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飙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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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飙三部曲- 第9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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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合。并要原工总组织部长郭洪斌去栗阳杨当组织惨案目击者和死伤家属到武汉现身说法,壮大声势。
六度桥的广播和大字报震撼武汉三镇。所有控诉指名道姓声称陈志鲲是双手沾满贫下中农鲜血的刽子手。揭露栗阳走资派动用正规部队二十万,一晚上屠杀杨当近千名老百姓,连八十岁老人和几个月婴儿也不放过。还纵火焚烧了百年古镇,烛天大火至今尚在燃烧!绘声绘色描述的情景比日冠扫荡还毒辣!这自然引起继瑛深切忧郁。她想问小叔子,志鹏住在厂宿舍未回。想问保国,弟弟作为调干生上了政法学院。于是,去杜家找小蓉。却是只见立功和未来的丈母娘划拳喝酒。杜师娘告诉道:“小蓉闹得好呐,让她挂职下放纸坊被服厂。就是遣丧打钵子!”湖北出殡,有打钵子仪式。俗谚转喻“送瘟神”之意。此刻,杜师娘这番黑色幽默谁也笑不起来。立功不知是安慰,还是讽刺:“民不与官斗。继瑛姐,你放心,志鲲哥不会有什么闪失的。倒是我那倔犟拐子让人担心!不晓得卷进去没有?”纵使过去好多年,孩子也添了,深情的女大夫并没忘情青梅竹马的表哥。在她潜意识里,两人难分轩轾,等量齐观。如果硬是细细分析,对于志鲲牵挂,她是因了家庭和女儿的利害攸关;对于立言关注,她是因为沉浸在童年和少年时代的美丽梦境。认真说来,后者比前者,更为持久而深刻。这样,立功的话教她益发着急。从杜家到婆家,她直感到腿脚发软,踉踉跄跄。
老远,继瑛瞧见母亲怀抱小红,牵着毛毛站在门口,同刘袁氏、赵玉芳、柳月华议论什么,刘甫轩、孙家驹、唐裁缝、陶小贩、卖鱼的老左围着倾听。她们在谈六度桥的广播大会。长期的专制制度使中国城乡底层充满对官僚的仇恨。除暴安良武侠小说经久不衰应算最直接的文化心理表征。自*发动,旷日持久的斗争又如龙卷风搅得昔日表面安稳的社会大动荡、大分化、大改组,壁垒分明。尽管不再配戴袖标让人一目了然地看出力量对比,平民百姓笃定倾向造反。在常领风气之先的汉正街格外明显。胡荷花刚发罢一番宏论,倾听大伙反映,瞟见大女儿过来,要外孙女喊妈,同时把孩子递给继瑛。小姑娘甜甜叫声妈,又给一个脆响的吻。人们直夸好聪明,好乖。继瑛没像平常那般开心地笑着。胡荷花诧异地问:“怎么啦,累了?”女大夫叹口气:“志鲲,他……”胡荷花望女儿一眼,斟酌着说:“本来不想让你知道的。那杂种呀,变了!”这一说,大伙七嘴八舌应和:“是呀,看着多文雅的嘛!”“我总认为像陈书记呢!”……刘袁氏比较客气:“是不是搞错名字啊!”可怜的继瑛仿佛罪过在她,低垂着头听凭指责。这时,有人大声插话支持女大夫:“继瑛,莫听你妈的话,六度桥是反革命闹事!”胡荷花见是红脸,质问道:“你凭什么污蔑人家反革命?有没有文件?要说反革命,七?二O真是中央定的反革命!”胡传枝大约认为是卫护伊的女儿,第一次显得理直气壮与胡荷花争执着。牛疱闻声站在巷子口抢白妻子:“你真是无聊。别人母女俩谈话要你乱插!”随即表态:“我就支持六度桥。你打我反革命好了!”满巷的人笑着拍起掌来。这场全里巷卷入的大辩论以李卫东回家作结束。
李卫东不愿与老婆发生冲突,把女儿、外孙女送回石家院子才告诉道,志鲲没事的。
他已感觉,“痞”着闹不会有好结果。当着省市领导动员俞文斌到当阳挂职任县委副书记、杨道安到京山任县革会任副主任、刘长安到汉川任县革委副主任,很多人拦阻。董南生说:“又想像七三年,把他们几个头赶走,免得我们闹!并且,说是去县里任职,实际都下到公社和工厂里劳动!”李卫东辩析道:“到基层先锻炼一阵嘛,从职务上看是作为革命接班人培养嘛。这说明省市领导开始一碗水端平嘛!硬顶不好的。”冯世红支持董南生:“哼!七三年顶了,不就顶了?为什么他们不下,单要我们的人下?”李卫东朝冯世红嗔一眼:“你怎么也像年轻人赌气?小俞、小杨、小刘,听我的没错。赶明日,我在东湖长天楼请客饯行!”最终,俞文斌三人听了李卫东的话,服从安置,下到县城。没多久,对方的人也下去了:夏帮银下放英山,朱洪霞下放大梧,郑军下放宜城,丁元芳、王光照下放十堰、彭勋下放五峰当教育局副局长,嘻嘻,一个副科级!杜小蓉不也下到纸坊?所有闹得欢的人全打发下去了,这不是兆头?市里开会内部传达了,让他们跳够,表演够,抓住把柄下手!可见,志鲲肯定不算犯错误。说完,瞧瞧继瑛,加句:“王副主席只点了武汉武齐骅、谢妙福的名;栗阳只点了孙长学、赵根连。其他人只要不坚持,可以从宽嘛!”不动声色地化解了女儿最后疑虑。
果不其然,二月十七日,武汉市公安局组织大批警力在中山大道*,包围中南旅社,抓捕召开广播大会的造反派。群众当即起哄。熊玉珍抓过一个警察的帽子夹在胳膊下讥笑着。但警察越来越多,对中南旅社里人只许进,不许出。桥口铝制品厂李家骥本来在马路上看热闹,有人要他上台讲两句,刚进旅社不准走了,误入罗网。那天,被捕的有数十人。
二月二十七、二十八日,武齐骅、谢妙福相继在家里被抓。第二天,刘祖平等组织*营救也在街上让抓走。除王华珍,武汉市潮流派几近全军复没。
刘立言不知道武汉发生的情况,眼巴巴盼望赴京告状和武汉声援的合力取得最后胜利。他做梦也想不到,正是造反起家的*中央副主席王洪文判决他们悲惨命运!然而,在他看来,情况似朝好的方面转化。麻子同他一样,变为由人看押上食堂进餐。从小南街转移到新建的南岗民兵指挥部,竟然让他俩住在一起。麻子悄悄告诉他被抓捕经过:“那天,在南阳军分区听说传达王洪文副主席指示,老子以为对杨当事件表态,和老根连喜得眉开眼笑。问,褚政委呢?军分区司令员黑起脸答,开会去了。接着念,王洪文副主席指示,把孙长学、赵根连交栗阳处理!我们才傻了,才想起他神情开始就不对劲……”麻子说完叹口气:“为人不当官,当官都一般!”立言见话有些出格,挽一句:“可能是形势的原因吧,再说‘处理’有很多解释嘛……”麻子苦笑:“未必调我当地区副主任?操!我也想学瞿秋白写篇‘多余的话’才好!”立言虽然也迷惘,安慰道:“走着瞧吧,这事还没完!”
除赵根连关在北岗看守所,民兵指挥部羁押的杨当造反派陆续放了,最后只剩孙长学和刘立言。显然等待处理。栗阳县委见民兵余勇可贾,让他们肩负治安和收容的责任。每夜到车站和旅社搜查,每夜押回成群结队的人。那年代,在整个中国大地,没有介绍信和证明寸步难行,会被视作“流窜犯”抓起来。而在栗阳即使有证件,如果民兵看不顺眼,也可能找岔子被拘留。南京一建筑单位技术员马桂如,因其说话像上海人,又穿着夹克衫,土里土气的郝建军瞧不惯,带回指挥部关起来。主管收容的洪得宝见其会施工,要马桂如当了施工员,带领被羁押人员建设民兵指挥部。待遇比一般人好点,与孙长学、刘立言同在民兵伙房吃饭。其余人等简直像圈养的牲口,吃的是发霉的米饭和菜帮子,动辄打骂。民兵无聊时,想出许多招数折腾人取乐:什么苏秦背宝剑,什么鸭儿浮水,什么开手扶……将人折磨得叫爷喊娘。每至夜幕降临,民兵指挥部传出惨叫声让人毛骨悚然。不是有急事,人们根本不愿从民兵指挥部路过!后来,南京建筑公司多次来人联系要领回马桂如,洪得宝征求马桂如意见,愿付工资留他完成最后两处房屋。马桂如答应了。他一方面有感洪得宝此前优待,一方面同孙长学、刘立言难分难舍,情愿多留两个月。四十年后,马桂如当上新疆一建筑公司老总,特意绕道找到昔日两位难友回忆当年生活,真算患难之交不能忘。也许与关押的农民相比好过得多,也许三位朋友的情谊冲淡忧愁,孙长学、刘立言几乎记忘记身在何处,常常苦中作乐。新建的民兵指挥部不似税务局,厕所很远。晚上,只能在门外尿桶里小解。第二天早晨集体上厕所时,由两人抬起清理。有天,立言看见郝胖子在队伍前导引,后面两个农民抬着尿桶,笑道:“前面是三军仪仗队!”这幽默,让孙长学、马桂如捧腹不止。
可是,这样的日子也没过多久。一天中午,马桂如从外面出差回悄声告诉:“外面在搭台子,据说明天开万人大会!”孙长学很敏感,当时吃不进饭,搁下碗:“肯定抓我了!”立言也感蹊跷,嘴里却说:“不会吧!”但是,下午,来了一队民兵将两人分别隔离在两间小屋子里。郝胖子一改平常随和态度,眼光闪烁着幸灾乐祸:“给你们换个空气好的单间!”
立言住进新地方,被褥卷也懒展开,免得明天抓捕又费力收拾。晚餐时,他将所有饭票掏给郝胖子,请多买些好菜,余下的送给他了。郝胖子没吭声。只是照办。
这夜,月亮不甚明,星星也不多。立言躺在木板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忽地,门开了。洪大枣出现在门口。立言望着他高大身影,不由自主手脚并用后退着,但,很快镇定了:“趁今夜狠狠打吧,再不打,打不成了!”洪大枣几大步逼上前:“你跟老子站起来!”立言扶着墙支起身,准备挨顿好揍;不想,对方拉着他的手把一迭票子塞上:“这里有十元钱,两斤粮票,火车票也买好了。你随建军从南面豁口翻出去,搭乘半小时后襄樊至汉口的火车!”立言被突如其来的一切弄得手足无措:“那……麻……麻子……”洪大枣骂句:“操!你跑了就不错,还管别人!”立言仍不相信,怀疑故意让他逃跑,而后,乘机借口击毙:“你……你为什么救我?”洪大枣哼一声:“老子不救你,我婶婶不是白死了!”说着,将立言一搡:“建军,快带他从南面豁口翻出!”
当着立言在郝胖子指点下翻出南墙,外面早有辆摩托等着,驾驶手竟是崔明葵。立言坐在车后,仍然一个劲疑问:“你们为什么救我?”崔明葵瓮声瓮气:“谁知道我大枣师父发什么神经!”
摩托到车站没一会,从西面驰来一列客车。火车刚停稳,立言对崔明葵道声:“谢谢!也代我向大枣道谢!”说毕,一个箭步跳上车。
火车开动时,他站在车门口向崔明葵挥挥手,朝县城稀疏灯火投去最后一瞥,抛下他的憧憬,他的恩怨,他的情爱,从此,义无反顾地踏上四海飘零的职业革命道路!




十八、顶子从来是人血染红的

在湖北省西北部,汉水和唐河、白河交汇处,背靠南面岘山有座高大厚实的古城,这便是著名的襄阳;历尽千年沧桑,箭楼有些凋敝灰暗,城墙亦斑驳不堪,却是愈显雄浑苍凉。隔河,是商业发达、人称“小汉口”的樊城。而今统称襄樊市。这里自古即为汉水上游物资集散地,北经邓县能到河南,西溯汉水与陕西沟通,南越大巴山可入四川。素称“南襄关隘”,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累见兵戎,战火连绵。欣逢太平盛世,小城亦可谓美丽丰饶。仲夏时节,汉水如同一条绿色丝绦,又像醇厚名酒“竹叶青”,瞧着也让人心醉。李白有诗赞美:“遥看江水鸭头绿”。杜甫曾以狂喜心情留下“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脍炙人口的名篇。一个诗仙,一个诗圣这般浓墨描绘,当然格外令人神往!
在*整顿“软懒散”班子之际,由于志鲲果断处理杨当事件表现的魄力和才能,被提拔为襄阳地区革委会副主任。三十三岁当上地师级领导,真算少年得志。
走马上任的第一天下午,志鲲并未按黎晋叮嘱:“坐上车,叫办公室主任陪着四处转转,熟悉熟悉。”而是独自步量。出专署大门,他没径直上北门大街,那必得经过高墙电网的湖北省第五监狱;自1967年3?17大逮捕,进桥口公安分局号子参观过,再也不愿瞅那种令人恶心的地方。因而,出门便向左转,由小巷折到钟鼓楼,穿过钟鼓楼,在十字大街看那口始于西周的大水井。读军校时,他就从《人民画报》知道这口有三千年历史的古井。他在栗阳任职,上襄阳开会时,瞅空常来古井边留连:四块两尺高、半尺厚的井栏杆竟被井绳磨擦得快要断作八爿,四方垫脚石站出八只深及寸余的脚印!这该是多少代、多少人留下的痕迹啊!如今,那些活鲜鲜生命早已湮灭无闻。使他又惊讶又感伤又欣慰,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挥之不去的情绪。大约正是酸甜苦麻辣五味俱全却又咀嚼不尽的感觉,这口古井总是萦绕心怀。
七月的太阳很灼热,志鲲忽然感到口渴,见有个老汉汲水,桶里竟然放把葫芦瓢,便向老人讨水喝。老人满满舀瓢清凉凛冽的井水,让他喝个痛快。志鲲暑气顿消,舌间生津,甜甜地,余味无穷;谢过老人,好奇地问:“您担水怎么还带上葫芦瓢?”老人呵呵笑了:“你是外地人吧,小伙子。这是我们襄阳几千年规矩。这股岘山醴泉是天地造化赐福,人人可以享受。为了方便路人,家家担水都带上水瓢的。”老汉一番朴素话语让志鲲想起秦家湾淳厚民风。再次谢过老人,他朝南往岘山走,并非观看重六十三斤的关羽偃月刀,也不为拜谒晋代羊祜祠,是忆及儿时母亲和里弄大人们津津乐道的襄阳花红。据说,只有岘山脚下十二亩果园结的花红才算正宗特产。他找果园农民买了两斤,边走边品尝,真是又甜又脆又香。如果带上办公室主任、秘书之类哪有此等自在?一开心,他折转头,沿东走。东城门早拆掉,护城河改作水上公园,有绿树红花,有彩阁水榭,有游船荡漾……这更教他兴头十足,索性步行过襄樊大桥,去樊城逛逛。腿脚累了,在有名的白家水饺馆吃了碗猪肉水饺、小碟油炸绿豆丸子,再坐小划子渡汉江从北门而回。坐在船上,他凝视古城浮想联翩;拾级上岸仰望临江巍然屹立的城楼,有抬头掉帽子之感;进得城门,还有道瓮城,亦即“城中城”,即使攻略者打破北门,为又一道城门拦阻变成瓮中之鳖,将被四面乱箭射作剌猥。他猛省,冷兵器时代,襄阳确是易守难攻的险要关隘!于是,干脆寻一道斜坡爬上城墙漫步。
太阳快落山了。夕阳下,箭楼格外壮丽。但,紧闭的朱漆大门油漆剥落,裂出条条罅隙;楼顶好多瓦破损了,露出檩条。归鸦在上面盘旋呱噪。女墙为灌木蒿草遮掩。城墙道上荒草间有隐约可见的小径。突然,志鲲发现草丛中有颗骷髅,黑洞洞眼窟窿仿佛窥视他。他觉得有些晦气,偏过脸;不防,又瞟见矮小的枸树枝上挂根胫骨,在晚风中随枝条摆动……显然是蒋介石的十三太保康泽死守襄阳时遗留的惨烈景象。他蓦地涌起一股与职业军旅经历不相称的感慨。只怕真像唐诗哀叹的:“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中人!”也许出于天性,也许父母训导,也许高干家庭百事不愁,他举止言行始终从容不迫;比之立言,虽然同样英俊潇洒,才华横溢,志鲲没有立言那种浓重江湖气,没有那种张扬,没有那种暴烈,而是时时透露一种绅士风度,雍容优雅,居高临下,稳操胜券。他以儒雅自居,不迷信暴力和血腥,崇尚驾驭之术。因而,在襄阳众多的名胜墨迹里,他独欣赏籍籍无名的赵藩在隆中书写的一付楹联: 能攻心 则反侧自消 自古知兵非好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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