,彭爱洲来了。董南生把希望寄托于他:“怎样,俞文斌、杨道安几个是什么态度?”彭爱洲苦笑:“还是不肯。整怕了。”韩大胖哼一声:“整的整怕了。当的当官了。都不敢动。无官一身轻。老子是要搞的!”刘必胜、程建设同声应和:“只要你带头,我们也决不怕事。反对那些5?16、北决扬分子右倾翻案,大字报署名‘韩程刘’!”彭爱洲也表态:“我虽不会写,保证大字报不被撕毁。”董南生见到底有人出头,很高兴,福至心灵地解释:“韩程刘,寒城流,寒冷城市里一股革命激流,或者寒城牛,是寒冷城市里一头革命老黄牛。寒克夏(帮银),城围湖(厚民),牛抵猪(洪霞)!好,这名字新鲜醒目,含意深刻!”
就这样,三位保守新秀组成“寒城牛”。当着各单位当权派以基层党组织名义开着汽车、打着红旗、敲锣打鼓到武昌水果湖,不知是促省委转弯子,还是表态自已转弯子,原保守派头面人物噤若寒蝉,“寒城牛”却顶风而上,自然令新老官官们暗暗高兴。
冯世红当即表示支持:“行,我们现在都有紧箍咒。你们是群众,怎么折腾也错不到哪里。需要活动经费、物资,包括汽车,我们尽量提供就是了……”董南生响应:“那自然。纸张我全包了,必要时可以拨些款子。至于汽车嘛,李书记厂里多的是,行吧?”董南生最后一句是问韩大胖几个,不想李卫东回答道:“汽车最好到省柴搞。我们厂里车子忙不过来。” 李卫东这番话显然在推诿,令人扫兴。由于他年龄最大、资格最老、职务最高,大伙不好怎么说。冯世红下意识瞄瞄关必升。往常,只有关必升以当过汉正街工作组长经历同李卫东较下劲。但今天,红鼻子走火入魔,自始自终双手抱头,眼睛定定地望着门外,目光散乱迷惘,一声不吭。冯世红惊诧地:“老关,你是不是病了?让我用吉普送你。是回厂,还是回后湖?”关必升似乎说话精神亦没有了,朝他望望,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