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飙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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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飙三部曲- 第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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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任亲戚?”立言含糊地“嗯”一声,点点头。枪兵告诉道:“朝北笔直走,有栋古典式小楼,檐角挂着只小铃铛。那就是陈主任办公室兼宿舍。”立言道声谢急步寻去,仿佛担心被人窥破赶出门。
这天的阳光很好,满院里栀子和茉莉飘动甜蜜芳香,让立言记起儿时在石家院子与志鲲嬉戏的情景……有年初夏,他和继瑛、志鲲在石家后花园捉迷藏,本来躲在假山石后面很隐蔽,志鲲四处寻不着。继瑛看中池边一朵栀子花,勾腰去摘,不意,跌落池边。立言慌忙拉时,自已却滑倒水里了。水并不深,只起脚脖。志鲲听见继瑛惊叫,赶来先扯她。岂料,继瑛不肯伸手,指着池塘:“先救立言哥嘛,他在水里!”志鲲讪讪地,又觉得好笑:“塘里水连我家黑猫‘四脚踏雪’也淹不死,有什么好救的?我先拉起你,才好拉他嘛!”继瑛依旧不伸手,瞧见立言自已爬上岸,才让志鲲拉起。立言做个怪相掩饰窘态:“说什么救?掉到小河里我也不怕啊!”志鲲笑话道:“表妹心疼表哥嘛,难怪别人说你们是小俩口啊!”继瑛气得哭起来,边抹眼泪边骂:“嚼牙巴骨,烂舌根!”志鲲知道说错话,陪小心分辩道:“别人说的,不是我说的。”不防,继瑛一掌将他搡到水里,乐得三人哈哈大笑……这久远的回忆使立言提起精神,脚步轻快,几下子登上古城墙坡道。
北门箭楼里,志鲲踱着方步同两个秘书侃侃而谈,当他瞅见立言出现门口,楞了一瞬,随即,迎上前握手:“立言,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坐,坐!”瞧立言进办公室并不落座,望望两个秘书,笑而不语,志鲲明白了:“上楼去吧,上面是我的卧室兼办公地方。”说着,吩咐古秘书:“沏两杯西湖龙井。”而后,用手掌做个“请”的手势让立言先上。
上二楼,立言眼睛一亮。他知道志鲲爱整洁,没料到历经数千百年风雨的古城堡收拾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杉木地板漆得如红地毯,沙发、茶几、文件柜、书架、写字台,按房形摆设得恰到好处。茶几上头的墙壁挂幅《毛主席去安源》印刷品,对面墙上是志鲲手书仿毛体《沁园春?咏雪》,挨着志鲲书法横幅,是汤文选水墨《卧虎图》。书架上排列着马恩列斯毛著作,另有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周一良、吴于廑的《世界通史》及大量的哲学书,费尔巴哈、黑格尔、笛卡尔、康德、尼采等等。想来,栗阳没人懂尼采为何许人,故而,志鲲公然摆在架上。打开下面柜门,则全是唐诗、宋词、元曲、《古文观止》、《红楼梦》、《三国演义》等文学书籍。《三国演义》的下册翻卷起,放在一摞书上,书页上有许多波浪线。估摸对这本随处纵横捭阖,充满奇谋妙计的小说,主人看得最多。立言关了柜门,羡慕地:“你读了不少书呢!”志鲲得意地:“立言兄,你可是第一个允许参观我藏书的人!”立言瞟见窗台上有盆栀子花,走近前,说:“刚才在大院闻到它的芳香,让我想起在你家后花园玩耍的那些日子呢!”志鲲听了颇为动情,沉思有顷,用《与吴质书》里一句感慨道:“动见瞻观,何时易乎?恐永不复得为昔日游也!”立言见他如此念旧,满怀希望,竟没听懂答话里潜台词,趁秘书送过茶退下,提起自已在白水中学受到的诬枉。
志鲲仔细听完立言申述,抿着嘴儿眯缝眼思索一会,字斟句酌地:“你的情况,我来栗阳当工宣队长时就听过。后来志鹏写过信,继瑛保国来玩时也谈起……本当到白水去看你……但是,我现在一举一动,好多人盯着,不能随便……考虑到影响,包括对你的影响……”立言这才隐隐感觉志鲲借用曹丕那句话的真实含意,心里不由发冷。他正感到失望,志鲲话锋一转:“你今天来向我反映属正当权利。你的材料县委讨论过,刚才你详细说了,不是没道理……”立言急切地:“是呀,是呀,总得讲证据吧?”志鲲做个打断制止手势:“事出有因……”本想接下说“查无实据”,临了变成:“但,白水中学专案组也并非完全没材料……”立言见志鲲尚且这般认定,声调不由提高了:“问题在于,是捕风捉影,还是证据确凿,是捏造的材料,还是真有其事?!”
面对朋友质询,志鲲沉吟着。他不能透露县委集体讨论的情况,更不能明说省地委的精神:“这次运动的重点,就是整那些妄图颠复无产阶级专政的造反派!”最后,他只能劝慰立言:“实际上,对你的处分会从宽,并未按结论的三大错误处置……”这回答有些出格,但他相信立言不会问是什么处分,问了他也不会告诉。
立言果然并不关心处分,反驳道:“我不乞求谁从宽。只要求实事求是。如果为了从宽,听任拨弄,承认捏造的东西,让他们名正言顺定下来,一辈子背起,那真成了蠢猪!”
志鲲露出会心微笑,儿时伙伴果然富于思辨。县委讨论时,有人几次决定逮捕;因为主管政法的书记认为证据不足,不同意批捕。否则,哪会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但志鲲认为,朋友文化革命中问题也够严重,于是说:“即便就你文化革命中所犯错误来看也够处分……”立言双手一摊:“除了‘威胁革命领导干部’勉强说得上,其余也是捏造的呀!你想想,田家宝、王树根凭什么把我的过错往自已头上拉?再说,只要实事求是,按政策办,多重处分,我心甘情愿接受!我没干的事扣在头上,即便不处分,我也不接受。”这诘问有道理,并且,毒打李树清是立言运动中主要错误。如果这条竟属捏造,白水中学专案的确有问题。志鲲忽然一笑,问:“是不是7?20之后,你压他们压狠了……”立言叫屈道:“团结都团结不过来,怎么压哪?那段日子,他们靠边了,只是再不能整人罢了,于是,感觉受压。这些人向来靠整人吃饭。整人整惯了,一旦不整人就显示不出自已的存在;整人整惯了,一旦不整人仿佛被别人整了一样难受!”这话让志鲲又一笑,沉吟有顷,终于作出决断:“行,你先回去。我要县‘两清办’复查一下。”
从县革委会出来,立言底气十足,脚步轻快。街两边店铺虽然古旧、矮小、逼窄,还不如大兴隆巷的住房,今天在立言眼里很亮堂。他心情愉快,决定先逛书店,而后去回民餐馆吃碗牛肉面,再看场电影。走到十字街,听见有人喊他,循声看去,是田家宝。
田家宝比立言先受处置,记大过一次,调到曲剧团拉琴伴奏。得成年累月下乡演出,不如教音乐安逸,让他叫苦不迭。田家宝介绍身旁一个俊俏后生,说:“他就是党秀帘。”
党秀帘是栗阳有名的曲剧演员。王任重到栗阳,专点他演唱《十八摸》。唱词淋漓尽致地描述男人将女人从头摸到脚的*细节。文化革命初期,党秀帘自然受到冲击,打成黑帮。后来造了反。党秀帘和华秀梅都是剧团台柱,称为“栗阳两秀”,经常搭档演戏。男有情,女有意。但是,华秀梅由伯父华大为介绍,与王槐青儿子订亲,同党秀帘只能眉目传情,难遂心意。有年夏天,华秀梅邀党秀帘去家里吃饭。边吃边聊,到晚上八点才散席。华家离城里三十多里路,班车早没有了。华秀梅在堂屋里支起高梁苫子让党秀帘留宿。半夜,华秀梅起来上厕所,转来时,一头钻进党秀帘帐子里……第二天回剧团,党秀帘左思右想不对劲,向党支部坦白所犯错误。为这事,不知受到多少批斗。结论是:“一贯宣扬封资修糜烂生活方式;受批判后,不思悔改,竟敢造反,向党反攻倒算,并变本加厉腐蚀毒害社会主义青年,诱奸华XX,实属牛鬼蛇神。经研究,戴坏分子帽子,监督劳动。”
听党秀帘细声细气、一扭三晃讲完自已遭遇,立言莞尔一笑。田家宝知道他不喜欢“娘姨相”,戏谑道:“华大为是县常委,王槐青是公安局长,俗话说‘老虎屁股摸不得’,你连老虎的*都敢戳,哪有好下场!”党秀帘毫无羞耻地回答:“看了她那桃花脸、莲蓬奶、马蜂腰,谁能不动心?”这话让立言两个乐不可支。虽然讨厌这太监似戏子,立言仍抱不平:“如果真是你说的情节,哪谈得上诱奸?更不能戴坏分子帽子!充其量只算恋爱越线,了不起记过。”党秀帘早听田家宝称赞刘立言有水平,这番辨析教他看到翻案希望。他拉立言上回民餐馆,由田家宝陪起,自已跑回剧团拿处分文件给立言看。
席间,立言逐字逐句批驳处分党秀帘的结论材料,又说:“家宝的处分也重了,手枪是音乐学院同学给的,写成‘抢枪’与事实不符;打李树清是他整你黑材料,愤激下冲动而致,调离便算处分,还记什么大过?” 说得两个背时鬼眉开眼笑,立言趁着酒兴指点道:“抓住结论中一条主要问题推翻,便可大大减轻处分的。”三人边喝酒边议,下午三点才分手。立言要赶末班汽车,书店、电影院自然没去成。
回到学校,立言刚开门,赵松樵找来了。立言冷冷地瞧一眼,懒理他。对赵松樵其人,刚到白水中学,田家宝就介绍过。早在文化革命前,赵松樵就偷偷记录同事们闲谈中出格言论:时间、地点、人员、情节,写得详详细细。运动开始,按图索骥,逐人逐事揭发。这特务行径令人毛骨悚然,又恨又怕,臭不可闻。但,最终自已亦在劫难逃。初始,立言认为是形左实右路线毒害所致,况且也是造反战友,并未鄙视。别人不与他交往,立言与他来往。岂料,清队、两清,赵松樵故态复萌,故伎重施,四处乱咬。为这事,立言没少受田家宝埋怨。这家伙怎么还厚着脸皮上门搭讪?赵松樵将“结论”一递,愁眉苦脸告诉立言,自已受到记大过处分。口里连连叫嚷:“完了,完了,不但我这辈子有污点,子子孙孙也抬不起头,前途完了!”立言瞅他一付可怜相,想起他的“变节”,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产生恶毒*:“你那般顺从他们也不放过,太辣了。”通览赵松樵“结论”后,立言说:“你只是批判过去学校教育方针,怎么扯上决派的‘三反对,三重建’?”接着又指出几处是似而非,无限上纲代替事实的地方;告诉赵松樵:“把这几个事弄清,什么处分也摊不上了!”赵松樵听后,喜得眼睛只眨,眼睛放亮,朝立言连作几个揖:“茅塞顿开!茅塞顿开!”说毕,赶紧回去写申诉。如果说,他帮助田家宝、党秀帘出于帮忙;对赵松樵则是为给李树清捅漏子。闹的人越多,越证明李树清的错误,证明两清运动的错误,可加速解决自已问题。万没想到聪明反被聪明误。
赵松樵去刘立言房里,阎赛安看得清清楚楚,马上向李树清作了汇报。李树清当即找赵松樵谈话:“你和刘立言是不是密谋翻案?”赵松樵矢口否认:“没有,没有,我只是诉苦,说,这下可完了,政治上留下污点,影响下一代……”李树清料定在撒谎,放出和颜悦色来:“你怎能同那种人搅在一起?他是注定带着花岗岩脑袋见上帝的。认为结论材料有什么出入,尽管向我交心嘛!”赵松樵发觉李书记此刻很亲切,乘机提出自已申诉。李树清耐心听完,笑道:“好呀,这就很正常嘛,是阳谋,不算阴谋嘛,组织上可以考虑重新结论嘛!还有没有什么说的?”赵松樵品出话味,明白这是关键时刻;同那个年代好些人一样,出于自私本能,决定出卖别人,保全自已:“李书记,刘立言确实反动,是他煽动我翻案。据说,他在县里遇见田家宝。肯定也会鼓动他闹翻案。目的是否定白水中学两清成果。进而为自已翻案!”李树清微微一笑,吩咐他写出刘立言煽动翻案的证明材料,而后,像鲁迅笔下的“聪明人”抚慰“奴才”那样抚慰赵松樵:“你会好起来的。”赵松樵感动得热泪盈眶:“李书记,冲你这句话,就是记两次大过,赵松樵永不翻案!”
赵松樵没过半小时,交上揭发刘立言的材料,李树清当即拿了上区委汇报阶级斗争新动向,说:“这是想否定白水区两清运动成果!”
在县城,华大为接到白水区委报告,特意叮嘱信访科胡明山:“曲剧团里有人来翻案要严肃批评,并严加追查其幕后操纵者。”华大为估计是白水区的处理对象扎堆抱团闹事。
结果,并非贬之白水的田家宝,而是党秀帘。胡明山威吓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四类份子,专政对象?证据确凿还敢无理取闹!留你在剧团劳动改造算是从宽。让你回农村,你受得了?!”党秀帘吓住了,赶紧改口:“我愿意老实在团里改造,不再翻案。”说着想溜。胡明山断喝一声:“给我站住!交出幕后操纵者!”党秀帘先是支吾其词,只说自已一时糊涂,妄图翻案。但是,经不住胡明山吓唬,只得坦白遇上刘立言的事儿。华大为听到汇报,大为震怒:一个小小的中学教师竟敢将手伸到县城破坏运动。当下派人软硬兼施逼田家宝交待问题。田家宝觉得问心无愧,结论有出入,自当申述。甚至将遇见公路段哈林、印刷厂琚志龙,商量一起申诉的事也写出。他哪料到,所有行动全成为立言罪过。
栗阳县两清专案组长卫东三天内接到两位县领导调查白水中学刘立言的指示。
第一天,也就是立言找志鲲的当天中午,卫东接到古秘书电话,让他赶紧到陈主任办公室。其时,卫东正准备进餐。接到电话,让人帮他买饭,径直去北门箭楼。半路,碰上舒秘书,问:“什么事儿这般赶忙找我?”舒秘书知道卫东对自已有意思,悄悄关照道:“是白水中学有个教师申诉,说结论与事实出入很大……看样子,他同陈主任关系不寻常,你小心点……”卫东了解舒秘书在大学是造反派,因为其父背景得以分来县政府,玩笑道:“是不是你这‘二癞子’开的后门啰!”舒秘书回答:“是又怎样,你看着办吧!”
卫东浙江人,原名卫精忠,文化革命改作卫东彪,*出事后,又将“彪”字去掉。卫东毕业于华中工学院,在造反派一统天下的新华工,属十几人的“乌兰牧骑”组织,真正铁杆老保。在武汉,卫东就知道陈团长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故而,不敢怠慢;当志鲲问及立言结论,他更不便搪塞,答道:“白学中学李树清还当过四清工作组组长,搞的材料一塌糊涂!看他整的材料,似是而非,可能有,也可能没有……”志鲲眉头皱起踱步:“那不成了王氏用火钳给秦桧写的三个字?”卫东不懂,问道:“陈主任,哪三个字?”志鲲没回答,操起手,踱到门口望着外面的树林陷入沉思。
南风吹来,檐角小铜铃叮当作响,气氛有些压抑。古秘书见卫东发窘,笑着解释:“‘莫须有’三字嘛。所以韩世忠后来质问秦桧,‘莫须有’三字何以服众?!”卫东红着脸:“是,是,不但不能服众,连当事人也不服……”
志鲲制止道:“不要说岔了。刘立言也不是岳飞!毛主席教导,对人的处理要慎重;这次专门有指示:重证据,不轻信口供……我看你们弄的东西一头也谈不上!你亲自带队复查一遍!”卫东连说:“是,是,是。”
领得陈志鲲指示当天下午,卫东即准备复查刘立言问题。他知道这一去至少得一个星期,顺便到各处名胜风景逛逛,总要耽搁半个月,便向下面布置他外出期间事情。栗阳虽然不大,要处理的国营集体职工数以千计,若非将农业户籍对象交由各区镇公社处置,专案工作只怕二十年也搞不完!会开到晚上八点,任务落实到人头,卫东松口气。
第二天,卫东带着一男一女两个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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