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飙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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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飙三部曲- 第8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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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鲲经过这番掂量,没盲目跟风,也未显出冥顽不灵。他雷厉风行,有声有色,变化万端,出人意表,屡有创新却不失原则。操作栗阳运动,恰到好处,几乎达到艺术境界。
八月,毛泽东发出指示:文化革命已经八年,全党全军全国,以安定团结为好。华大为舒口气:“志鲲让孙麻子担任县双批办主任,佘瞎子担任文教卫双批办主任,只算封了两个弼马温!”佘永太最后连弼马温也不当,回医院坐诊去。孙长学显出迷惘:“搞得正上劲,怎么突然刹车呢?”最着急的是聂大平、高松,这意味政策又落实不了,仍旧困顿蒿里,忍饥挨饿;与孙长学嘀咕半宿,还要坚持搞,至少落实政策。立言说:“这次的指示同当年‘现在有可能轮到小将们犯错误’的警诫相仿佛,搞得不好成了破坏安定团结啊!毛主席发这个指示,估计来个缓冲,进行战略调整。”高松抢白道:“你虽说受到开除留用处分,每月多少有三十几元,当然不急!”那口气,仿佛运动发生周折是立言造成的。实则,立言比他还要焦急,无论政治、前途、经济、个人婚姻乃至对家庭影响——立孝一直在农村召不回城里,很大程度上因为他的缘故……他实在难以明言,只是苦笑。孙长学为他岳父一家受牵连下放农村也着急,见内部出现分歧,决定同立言到省城武汉瞧瞧形势,向省里头头讨主意。
这天,立功在前房同杜小蓉、李保国划拳喝酒,见哥哥带个客人回,赶紧拖板凳拿杯筷,请他俩入座共享杜康之乐。酒席筵前,立言将孙长学和立功三人互作介绍后,单刀直入打听武汉批林批孔形势。保国说:“我只想上政法学院。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导师书。”立功举酒朝孙长学一敬,仰脖子干了,而后抹抹嘴:“哥,这些事莫问我。现在我只对杯中物有兴趣,其他一概不知!”说着,把小蓉拍拍:“要问,问我这反潮流的蓉妹子!”小蓉搡立功一下,双手一摊:“我也是水牛掉到井里,有劲使不出!”瞅来客显出失望,安慰道:“这样,晚上我带你们见胡头去,听听消息!”立言解释:“胡头就是胡厚民呀!”孙长学一听高兴了:“那好,那好!”说着,捋捋袖子同立功、保国、小蓉轮番划拳、打杠子老虎。这顿酒直喝到刘甫轩、刘袁氏收摊回家做好晚饭才算尽兴而散。
华灯初上,汉正街依然熙熙攘攘,笑语喧哗。光影恍惚中,飞檐斗拱、马头墙、楼外楼格外凝重庄严。孙长学不由惊叹:“简直像置身神话境界啊!”立言说:“要不是刘丰七一年把铺砌的麻条石撬走,浇上柏油路面,更有情调呢!”孙长学怅怅然:“不学无术!”小蓉鄙夷地:“这些人除了杀人整人,懂什么,能干出什么好事?!”孙长学笑了:“杜姐概括得好,极精辟!”立言手一挥:“俱往矣,数*人物还看今朝!”
三个人说说笑笑,不一会来到居仁门。小蓉领两人过中山大道,在集贤村迷宫般小街小巷里穿来穿去,一路尽是板皮房、烂砖墙。不唯孙长学,连立言都不相信鼎鼎大名的胡厚民会蜗居这贫民窟里。小蓉解释:“二胡当上市总工会副主任,当权派是要分房子给他。二胡婉言谢绝了。这就是造反派的思想品质!”立言说:“哪是分房?是想将他和群众隔离开来!即便不是这意图,老胡也不会去住。那简直是自已从水里跳作涸辙之鱼。”
小蓉本来迷失方位,经立言话儿提醒,瞅见夜暗中有栋板皮房前坐满人,“啧”一声:“就是那家嘛!”果不其然,走近前时,胡秀娟首先迎着小蓉,其他人也纷纷打招呼。略微寒暄,小蓉说要找二胡,径直进门。堂屋里也挤满人。穿过狭窄甬道,在后面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小房里,胡厚民正同几个人谈话。一见小蓉站在门口,胡厚民笑着问:“反潮流闯将,什么风把你吹到茅舍呀?”姑娘手一扬:“无事不登三宝殿。”说着朝后一指:“栗阳县革委会副主任孙……孙……”孙长学见她叫不出名字,自报家门:“孙大麻子!”这回答引得哄堂大笑。胡厚民见孙长学性情豪爽,并不忌讳生理缺陷,玩笑道:“*让麻子大出风头。山东有王效禹王大麻子,武汉有陈大麻子,襄樊是张大麻子,栗阳又来个孙大麻子!”人们更加乐不可支。文化革命有个奇怪现象:只要同一观点,即便从不认识,从无组织关系,乡镇的头头服从县里头头,县里头头服从地区头头,地区头头服从省里头头。仿佛生来是上下级关系。造反派是这样,保守派也是这样。而造反派尤甚。胡厚民的风趣冲淡了孙麻子、刘立言的拘谨。他们详尽地向胡厚民汇报了栗阳反潮流、批林批孔的形势,希望得到点拨。岂料,胡厚民并没说什么,只讲:“注意政策,按中央12号、13号、21号文件办事。”一通冠冕堂皇,让两人很失望。立言不甘心,问:“主席最新指示是针对什么情势发的?”胡厚民眯缝眼、咬着嘴唇打量眼前青年教师。这般单刀直入未免唐突,但确实问到点子上;斟酌有顷,答道:“听说总理身体不太好,马上又开四届人大,所以要求安定团结。”说毕,转个话题:“小蓉刚才介绍《反潮流之歌》是你写的。你的诗写得不错嘛,以后朝写作发展?”立言叹口气:“政治上一塌糊涂,能发表作品吗?”胡厚民苦笑道:“那也是。欲罢不能呀,我们欲罢不能,走资派也欲罢不能!”立言正想抓住这话题深入谈下去,胡秀娟进来告知:“方斌几个来了!”胡厚民点头:“叫他们进来呀!”说着对孙长学、立言讲:“总的说,栗阳还是不错的。记得成立栗阳县革委会,湖北日报专门发过社论《鄂西北的曙光》嘛!”立言明白这算结束语,拉拉孙长学告辞了。小蓉却要盘桓一阵,让他俩先走。
归途,孙长学显得有些遗憾:“大概人多,老胡不好细谈什么。”立言说:“要他谈具体意见当然做不到。但是,最后他肯定了我们的斗争。也寄予希望。关于安定团结,显然是权宜之计。‘欲罢不能’说明斗争的长期性……”经立言这般解释,麻子高兴了:“这样看,没白来。明天去看看我的美术老师,回栗阳调整我们运动的布署。”
第二天,立言陪同孙长学去武昌昙华林看过国画大师汤文选,便回栗阳了。
孙长学、刘立言刚下火车,月台上跑过来一个人大声怨嗔:“唉呀,你们浪够了,总算记得回了!”一见是高松,麻子说:“连头带尾出去三天,浪什么浪?家里发生什么大事儿?”高松前后左右瞅瞅,一手一个将两人拉到避人处,一五一十道来。
孙长学去武汉的当天下午,西园大队书记郝大强把双批办撤了,将大队双批办主任尹东升斗了,指控尹东升破坏安定团结,破坏抓革命促生产。尹东升的舅倌赵松樵号了人,把郝大强打了,缴了大队印章宣布夺权。第二天上午,杨当又传来消息,华大为指责小寨公社革委会副主任靳建国出批林批孔黑板报是宣扬派性,破坏安定团结,破坏抓革命促生产,清早将他绑起游水利工地。结果,激起民愤,大伙一涌而上打了县民兵,救下靳建国,冲到水利指挥部找华大为算账。华大为命令民兵关上门,在墙头架起枪,又朝天开枪威吓群众。哪知,大伙不怕,翻进院墙夺了民兵的枪,打得华大为跪地求饶。陈志鲲得信,亲自去杨当解决问题。华大为倒放了,枪没还给他们。现在牛洪、崔明葵到处说杨当搞武装暴动。还说孙麻子早策划好,故意外出,给人不在现场,与他无关的假象……
栗阳位于鄂西北,僻远而贫瘠。自古民风剽悍,富于叛逆。县城近郊的东西南北四个菜园村落,包括回民麇居的顺城湾,唯西园郝大强与城南武进宝交好,长期倚仗邹本利鱼肉乡里。*中也是保守派坚强堡垒。孙长学早欲除之而后快。至于杨当,毗连河南南阳地区,受邻省影响,穷愁潦倒的农民正想在造反中找条出路,公社以下的干部全造了反;或者由于亲戚关系,或者邻省榜样而顺应潮流,不少公社领导也支持造反。杨当区革委会副主任、县革委会委员赵根连曾在武大政治系读过两年书,三年自然灾害受不住饥饿退学务农。赵根连沉默寡言,性情古板,自认为理论实践双全,很瞧不起知识分子。是坚定的麻派。他拥众自重,俨然一方军阀。偏偏挨着的七方区、鹿头区为瞎派势力范围。清队时,邹本利、华大为利用七方、鹿头瞎派组织贫宣队整过杨当麻派,赵根连更其恨佘永太。春上,批林批孔伊始,孙长学、佘永太为杨当、七方、鹿头联合搞运动之事伤透脑筋。主要是赵根连的工作难做。连麻子也说服不了他。立言自告奋勇找杨当中学米开山说项。在赵根连眼里,米开山虽属中学教师,是教体育的,不算知识分子;又是坚定造反派、区革委常委,很信任他。立言与米开山谈了一宿,米开山服了,拍着胸脯说:“我陪你去同老赵谈。你在一中大闹批斗会的故事我早同他吹过,当时他说了三个字:‘有骨气!’,至少不会给你难堪吧!”米开山引立言上区革委会找赵根连时,正逢郭校医给他扎针炙。大概忙着治病,老郭边捻针边笑笑,算是致意。室内另有几条大汉谈笑风生。赵根连抬抬手里铜烟担锅,请立言坐了。米开山刚说几句,听说来人替佘永太做工作,屋里人全跳起来,立言身旁的老头撸出枪将他顶上:“你他妈想吃‘花生米’吧?!”立言巍然端坐,左右瞄瞄,笑道:“我来是想喝酒吃花生米。但,不是这种花生米,太硬了,嚼不动啊!”立言的沉着幽默让赵根连笑了,摆摆手,“秀安伯收了枪!”立言后来知道,老头叫刘秀安,七十来岁的人,如毛头小伙子,也是凭这冲劲,在著名的枣宜战役撂倒三个鬼子兵。子弹打完,闪进现今杨当剧场夹墙里躲过一劫。赵根连见大伙收了枪,说:“他们开玩笑的!”接着问:“县城贴的《反潮流之歌》是你的大作?”见立言点点头,赵根连又一笑:“起先听小米讲你清队大闹批斗会,还以为他夸大其词。文如其人。读你的诗歌,看看刚才表现,我信了!”郭校医插话:“小刘是好人,那年在一中我就看出是好人!”立言说:“你郭医生挨整,贫下中农还为你说话,更是好人!”赵根连将烟担锅一磕:“刘老师这话说到底了!”立言听赵根连语气缓和,并不急于游说,而问:“老赵,你们怎么还有这多枪呀?”赵根连讳莫如深地一笑:“可是有执枪证的啊!”立言明白了:“民兵连长、公社武装部长都跟你跑了!合法执枪。高明!高明!”这话让赵根连很高兴,光着膀子,带着满身银针叫道:“拿酒来。今天陪刘老师喝个一醉方休!”酒席筵前,立言顺利地说服杨当、七方、鹿头的联合……
孙长学听说西园这颗钉子拔了,杨当巍然屹立,显得很开心:“这可是他们挑起的,不怪我们啊!瞎子怎么看发生的事情?”高松头一摇:“莫提。气死人。找他讨主意,他说以安定团结为好。还吓唬人,说捅大漏子了。连赵松樵这铁杆瞎派也骂他呢!”麻子呵呵大笑:“这回让群众觉悟了,真会再来个‘鄂西北的曙光’!”瞟见立言皱起眉头不吭声,惊诧地:“又不是我指使的!你怎么看这回发生的事儿?”立言“啧”一声:“他们太鲁莽了。得赶紧向县委声明两件事与你无关。还要表示愿意到西园、杨当做工作,平息事态。不澄清事实,他们会大做文章,趁机干掉我们……”这番话让孙长学冷静下来:“他们会相信我吗?”说着,同立言商量应变方案。三人一路边走边议,聂大平、田家宝骑自行车迎面而来,田家宝脸色苍白,没下车就直嚷:“于廉带领县大队去杨当了!王槐青带警察去了西园!”
这两处紧急情报孙长学并不以为意。于廉当县革委会主任、人武部长时,孙长学与他相处甚好。1968年春,毛泽东“武装左派”的指示下达后,武汉没能发到枪的学生纷纷到专县弄家伙。一天,武昌电专的学生开车来栗阳人武部抢了枪,孙长学听得于廉报告,带人将电专学生围在河东高梁地里;喊话让他们交还所抢枪支。不防,一梭子弹穿过麻子胯裆。吓得人们纷纷趴倒在地。孙长学巍然不动,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你们已被包围了,打死我也跑不出栗阳的。我们都是造反派,有无产阶级革命感情!只要你们还了枪支,我保证你们安全回去!”说着,手一挥,让四面埋伏的人朝天打了阵排子枪。电专的学生头儿瞧阵势确实走不脱,问:“你的话谁能信?”麻子把枪一丢,拍着手上前:“我跟你们一道走。一直送你们出栗阳!”说时,爬上汽车。电专小鬼头见他心意真诚,把抢得的枪丢下车。麻子随同这些学生到随阳店方始告别。为这事,于廉又感激又钦佩。“兵归营,政归民”之后,于廉不再担任地方职务,无利害冲突,甚至会看笑话。所以麻子并不顾虑于廉杨当之行。至于王槐青去西园,谅他跳起来屙不了三尺高的尿!
果然,几个人刚在聂家茶馆坐下,传来消息,王槐青在西园抓人,被闻讯驰援的东、南、北三园农民和顺城湾回民痛打一顿,还缴了械。傍晚,于廉从杨当回了,声称并无武装暴动,解放军不*贫下中农!任凭华大为干吼,不予理会。两条消息让立言一喜一忧:杨当方面,于廉可以作证;西园的情势更严重了。根据新情况,他赶紧替孙长学修改了声明,准备第二天清早递给陈志鲲和县委。不料,晚上十点,柯红霞踅来茶馆告诉,县常委召开紧急会议,一致认定孙长学以县革委会副主任名义煽动群众对革命干部仇恨情绪,栗阳全县发生反革命*。武装部长于廉思想糊涂,是非不分,县中队软弱无力,养痈遗患,致使反革命气焰嚣张。请军分区火速派部队*!据说,于廉调离栗阳,又据说,明天上午有两排战士从襄阳坐火车来栗阳,公安局准备全力配合…… 
孙长学一听这些话,颗颗麻子溢血,猛地一拍桌子:“老子找陈志鲲他们论理去,凭什么这样污蔑人!”立言慌忙阻拦:“你这不是送肉上砧板?再说,也带累了柯老师!”柯红霞慷慨地:“我不怕。我叔一家是二七公社。我相信最后胜利是你们的!只要你们胜利后,照顾好我的小宝……”说到最后,声音哽咽了。显然,这个并不懂政治的年轻女人也感到情势危急。望着曾满怀恚怨、向其横施暴虐、有过一次情的情妇容颜凄楚,立言感伤万分,勉强笑着说:“你简直像是临终嘱托呢!”柯红霞不好意思地笑着用手背拭拭泪水:“我这是怎么啦,流起猫尿来!好,我走了。一有消息我会来告诉的!”说完,出门快步而去。
柯红霞刚走,孙长学不解地问:“要我向县委声明的是你,现在拦着不让去也是你,怎么回事嘛!”满屋里人望着立言等他回答。高松笑着说:“是不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呀?”立言沉吟着,在屋子里踱着步,有顷,手一挥:“对,现在反而不能去了!”说毕,解释道:“既然县常委通过决议请求襄阳派兵,事情大了。如果像石达开自已绑了自已,希望得到谅解宽宥就太天真了。他们即使明知你孙长学,包括我们在内与两处事儿无关,也会弄些假证据定成铁案。不然,说明他们太熊包了!”说着,立言举了好多做成冤案的实例,甚至大胆地透露震惊世界的汉阳一中*事件真相:“人家不过议了议高考升学率,就打成反革命事件。何况夺了民兵的枪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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