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飙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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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飙三部曲-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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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毒呐!”,“香,香,香呐!”仿佛两群孩子为一争输赢,要以声音压倒对方。十分幼稚,令人肉麻。立言撇嘴直笑。
无产阶级*是以批判《海瑞罢官》为先声,北京揪出“三家村”为发端。像共产党以往的运动一样,下面依样画葫芦,派工作组进驻机关、学校、工厂,排队分类,利用党团员、历次运动积极分子带领群众大揪“小三家村”。首当其冲挨整的,自然是家庭出身不好,历史上有问题的人,还有出身虽好,历史也无问题,却不为当官者见容的人。有思想敏锐的学生认为工作组做法违背《十六条》,提出自已看法,结果,也被打成反革命、黑帮。这些学生被称为“少数派”。毛泽东指斥工作组执行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少数派”率先造反,成立战斗组织,接着串连工人、干部、知识分子也起来造反,控诉批判*他们的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这就是所谓“造反派”。在武汉,学生组织以“毛泽东思想红卫兵第二司令部”简称“二司”,工人组织以“毛泽东思想战斗队武汉地区工人总部” 简称“工总”人数最多,声势最大,观点相近。另有大学生组织“新华工”、“新湖大”、“新华农”,工人组织“毛泽东思想工人革命造反司令部”亦有威势,思想一致。其余大小组织几十个,不一而足。几经周折,砸碎官办保守派“职工联合会”,武汉造反派准备学习上海搞革命大联合进行夺权。不想,观点发生分歧,三新、工造认定工总、二司是以“大”自居,“修”了!二月八日,工总、二司等组织在《长江日报》发表声明予以驳斥。三新、工造批其声明为“大毒草”,二司、工总赞为“大香花”,大搞笔墨战、口水战。
立言仔细研读过二月八日发表在《长江日报》上的“关于武汉地区当前形势的声明”,即所谓“二?八声明”。其实,无所谓毒与香。冤枉抬杠。小题大作。
不料,二月二十八日,武汉军区就“二八声明”发表《严正声明》:“军区派部队去红旗大楼,是为了维持秩序,防止武斗,决不是支持‘二八声明’,至于军队造反派组织在‘二八声明’上签字只能代表他们自已,不能代表武汉部队,更不能代表中国人民解放军”云云。
明眼人一看,里面有文章。毒草派士气大振。香花派虽遭当头棒喝,斗志更旺。
估计有戏看了。然而,这天街头大字报呈一边倒,欢呼坏头头朱洪霞、胡厚民抓得好。香花派噤若寒蝉,不见吭声。没有戏剧冲突,失去互动性,立言殊觉乏味,很快转来了。
走到市立第一医院,快进利济南路,迎面开来一辆军车;车上站满背着自动步枪的军人,枪上了剌刀;车顶的高音喇叭念着武汉军区三月二十一日的《通告》。军车后面是排成方阵、头戴钢盔、手握冲锋枪、齐整整走着正步的士兵,领头的青年军官英俊威武,精神抖擞。
至少有近千名全付武装、杀气腾腾的士兵。军队方阵后面,是缓缓开动的长串汽车,满载工人、农民、职工、居民、红卫兵,各自戴着各自组织的袖章;一律义愤填膺地高呼:解散工人总部!二八声明大毒草!坚决拥护武汉军区三?二一通告!
堂堂一个大军区对一个群众组织这般如临大敌,太不可理解,不太正常。噫!带头*的青年军官不就是天天寻找不着的好朋友、同学加邻居陈志鲲么?




五、革命革到老子头上来了

陈志鲲的家,确切地说,志鲲外公石中松的家,位于大兴隆巷中段西边,是栋清末民初格调的住宅。门前有对石鼓,麻石门楼并不正对巷道,朝东北方向斜了三十度,为风水先生避免犯冲戡定的。进门有堵大照壁。原先,照壁当中有个泥金大“福”字。“福”字四角围着四只变形蝙蝠图案。现在,蝙蝠和“福”字铲掉了,刷满红油漆,写上金灿灿五个大字:“为人民服务”。绕过照壁,是麻石铺地的天井;穿过天井,是屏风式雕花门扇客厅;客厅左右有厢房且有门通向后面。后面,又有左右厢房、一较小天井。从厢房旁边的楼梯可上二楼;二楼格局与楼下相同;由带圆洞门的隔墙进后花园。花园里有太湖石砌的假山。环绕假山是一汪小池塘,池里养有悠闲如法国贵妇的金鱼;园里有草坪、鹅卵石甬道、四时花卉、各种树木。花园后门通润瑞里,并不常开。花园小巧别致。汉正街的人叫这座豪宅为“石家院子”。羡慕地说,住在这屋里的人,真算“三朝*”。
石中松年轻时在武昌平湖门读书,因为家境贫寒,时常干些力气活挣钱贴补生活。与“首义第一枪”熊秉坤意气相投。两人常帮工程营起沙运砖,同士兵厮混熟了,被介绍入伍。石中松回忆这段生活时,说:“古人是投笔从戎,我是投笔拿扁担,换下扁担去扛枪。”后来,石中松与熊秉坤秘密加入共进会。辛亥首义,他跟随熊秉坤占领楚望台军械库,又组成四十人的敢死队攻占督署衙门。辛亥革命成功,胜利果实却为袁世凯窃取。石中松灰心丧气,再也无意从政。在大兴隆巷盖了这栋楼隐退家居。石中松的两个儿子,一个在国民党五十二军当师长,一个在香港经商;女儿石月琴在北平燕京大学读书,秘密加入共产党,与12?9运动活跃分子陈爱华相恋结婚。解放前夕,石中松迁移台北。石月琴随大部队进入江城,故居已是人去楼空。武汉市政府考虑石中松辛亥革命中的贡献,未有没收其房产,发交石月琴代管。石月琴在军区文工团当书记,她喜爱留有许多童年记忆的老屋,搬来大兴隆巷居住。陈爱华时任区长,自然而然也在闹中取静的民宅安顿下来。作为一个高干子弟,陈志鲲便这样从小生活在底层市井社会里了。
志鲲简直是陈爱华年轻时的翻版:身材魁梧,浓眉细眼,下巴方正并显出力度,仿佛咬牙间可嚼碎钢筋铁骨,于英武中透出威慑。一看就知道精明、有才华;只是,锋芒过露。
志鲲比立言小半岁。邻居加同学,使得两人友谊非同寻常。儿时,一起淘气、恶作剧;稍稍懂事,共同信奉玻尔的名言:“科学没有国界”,认定世界万般事业中,当科学家最崇高。热望上月球探险,遨游太空。可是,高中二年级被选拔去军校,开始军旅生涯。
志鲲的弟弟志鹏长得同母亲石月琴一样,白白净净,长眉大眼;很清秀,温文尔雅。他的理想是当工程师或植物学家。他喜欢后花园里树木花草,昆虫鸣禽;他又想参加“月球俱乐部”。哥哥瞧不起他:“去,去,去,连三角函数都没学,要一步登天哪!” 志鲲的话,常常一语双关,警峭幽默。立言佩服他这种几乎是与生俱来、脱口而出的机智。瞧小家伙噘起嘴,不服气,暗暗好笑。调侃地问他:“志鹏,罗蒙诺索夫是哪国人?”志鹏不假思索,张口回答:“苏联科学家嘛!这还难得住我!”不意,哥哥轻蔑地撇撇嘴;立言哈哈大笑起来。志鹏胡涂了,请教“月球俱乐部”里唯一的候补女科学家李继瑛:“继瑛姐,你说,不是苏联人难道是美国人?”说时,用眼横睨两个中学生,感觉在愚弄自已,带点愠恼。志鲲窥透小不点心理,嘴巴凑近他耳朵不屑地:“俄国人。苕货!”汉口方言中,“苕”是“傻”,“苕货”即为“傻子”。又,俄国人呼为“俄国苕”。志鹏不服气:“俄国不就是苏联?!”这一说,更让志鲲、立言乐不可支,连继瑛也微微一笑;随之,温存地:“还算不错。人家只在上小学嘛!”边说边抚摸志鹏的头发,就像抚慰只受委屈的小猫。表扬之后,她才把俄国、苏联的区别解释给志鹏听。志鹏仍不服,拉着袖头揩眼睛:“笑鬼!去年我捉的‘红头将军’把你们的蛐蛐打得丢盔卸甲!”说毕,含着泪水同大伙一起哈哈大笑了。
*的狂飙骤起,志鹏正读高中一年级。报刊上连篇累牍对他素日景仰的学者、作家、艺术家的严厉批判,使他莫明其妙。更教他吃惊的是,批评北京市委机关刊《前线》的资产阶级方向时,《人民日报》说,那个主要负责人摆出祖师爷的架子指责阻挠对三家村的揭发批判……“祖师爷”显然暗指彭真呀!志鹏记得,有次报纸上刊登彭真在天安门城楼上讲话,一左一右站着毛主席和刘主席,可是铁定的接班人呢!简直是场政治大地震啊!
同继红一样,从小受的教育让他无限崇拜毛泽东的伟大英明;不同的是,毛泽东在他心里比较具体、切近。从父母谈论中,很羡慕、神往跟随伟大领袖闹革命的光荣和幸运,常有生不逢时的遗憾。不想,这次革命就是毛泽东亲自发动和领导的,并且,号召自已这代人积极参加!他怎么会犹疑踌躇?辗转床头的陈志鹏想到这里,一个鲤鱼打挺,披衣起床,拧亮电灯,在日记上写下颇有使命感的一句话:“一场新的伟大革命,已历史地落在我们肩上!”
从此,他按《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杂志,也就是人们简称的“两报一刊”昭示的精神,破四旧,立四新、抄家、揪斗地主资本家及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三反分子”,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志鹏组织的红卫兵查抄汉正街梅竹百货商店,发现店铺贴的毛主席肖像蒙满灰尘,颈部有道三寸长撕开的口子。必定是出于反动本性,怀着刻骨阶级仇恨犯下的滔天罪行!
红卫兵像赶羊群把梅竹满屋老小集中到店铺,喝令“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全体立正站在右面角落。志鹏指着毛主席肖像,斥问:“是谁犯下滔天罪行?老实交待!否则,后果自负!”商店当家人梅太婆面对怒吼叱骂,单薄如纸的身子颤抖似筛糠。老人没听懂问什么,瞧眼前气势感觉大祸临头,不知所措;瞅瞅这个,瞟瞟那个,眼里闪着乞怜的光。她的孙女梅汉花壮着胆解释:“那…是…打扫灰尘时…”话没说完,让继红喝止了:“不要你说,是审问这反动资本家老婆!坦白!谁干的!”说着,向老太婆挥舞着手。老人这才仿佛明白,结结巴巴:“是,是我…我打…打…”左得明不等说完,断章取义,袖子一捋:“好呀,你打的?你好大狗胆!”说着,冲向八十三岁的老人,从她儿孙群里拖了出来。梅汉华想护住奶奶,左得明一掌将她搡倒在地。梅家老小哭叫起来。志鹏威严地制止:“不许哭!”三代人只得强忍悲切,在喉咙里呜咽……
左得明抓住老太婆衣服后领,命令道:“跪下!”老人还没听清,这个鱼贩子的儿子像拎条鲢子鱼似地往上一提,照梅太婆腿弯踢一脚,老婆婆方显出跪的姿势瘫倒在地。李继红拿把剪刀三下五除二剪光老人左边的苍苍白发,让她成了个“阴阳头”。
左得明随手拖张窄条凳,要让梅太婆站在凳上挨斗。左得明父亲是卖鱼的单干户,家庭出身虽说划的“城市贫民”,在街坊眼里,地位还不如地主兼工商业的孙家驹。家境贫寒,学习又糟,最主要是性情乖戾,人见人厌。左得明长期以来心里有种自卑感。这种感觉形成的逆反心理是唯恐天下不乱。要报复一切人。找到可以报复的人,下手又狠又辣。牛疱虽然也是唯恐天下不乱,他阅历深,老于世故,多为关乎日常生活来发泄郁愤,攻击对象又是有名无实的当局。因而,给人“有几股直气”的印象。左得明少不更事,不顾场合,肆意胡闹,往往令人反感。他的主张,志鹏感觉太过份了。老太婆骨瘦如柴,颤颤巍巍,站都站不住,哪能上条凳?便说:“就在门口架飞机,用什么凳子?还把她抬那高!”说毕,指派李继红、杜小蓉上前,用眼色向两人示意夹持好,莫让老太婆瘫倒。这情景被带路揪斗的胡传枝窥出,碍于志鹏是陈书记儿子,不便说破,转弯抹角扇风点火:“五六年公私合营,她说破产了,收了业;可是,三年自然灾害又单干起来。她的心可深了!那时候,我摆张凳子在她家门口卖卷烟都不许。有次,小左的爹刚把鱼担子歇下来,她说腥臭,吼着非让他爹挑走不可。劳动人民挑累了都不许休息一会。她的心毒不毒?多么仇恨劳动人民!”这番话激怒左得明,如狼崽嗷嗷直叫,扑上前给梅太婆当胸一拳!他用力又猛又大,以至继红、小蓉抓不住老太婆的胳膊了,但听“哎哟哟——”惨叫一声,老人仰面倒地。梅家的人想上前扶起奶奶,红卫兵将他们赶回屋角,吼骂道:“放老实一点!不准乱说乱动!”眼见老人躺在地上呻吟,儿孙们只能默默流泪。梅汉花急得直用头撞墙,跌着脚痛哭不止。围观的人群看见这等惨状,有的摇头,有的叹气,敢怒不敢言。
忽然,人堆里有声音大喊一句:“伢们呐,老太婆这大年纪了,这样搞是不行的!”
左得明正待上前揪老太婆右边剩下的头发,拖起再斗;听到喊话,只觉得这家伙吃了豹子胆,想反天了,振振有词地质问:“揪斗阶级敌人哪个敢说不行?!”他抬起头要追查谁在大放厥词。那人竟已分开人群,挺身而出。
来人四十多岁,中等身材,尖下巴,细眯眼炯炯有神,像老虎眸子,不怒自威;脸上线条分明,如刀砍斧削,硬朗有力,说话堂音很亮:“老子说的!老子三代贫农,工人阶级,不比你那二道贩子的老杂种硬着?”
左得明一见是小蓉父亲杜玉章,屁都不敢放一个,低下头,闪到胡传枝身后。连卖鱼的老子都常受杜玉章斥教,他哪敢应声。大伙知道,杜玉章是李卫东的师弟,除了陈爱华,这条街上,李卫东都不如他受人尊重。一看冷了场,胡传枝讪笑着:“杜师傅,是这样,这老东西把毛主席的宝像……”
杜玉章虎下脸:“我不管她犯了什么罪。报纸上是怎么说的?胡传枝,你几十岁了,教点伢们好,你这么做是罪过啊!”
志鹏眨眨眼,愣怔一下,点点头:“对,杜师傅说得对,按报纸上说的来。要文斗,不要武斗!”
胡传枝趁机转口风:“文斗,文斗。那就让她游街。游街!游街!”
杜玉章转而呵斥女儿:“小蓉,你跟老子回家!”说毕,背着手,头也不回,咚咚地走了。小蓉谁也不看,低着头,搓着手,跟上父亲。
望着杜玉章远去的背影,胡传枝嘴一瘪,做出不屑的怪相,低声咕咙:“老落后分子。党都没有入!”这番话,总算提起一点消沉下去的士气。左得明又像拎鱼般抓起老太婆:“游街!游街!”说着,喊继红帮忙架起。老太婆哼声连天,哪里站得住?完全由他们夹着走。老人三寸金莲的布鞋也拖掉了。时值正午,七月里武汉的太阳十分炙人。街道上麻条石晒得滚烫,赤脚一踩,灼得生疼。起初因为痛觉反应,老太婆小脚还一动一弹,一抽一搐。不一会,闭上眼,搭拉着头,听任拖拉推搡,连呻吟声也没有了。平素嚣喧的大街出奇地安静,人人屏声敛息,只有这群红卫兵急促杂沓的脚步声回响……
人们见这么残忍折腾行将就木的耄耋老人,谁都目不忍睹,谁都不敢讲话,谁也怕指为同情阶级敌人,*烧身!
胡传枝瞧老太婆样子,知道不行了,说:“红卫兵小将们,让她回去写材料交待罪行,好不好?”左得明大约也累乏了,连声同意:“可以,可以。”志鹏早就感觉,众目睽睽之下,游街的不是老太婆,而是自已一伙,很不自在,赶紧接腔:“送回去,送回去!”那时,运动中人的心理忒怪。明知不对,恶行肆虐开来,不但旁观者敢怒不敢言;即使施暴者也身不由已,只能听任运动惯性发展!胡传枝刚才让杜玉章点了穴,心里忌讳落下话把给人戳脊梁;同时,掂量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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