怔着,接上老头子的话茬:“是呀,再好的人当上官就会变的。老百姓和当官的永远不是一股道上跑的车!”立言叹口气:“唉,看来不是短时间能解决问题了——”将个“了”字拖得长长地,微微地连连地痛苦地摇着头,随即颇为懊悔:“要是学立功,批林批孔不管就……”说到一半,自已改口:“也不可能哪,从清队就挂住了。如同上钩的鱼儿越挣扎越伤得狠越疼!说到底开始就不该搞的!”张海子急得笑起来:“就像你讲的,‘上他当’的故事。立功,你晓得这故事么?”立言瞧弟弟迷惘地瞅他,苦笑道:“是栗阳白水木匠张跛子讲的。那是个砍不成!”砍不成,栗阳俚语,意即不成器,顽劣,调皮捣蛋之流。张海子见立言不肯明说,便向立功讲起“上他当”的故事:从前,有个人好认别字。有次路过一座庙宇,瞧见门楣横额大书“土地堂”三字,将“土”字认成“上”字,“地”字认成“他”字,“堂”字认成繁写“当”字,却偏偏装成有学问,大声念道:“上他当也!”这个短小的故事既无引人入胜悬念,也无惊险离奇情节,甚至编造痕迹颇重,但结尾富于黑色幽默的感悟,让所有人都笑了。大伙心照不宣知道“他”指谁。笑了一阵,立功说:“要不是师傅临终前讲‘朱元璋火烧功臣楼’,我也醒不了,可能又卷进去了!”立言赶紧阻拦弟弟:“这是在舅爷爷家,自已人。在外可不能乱讲。张木匠就是‘上他当’的故事和一句‘共产党卸磨杀驴’判了十二年!”张海子显得有点败兴,讪讪地:“自已人关起门说笑话,不打紧。”张半仙倚老卖老,干脆说点出格话儿,互相交换,以示不会揭发:“共产党就爱来假的。本来好多地主是勤扒苦做,省吃俭用置点田产,硬说是剥削得来。发动我们去斗争去分田分地分房子分浮财。农村里人也不是傻子,只要你给分东西,要我咋说就咋说。管他妈嫁哪个,只要有喜酒喝!”最后一句玩世不恭的幽默谚语又逗起笑声。张半仙受到笑声鼓励,举起具体例子证明:“我堂兄张万财成年捡菜叶吃稀饭,攒点钱买了几十亩水田,结果划成地主,人斗了,地分了,子子孙孙还脱不了壳!运动一来就是对象。再说我媳妇的爹,人脾气不好,仗着几个钱,眼睛长在额头上。说他是恶霸,毙了。要说他是恶霸,现在大队干部个个算大恶霸!大伙劳动的血汗钱,他们假借各种名义大吃大喝,是不是剥削?动不动将人捆了游乡,算不算恶霸?过去哪有这狠的恶霸啊!”张海子补充道:“为什么我一造反,几个公社群众都跟我跑呢?农民过的实在不是日子啊!”
张家父子所讲事实,立言在四清时了解几分,感到人与人关系委实复杂,复杂到难用经典阶级斗争理论解释,但不敢苟同。他不置可否地笑笑,看看表,对立功说:“从北京到广州一点半的车快到了吧?你得走了。”
送走立功,张家父子各自进房休息。立言站在门前枣树下毫无睡意。大黄狗蹲在他身旁,恰似忠于职守的警卫。弟弟这次来,第一句就报告喜讯:妹妹抽出来了。其实,立孝并非抽到哪家武汉工厂,只是作为公社赤脚医生在继瑛医院实习一年半。实习期满,仍回监利。即便这样,满巷子街坊为她高兴。连红脸也表示祝贺:“这真是党‘重在表现’政策的体现啊!好好学习,学好本领回去为贫下中农服务!”刘袁氏感觉最后一句带着幸灾乐祸,低声恨恨地:“狗嘴吐不出象牙。立孝,你跟我发愤学,超过医院所有同茬实习生。让你继瑛姐以后想办法把你留下来!”说毕叹口气:“唉,要不是立言的事,虽说我们家成份高点,你爸历史清白嘛,也不至于现在还留在农村!”刘袁氏讲的确系事实,一次招工外调,立孝有个地主出身的同班同学政审合格进了水泥厂;而立孝却因为胡传枝反映,她哥哥是栗阳造反派头头,杨当事件后,栗阳公安局来人追捕过,现今,在逃……就这样,立孝连没人肯进的水泥厂也进不了!母亲的话明显带有埋怨。但,一向胆小怕事的父亲却说:“非常之人干非常之事!我们家要么受他连累,要么沾他的光!”想到这里,立言有几分内疚,几分懊悔,把枣树一拍,惊得大黄狗跳起身惶惑地望他好久;瞅新朋友不过扶着树干伫立,它又蹲下了。
天上,一轮满月泛溢清寒照着沉睡的乡村。山岗、丛林、农舍如黑色剪影。偶尔,远远近近传来几声犬吠。大黄狗本想应和,瞟瞟立言,喉咙里低沉呜咽两声又老实地蹲起了。
立言思绪万千。从张半仙所讲农民土改中圆滑的处世态度,联想姨妈有关钱老五革命的故事,颇觉新鲜;同时又觉得与革命传统教育大异其趣,简直带点离经叛道的味口!这使他又惊奇又迷惘。但,老人们所言肯定比课本、电影、小说真实。抑或,历史的真实面目总不免由一层面纱掩饰?然而,像那个年代青年知识分子一样,立言更愿从正面解释一切。那就应认定,历史是从具象到抽象,是反映事实本质,而不能用个别例子怀疑其主流方向!
这个年轻的政治流亡者在形而上层面绕了半天,终于回到现实里。
现实是,有家不能回,有志不能伸,有国不能报。他忽地记起倪小凤的叹息:“唉,三十几岁的人,连个家也没有!”心里顿时焦躁了。若要翻身,只有盼望反复,等待运动反复还得多久?这疑问让他想到农场张书记的劝诫:“毛主席说,牛鬼蛇神七八年跳出来一次。小刘,你算算,从66年到现在是不是恰好八年?”当时觉得如此简单比附十分好笑,岂料不幸言中!本意批判*及其死党,自已成了打击对象!真是“上他当”?其实,当年在白水两清学习班里,张木匠发这般牢骚他也有同感,只不过出于谨慎不敢应和而已。批林批孔伊始,固然并未曾忘记“上他当”的故事,为着雪洗冤屈终于投身其中;运动顺当进行,发展至高潮竟然“好了疮疤忘了痛”,觉得并非“上他当”,而是走资派反扑作孽。于是,怀着更加纯洁理想,抱着更大政治热情,夜以继日宣传、发动、组织、策划,争取革命早日胜利。直至受到二十万大军围剿也没动摇。但是,在得知栗阳、武汉两地全由王洪文下令*,包括立功转告邵为群谈及湖南、河南、四川、江西等省,全国各地对造反派的处置,他才又感到是“上他当”了!明明倡导批判孔老二的“上智下愚”,实际搞的正是“上智下愚”。事实再明白不过,每次运动煽动群众作为上层争权夺利的工具,一旦达到目的,又抓个由头对群众大加挞伐!很多人为什么后来百事不问?绝不是全为整怕了,而是看穿了。有一瞬,立言很懊悔自已的倔犟,如果忍耐一点,两年开除留用早到期,不是重执教鞭么?转而一想,一辈子背黑锅,任人作践,苟且偷生,只算行尸走肉又有什么意思?那么,趁着杨当三镇有几万人拥护,一万余条枪,不应犹豫,同走资派拼个你死我活?也许乘王槐青等人无能可以坚持一时,甚至扩大力量,然而,那么做,正好证明自已真系反革命,况复,以杨当一隅能对抗全国的围剿*么?他左思右想,无可奈何。最终得出的结论诚如谚语所说:“人太直则穷,木太直则空”。而今所剩下的就是身体还好、年龄还轻,第一要紧的是保存自已,等待事情变化。这事还没完!这么一想,他决定先找个谋生手段。
第二天,立言看见张海子在门口修理农具,观察半天,心里一动,说:“表叔,你能不能教我木工活,以后也有一技之长用来糊口。”张海子一笑:“你那拿粉笔的手能拿斧头?”立言要求试试,张海子认为闲着也是闲着,玩玩也行。不想,立言上手竟然很像那么回事。张海子夸道:“你的手聪呢!”湖北方言,“手聪”即学手头活儿,有悟性、灵巧。从此,立言日日随张海子拉墨线,摆弄锯呀,斧呀,凿呀,什么螃蟹刨、一字刨、边刨、槽刨之类……
转眼到了公元一千九百七十六年元月上旬,立言的木工手艺大有长进,居然能独立划墨、开榫做出小靠背椅。这天,他正请张海子评价他的作品,村头广播响了。震天动地的沉郁哀乐奏过,传来周总理逝世噩耗。立言不由心儿一紧,满怀忧伤。就他感觉,整个国家都是总理张罗着啊,他和张春桥、江青自始自终支“造”,而为各派所能接受又只有他一人;从*中央'1973'10号文件批示来看,总理体恤民情,处事厚道,这么撒手人寰,自已更无出头之日。张海子似乎没注意立言,专心致志审度小靠背椅,直到广播里宣告周恩来治丧委员会名单,听见毛泽东之后是王洪文,抬头朝立言大有深意一笑。立言明白他意思:造反派代表升为第二把手啦!但,立言并不认为是什么好消息。杨当事件和其后的汉口六度桥事件,王洪文的表演不仅证明品质很差,尤其证明水平不行。搞政治品质差并不妨碍成功,水平差会连带一批人送命的。他不作王洪文的指望。但,联想近期内广播里散发的火药味,显然会有反复。这个做梦也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的反复啊!他不由昂声问张海子:“表叔,我的手艺进步快不快?”张海子正待答话,大黄狗叫起来,有个姑娘远远地应道:“你还在当木匠!看给你带哪位客来了!”立言循声看去,是杜小蓉和立功、齐若男笑着朝他挥手。
小蓉走近前用脚踢一下大黄狗:“人都不认得了?大惊小怪!”接着,又扒扒地上散置的木工工具,顺手拎起小靠椅朝张海子扬扬:“表叔,我妈是让立言哥在你这里消磨意志的?”张海子耸肩一笑:“好侄女,一来就发下马威。是立言硬要学呀!”说着,向齐若男打招呼:“稀客!进屋坐。狗娃妈,快烧茶,小蓉他们来了!”双手做个“请”的手势,将一行揖让进屋。大黄狗踢踏四腿,陪主人站立门边,摇着尾巴献殷勤。
小蓉进屋将手里靠椅一放,就势坐定,问:“立言哥,人民日报社论‘教育革命方向不容篡改’你没听?”立言笑道:“我连老师也没资格当,听了有什么益处?”小蓉明白他是牢骚之语,要齐若男把北京传来的消息告诉立言。齐若男叔叔在新华社当编辑,消息很灵通。齐若男说,据叔叔讲,毛主席批评了*,永不翻案靠不住啊。什么三项指示为纲,安定团结不是不要阶级斗争……齐若男讲述时,小蓉笑咪咪地瞅立言反映。不料,立言卟哧冷笑:“这与我什么相干?”但,接下来,听到毛主席讲:“对造反派要高抬贵手”立言终于动容,露出微笑。在他记忆里,从*发动,毛泽东语录除“造反有理”一句,呵斥五大领袖时反问:“真造反了?!”用过“造反”一词,从没提过“造反派”,充其量只称无产阶级革命派。心里一直暗暗怨怪毛老头模棱两可,闪烁其词耍滑头。这次,毛泽东破天荒第一次明确用起“造反派”三字,的确是个信号,立言不由半信半疑追问:“主席真是这样提的?”齐若男重重地点下头回答:“绝对可靠!”立功高兴地:“哥,这回肯定解决问题了。”张海子说:“还是当你的老师去吧!”小蓉站起身踱到他面前,调侃地:“你不想当木匠了?”立言笑着反问:“李先念不就是木匠出身?”齐若男进一步透露:“这场斗争从去年*月份,*转递刘冰的信就拉开序幕。你们杨当事件其实正是抵制右倾翻案风的典范呢!”这话令立言一振,操起小靠椅一拳打碎:“走,回家过年!他们不是声称还乡团胡汉三回了,我们是儿童团潘冬子回了!”
十九、闰七不闰八,闰八用刀杀
新春伊始,报纸上、广播里尽是杀气腾腾的毛泽东语录:“安定团结不是不要阶级斗争”“资产阶级在哪里?就在共产党内,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走资派还在走。”……人们恍然大悟,此前,学理论、批水浒并非“空对空”,而是在作舆论准备,或许算做战斗间隙磨刀擦枪,或许是战略迂回,欲擒故纵,引蛇出洞。如果说1968年的整党比较和风细雨,以至走走过场,这场声势凌厉的“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将*和跟随他搞整顿、抓生产的党内干部比喻“还乡团”,显然看成敌我矛盾,似乎要进行大规模“清党”。
李卫东文化不高,脑子活络;加之,为人厚道,处事稳妥。自参加工作,三反五反以来,虽是历次运动急先锋、马前卒,对于挨整对象人格从未侮辱,能方便的地方尽量予人方便。因而,要说结仇,他没有私仇,只有公仇。也就是说,运动中他的一言一行是党组织要求那么干的,是领导布置的,怪不上他。要怪,只能怪单位领导,只能怪共产党。向来,李卫东一方面对运动里中箭落马者罚不当罪抱恻隐之心,一方面又对阶级斗争学说深信不疑,认为只有不停地斗争才能推动社会前进。这样,他既听从组织安排,斗争主动积极,同时也不出格,按政策办;唯独*中组织“职工联合会”,组织“红武兵”,组织“百万雄师”,批林批孔以“工农兵”名义写大字报,可以说成自作主张,自行其是。即便这样也并非本意,初始受了“阶级分析”观念左右,继而受到上司鼓动和暗示。当然,最主要是因为他处于那个位置。作为既得利益集团的政治基础和社会基础,使他与长期受压制的平民阶层对立。几个反复下来,他从一个科级车间书记升为局级革委会副主任,战友们也个个升官晋爵,固然让他内心窃喜却怀有几分不安。从“清队”到“两清”,地方上整造反派显然符合“阶级分析”和“无产阶级专政”理论;从“九大”到“十大”,中央里造反派和支造干部地位又日渐上升。不知道毛泽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本想请教老上级严经天,但自“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严经天像许多当权派一样,看看势头不妙,又生起病,住进医院。
一日,志鲲来省城开会,抽空回大兴隆巷看望父亲。李卫东向女婿提出心里疑问。志鲲莞尔一笑:“路线斗争的需要嘛!”这回答教李卫东匪夷所思,准备请他详细解说一番,躺在床上的陈爱华却接腔了。做父亲的用手指着儿子,费力地、断断续续地批评道:“你是实……实用主义……庸俗观念……主席是……是在阶级斗争……路……路线斗争中……选……拔……培养革……命接班……”这个满怀共产主义理想的老共产党员对儿子的油滑十分愤慨,手直抖,声发颤,“人”字没说出,一口气咽住,头一歪,昏厥过去。继瑛慌忙给公公做人工呼吸,打强心针,又打电话叫救护车……然而,一切没用,陈爱华就这样溘然长逝。
志鹏得知噩耗并未像继瑛担心那样,同哥哥大吵大闹;母亲的猝死、父亲的隔离、自已诸多挫折使他昔日激情如凝固的火山岩浆般冷漠,面对父亲遗体,志鹏异常平静地说:“又一个殉道者走向牺牲。”保国的话意思一样,却是冠冕堂皇:“没有法,伯父一辈子为理想而献身!”继瑛望着小叔子和弟弟,这两人不知怎么变得越来越深沉;尤其是保国的第一句话,到底是叹息陈爱华执着,还是叹息没有法律?令她不知所云,未免迷惘。
胡荷花对亲家的死格外哀痛,咬牙切齿咒骂丈夫和女婿,惨笑着讲起古老的传说:“今年闰八月,早知是凶年。闰七不闰八,闰八用刀杀呀!还要死人的!还要流血哟!”她的表情是那般古怪,声音是那般瘮人,在高墙深巷里久久回荡,使人感觉到冥冥中的某种神秘寓意,教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