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飙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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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飙三部曲- 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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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了解也莫明其妙。陈伯达在九届二中全会倒了。批陈整风期间,既出于父子之情,也考虑对自已前途影响,曾教志鹏向省革委会党的核心小组写过一封信,要求对父亲问题落实政策,但没得到任何回答。尽管如此,他不相信父亲为老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论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水平,比面前两个上司不知高到哪里呢!因而对邹师长的话,没有即刻表示。志鲲正自沉吟着,背后有人朗声接腔:“说得好!这次开会,一定要在党内把派性搞得断子绝孙!”志鲲回头看看,是严经天,便喊声严叔叔。严经天高兴地说:“志鲲是我看着长大的,和他父亲不同,一贯立场坚定、旗帜鲜明!有些人就只能算革命同路人。”这话明显暗示陈爱华为“同路人”,邹本利来了兴趣:“这位……”邹细伢在省军区与担任区人武部政委的严经天就熟份了,给严经天、邹本利互相介绍一番。邹本利热情上前握手,说:“严主任,你举例讲讲嘛!”意思让他数落陈爱华,给志鲲难堪。严经天不好意思踩同僚吹嘘自已,转弯抹角地说:“我区里,有两师兄弟:李卫东和杜玉章。卫东同志就是志鲲岳父。他俩解放初,都是工会积极分子。卫东同志入党提干,但杜玉章很快落后了,……”邹师长听鄙薄杜玉章,心里不悦,拖腔拖调地打断:“杜师傅我了解——阶级觉悟高——”虽然同属地师级,而且严经天比邹师长资格老,年龄大,但邹师长为军区下来的,显出居高临下的作派。拉完过门,邹师长不管别人感受如何,大谈在黄陂罗汉堂铜器铺杜玉章的故事。他讲得那么细致入微,如同说评书,把杜玉章的霸气、侠气、义气、骨气形容得出神入化,叮当作响。使向来目杜玉章为“大老粗”的志鲲油然生出敬意,连连附和:“杜师傅的耿直在我们街上是出了名的。”邹本利虽听邹师长讲过两遍,要趋奉顶头上司,况且“地主出身”是他的“软肋”,不能不明确表态,夸张地赞赏:“杜师傅阶级觉悟的确高!”严经天仿佛自已找上前受顿奚落,不甘心,要扳回一局,说:“志鲲,你记不记得杜玉章有次在市‘抓促’大会上顶撞韩司令?”志鲲装作没听见,一个劲与邹师长述说岳父母与杜玉章的交情。严经天只好凑到邹本利耳边说故事。哪知,邹本利听罢评价道:“这人真是不畏权不畏官呢!”严经天猜出是违心之论,鄙夷地睨新朋友一眼,冷笑道:“他是死了,不然,最难处置。像泥鳅,滑得抓不住!”邹本利瞟见那边两人谈得很投入,悄声回答:“要抓还怕抓不住?随便找个事就可以抓!泥鳅再滑,总是碗里菜。”说完,两人得意地放声笑了。笑声引得邹师长问道:“什么事儿,这般高兴?”邹本利抢先回答掩饰道:“我们认为这次大会措施得力,经过组织处理,闹乱子的人再也翻不起大浪了!”志鲲思维素来缜密:“不过,有些工作要抓紧。譬如,重证据,不轻信口供,证据得扎实。定成铁案……”邹本利一笑:“我懂陈副主任意思。取证要‘五要素’俱全,是不是?”没等志鲲回答,严经天反驳:“哪那多条条框框!刘少奇不就只杨剑雄一个孤证定案?只要有证据就行了!”邹师长点头:“对,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不要自已捆住自已手脚。这次一定雷厉风行,不能手软!”
无论职位、德行、性情如何不同,无论平素如何相互矛盾、如何相互倾轧、如何相互蔑视、相互不买账,对付平民中叛逆者,精英阶层总是一致的。
这年七月,雨水特别多,从上旬下到二十几号不见停。间或停半天,也是满天阴霾。眼看学校几亩熟了的稻谷要烂在田里,大伙十分焦急。
立言心情更其阴郁。自龙王庙与司徒分手,回到学校,他装出若无其事样子。不让李树清等人看笑话。事实上,不像过去三天两头有来信,已透露他的遭遇。何况,电子元件厂党委给白水中学党支部作过通报,告知司徒的承诺。阎赛安、何长生每次碰见立言虽然极力克制幸灾乐祸表情,依旧忍不住含着笑,用眼角瞟瞟他。立言装糊涂,眼神却很吓人。在愁苦的日子,他学会吸烟,比立功的烟瘾还大。
月底,天终于晴开。仿佛憋足力量,太阳一出来就很猛烈。立言从床底拿出粘手长霉的布鞋靠着门外大枣树晾晒。抬头间,他瞅见枝头枣儿有小指头大,不由想起司徒那年来学校,看到临门挂满小红灯笼般枣儿的惊喜神情:“好多!怎么不打了吃?”立言做个怪相,揶揄道:“你们城里人以为枣儿是担子上卖的,不是树上结的?”司徒被他猜中心事,不好意思笑着说:“的确第一次看见树上结枣子!”说是说,笑是笑,立言找来一根竹竿打了好多枣儿让她尝鲜,边打边背诵杜甫那首有名的打枣诗……想到往事,他沉湎于辛酸和怅惘里。忽然,康汇江喊他:“小刘老师!”见康汇江与王重九找来,立言给他俩奉上烟,问:“有什么事吗?”康汇江吸燃烟,长长抽了一口,慎重其事地:“进屋说。”立言心里一格登,转而想,打破头不怕扇子扇,倒听听又找什么碴儿。岂知,到房间,康汇江只是通知:“天晴了,下午割稻子。都去。”最后一句对立言是必需申明的。他不像赵松樵好盘。如果仅仅是受审查对象劳动,会遭到他断然拒绝:“我是分来教书的,不是种田的。做出结论,我再由你们摆布!”不让教书,他就关起门读书——桌上摊开毛著,写字台抽屉里放本视作四旧的文学名著。有人敲门,起身间肚子一挺,抽屉关上了。来人只见在读毛著。无话可说。看书看累了,立言喜欢到山上或水库旁散步,边走边唱。他最爱唱的是京剧李玉和的:“狱警传,似狼嚎,我迈步出监……”李树清一伙明知有所寓意,因是样板戏,无可如何。有天,他去水库游罢泳回寝室,敞着胸脯,趿着拖鞋,衣襟迎风飘逸,边哼唱边崴着,悠哉游哉,怡然自得。庄德浩几个在菜地浇粪。这些人不敢像立言那般调皮只能望他干笑。田家宝不无忌妒地:“你背那么严重罪名,还有活下去的勇气!还这快活!要是我,早自杀了几回!”立言一笑,说:“除死无大病,讨饭再不穷。他们不要我教书,让我落得这么自在嘛!”但此刻立言不懂,通知全体教职员工割稻为什么如此神秘兮兮地?康汇江又感叹“幸亏晴了”之类几句话,对王重九说:“你坐一下,我走了。”说毕,出门而去。王重九弹弹烟灰,掩上门摇头笑笑:“真是老滑头。不过,人也直。”这话愈教立言奇怪:“重九,什么事呀?”王重九附着立言耳朵悄声地:“刚才,他讲,为你的问题,同李树清争起来。老康提出还要调查落实。老李批评他右。他不服。说,你也搞过专案的。证据不充分嘛。结果还是三比一通过了。柯红霞弃权……康汇江告诉我,明是让我向你透风。当然,以后不管出什么问题,他没责任。他就是不讲。料定我会讲。立言,我可是冒了风险!你沉住气,只当不晓得的……”说毕出门,边撵康汇江边叫嚷:“老康,镰刀够不够嘛!”王重九的消息最初确实让立言震惊,愣在那里好一会。很快,他回过神。甚至巴不得他们快点拿出结论,抓住错误来个反击。他相信一句俗谚:“有理走遍天下。”
下午割稻谷,立言精神抖擞,奋力挥舞镰刀;但是,他于农活太外行,很快落在大伙后面。回头看看,仅比赵松樵快一点。赵松樵手忙脚乱,眼镜也慌掉田里,眯着眼儿四处寻找。突然,立言瞅见眼镜边有条蝮蛇吞吐红信,愤怒地盯着赵松樵伸来的手——蝮蛇俗称“七步倒”,被它咬上一口,走七步便会倒地而亡。情急间,立言喊声:“小心,蛇!”跳上前,用镰刀背一阵乱打。他打得那么忙乱,以至将眼镜腿打断一根。蝮蛇头打烂了,深深陷在泥巴里,但身子尾巴还在扭曲转动……立言的惊呼引得人们跑来围观,柯红霞啧啧连声:“赵松樵,要是让它咬一口,你就没命啦!”赵松樵吓呆了,定定地望着垂死挣扎的“七步倒”,面色苍白,勉强笑着:“刘立言,你这是第三次救我的命了……”说着,畏畏缩缩拾起眼镜。柯红霞鄙夷地:“还有什么可怕的,早死啦!”这奚落激起赵松樵愤怒,踅上前踩着蛇尾巴,用镰刀划开蝮蛇肚皮。不想,划开的蛇肚里钻出纠结成团的小蛇满田乱爬!赵松樵赫得眼镜又失落田里;何长生吐口唾沫:“好恶心!背时!”阎赛安冷笑:“论背时,是第一个看见蛇的人!”这话教柯红霞一惊,睃着眼瞟立言。立言神色怏怏地。早上,天刚晴,一只乌鸦站立枣树梢对着他房间不停噪咶,他便觉得晦气;上午,王重九又告知,李树清阴谋整治他。这会,又遇上“七步倒”!虽然受过高等教育,潜意识里他还保持汉正街人许多迷信和禁忌。显然,康汇江窥透立言心理,破解道:“杀气大,也不见得。”王重九接腔安慰他:“立言会武术,枪法也好,有杀气嘛!”立言微微一笑。他听得懂阎赛安和康汇江两人弦外有音。他有些惭愧。好长一段时间,他一直对康汇江有成见;认为他是保守观点,还几次同他争论,成立校革委会时,坚决不许康汇江“站出来”,不同意结合他。正因为立言极立反对,康汇江“解放”较晚,没有当上革委会副主任,只是一个常委。事实证明,康汇江虽说观点与之相左,为人的确耿直。这件事,令立言反思自已的偏执。了解一个人不容易,衡量、评价一个人更不容易。仅仅多读几本书还够,社会经验和社会实践尤为重要。年纪大的人表面看似不屑一顾,其实隐藏许多意想不到的智慧和过人之处。自已十分幼稚,远不是自认为的那般成熟。性格还得在生活中磨练……
稻谷收割完,又抢种二季稻。全校教职员工忙了十来天总算把几亩田打理好。立言估计,照例要休息两天。他收拾东西想请假回去一趟。这时,柯红霞来喊他:“李书记要你去一下。”立言想从她表情猜测为什么事儿。但,柯红霞说罢很快转身走了。
立言到党支部,进门看见阎赛安、何长生当门坐在一张桌前,神情庄重;李树清叼着烟坐在右侧桌边,脸上横肉紧绷,满含杀气。没等立言开口,李树清指指面对阎赛安何长生的一张凳子:“坐!”情势如同审判。瞟见桌上放着两页材料,立言知道摊牌了,并不落座,偏着脸盯起李树清,冷冷地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呀?”李树清依旧指指凳子:“坐嘛,你不是要早作结论?今天给你见面,让你签上字。”说着,朝那两个呶呶嘴。阎赛安把面前两页材料纸用手指一扒,转向立言,拍拍,威严而得意。立言狠狠地盯他一眼,半边屁股坐下浏览给他的结论。他的阅读能力极强,不到一分钟,一目十行看完指控罪状;胸中怒火陡起,猛地一拍桌子,跳起来:“完全是捏造!这字我不能签!”这情景显然在三人预料之中,阎赛安嘿嘿冷笑;何长生拖腔拖调地:“有什么理由,你可以申述嘛,不要激动!”立言又一拍桌子:“你们说我有这么骇人听闻反革命罪行,拿证据出来!”李树清弹弹烟灰半闭眼回答:“证据当然有。却不能把你看!”这话差点又让立言吼开,但,他极力稳定情绪,想说服面前领导:“老李,你说,四清专案怎么搞的?材料都应见面呀!”李树清把烟头丢在地上用脚尖使劲一蹭:“你不同;会诡辩,会钻空子,并且手狠心辣。你没发觉,晚上碰见你,我都绕道走?为了保护证人,所以,证据不能让你看。”立言还想据理力争:“按你这么说,不是由你们栽赃问罪?”这反诘并没难住李树清,操起双手往椅背一靠:“好,我就抛点事实你听。三反一粉碎会上,你如何毒打我的?!”立言连声叫屈:“老李呀,我不申明多次?是田家宝揪住你领口打一拳,高二(二)班王树根踢一脚。当时我上前去阻拦,自已还挨了一下!他俩可以为我作证嘛。”他的申辩让三个人讥讽地笑了。李树清笑得浑身肉打颤,喘不过气,捂着胸口揉了好一阵方始平缓过来,瞄瞄两个下属,笑着说:“你们听听,刘老师是多讲政策的造反派?”两个支委刚捂上鼻子嘲笑,李树清突然沉下脸,吓得两人赶紧正襟危坐。李树清指着犟头扭颈的立言说:“是你用脚踢我;你说成救我,而且因此被别人踢了你!我亲眼看见,亲身体验,你都要狡辩,其他问题你会老实承认?你看证据是想钻空子。所以不能给他看!你们说是不是?”说时,望两个支委扬扬下巴颏,三人又一起大笑了。完全是猫戏老鼠,完全不讲道理。立言激怒了,左脚扒开凳子,右手紧握拳头用力朝上一挥:“全是假的!老子要向县革委会反映!”说毕准备冲出门。李树清叫住他:“刘立言,有理不在声高。你去哪里告状是你的权利。结论材料你看了,你不承认不要紧,党的政策是重证据不轻信口供。你把自已意见写上嘛!”听得这句,立言坐下了,拿起笔,先将所谓三条主要罪名逐字抄了,再在“结论材料”上一口气写下反驳理由,最后加句:“事实胜于雄辩,历史将宣判我无罪!”签上名;站起时,他环顾室内三个人,用手扣着材料朗声说道:“谁笑在最后,谁笑得最好。共产党领导下,我就不相信没有讲理的地方!”说毕昂然而出。
立言回到房里,略微收拾一番,气冲冲往县城赶。快到公路边,遇见康汇江迎面而来。康汇江偏过脸,准备装作没看见走过去,立言喊住他,告诉道:“康主任,李树清他们完全是捏造事实,把人往死里整!我要去县里告他们!”康汇江瞅瞅前后没人,脸朝向别处,仿佛自言自语,悄声说句:“要申诉得赶快!”说完,头也不回,匆匆而去。康汇江的回答,坚定立言申诉必胜的信念。搭乘班车,他一反平素谦让作风,几乎是抢挤上去的。
一路上,立言一会嫌汽车速度太慢,一会懊悔没有早去县里反映。阎赛安两人第一次上司徒厂里“调查”的情况,志鹏回大兴隆巷便向保国和立功述说了。保国从屋里拿出大摞书,拍着《六法全书》等法律文本,愤慨地:“完全搞的‘有罪推定’,唯心主义一套嘛!”志鹏问:“什么叫‘有罪推定’?”,保国很得意自已的长进,不厌其详地解释一番,说:“先假定你有罪,再找证据。这不是唯心又是什么?!”立功恨恨地:“要在武汉,老子早号人把他家门槛翻了!”立言一笑:“那倒好,正扣上个打砸抢罪名。这不是私仇,那种方式解决不了的。”志鹏说:“那是不行。路线斗争引导对方犯错误。他们巴不得你急呢!”这个昔日的三字兵头目也许因为父亲的原因,也许出于对刘氏兄弟和保国的感情,口气完全站在造反派的立场。说毕,又建议:“立言哥,他们这般整人,回去向我哥讲呀!”立言仍不赞同:“又没给我作结论,怎么讲?只能脚痒在鞋子里拱。”后来,立功来信说志鹏写过信、继瑛同保国还去栗阳专门谈了他在白水中学遭遇,劝他找志鲲反映一下,立言都没行动。他要等着拿到白纸黑字再才反驳。不想,亮出的白纸黑字差点气得他说不出话来!
立言找到县革委会,向门口守卫的枪兵打听:“同志,请问陈志鲲主任住哪栋楼?”枪兵听他是武汉腔,记起陈主任妻子和舅弟探亲之事,回答:“您是陈主任亲戚?”立言含糊地“嗯”一声,点点头。枪兵告诉道:“朝北笔直走,有栋古典式小楼,檐角挂着只小铃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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