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飙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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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飙三部曲- 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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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从这次,立言和米开山交上朋友,碰上就相互致意。春节里,揪斗对象不得回家探亲。但允许上街散心。于是,立言和米开山买了酒菜放在炭火盆上煮火锅。揪出前,他曾接到司徒来信,说,想同立孝来栗阳插队。他没能回信。即使回信,也不会让她俩跑来同他一起受气。后来,又接到司徒的信,说,已经下放监利。这使他很窝火。与米开山对饮,多喝了几杯闷酒,火锅料又辣,再拢着炭火一烤。第二天,立言牙龈和半边脸肿了,喉咙疼得吞不下水。米开山大吃一惊,从隔壁拉来一位穿短大衣的胖子:“立言,让郭医生给你瞧瞧!”从大字报上,立言早了解这位双下巴、慈眉善眼,如弥勒佛般的校医。据说,他是国民党少校军医,医术高明,关进牛棚还有人从杨当乡下来县城找他治病。专案组不允许接待。来人大吵起来:“请郭医生为我们贫下中农治病,为什么阻拦?你是什么成份,还有没有阶级感情?”争执间,又来几个农民,也是找郭校医瞧病的。几个农民推推搡搡要打那专案组的人。事情反映到陈志鲲那里,志鲲手一挥:“看!”结果,每天来的人排长队治病 ……
郭校医一见立言,嘿嘿地笑着说:“看你的相,不像他们说的坏人。你是个好人。好人!”郭校医把立言的下巴扒过来,扒过去,叫他张嘴“哦——”几声,笑笑:“不要紧,马上好,马上好!”立言瞧他又无器械又没药品,说得这般轻松有把握,颇为疑虑。郭医生从大衣口袋掏出小钱夹,打开夹子,里面插有几口银针;又从荷包摸出一个青霉素药瓶,倒出一团酒精棉球;用酒精棉球擦擦银针,让立言伸出左手张开虎口,又用酒精棉球消消毒,再将银针扎在他虎口上,而后,用手指头弹弹银针,问:“感觉怎能样?”立言初始觉得虎口微微地疼,继而发麻,有热流传遍胳膊乃至脊背、顶门囟。随之,喉咙火烧火辣的感觉轻多了,点头:“嗯,好些!”郭医生又让他张嘴“哦——”将银针往旁边偏偏,摇摇,复用指头连弹几下,问:“这会怎么样?”
奇迹发生了。立言疼痛全无,米开山叫唤道:“肿也消了啊!”立言跑到田家宝那面镜前一照,真的,红肿消失殆尽。他喟叹道:“郭医生,你真神,如果不是亲自试,怎么说我也不相信啊!”说着,颇惋惜地:“你这般高明医术,如果历史上没有污点该多好!即便是上尉大尉,只要不是少校也强点,按军医,刚够历史反革命杠杠啊!”米开山不屑地:“鬼!根本不是那回事!”立言说:“不是连穿少校军服的照片都展览过吗?”郭医生难为情地一笑,表情像做错事的孩子,嗫嚅着:“那是年轻时,爱虚荣,在照相馆租套行头照的相,其实,我当时只是个少尉……”立言说:“你向他们讲明情况呀!”郭医生松弛的眼皮连眨几下,依然和善地笑着:“他们知道。这件事是我五三年‘思想改造’主动交待出来,照片也是我自已上交的。”米开山骂道:“王八蛋们为了表现抓运动有成果,主要是老郭和我关系好,倾向造反派。才搞老郭。你们学校骆思永属货真价实的复兴社特务,为什么不斗?他是老保头头嘛!”
立言震惊了。他倒要看这些弄虚作假的把戏,包括对自已捏造的罪名,怎样收场?然而,春节过后,运动势头锐减。先是因珍宝岛事件,学习、讨论,备战备荒为人民;接着九大召开,听录音、学文件、讨论发言。就在这时,有人将“反复旧”的大标语贴到清队学习班。于是,清队匆匆结束;学校宣布放假五天。立言连白水也没去,由栗阳乘火车回武汉。
下火车,立言顾不上看沿途街面的大字报,直奔大兴隆巷。一路,考虑如何向父母司徒解释春节没回家原因,他担心吓着他们。刚上楼,碰见弟弟在锁门。立功瞟见哥哥风尘仆仆,默默地点下头,指指前面小房,示意郭户籍在家;而后开门,让立言进去。
立言背着军书包,手抓背带,站在房中间,像远行多年回到故居的游子,用深情而欣慰的眼神环顾熟识的一切。房内摆设依旧,仿佛只不过离开一天。这情景使他想起迎接胜利到来的那个黎明,使他想起与司徒一起的欢乐日子,如今,似乎一切消逝得无影无踪,似乎从没发生过。记忆却又恁般真切!眼里不觉热泪盈眶。立功递上一杯茶,含糊其词地:“也住过了,是呗?”瞧哥哥不回答:“连杜师傅都进去了,你还能幸免!”立言将茶放在桌上,顺势坐下:“老头老娘出摊子了?莫对他们讲,免得担心……”立功隔着方桌坐了:“我还不是遭炮轰,主要想逼我揭发杜师傅。”说着,他详细讲起武汉的清队。
老三届下乡后,武汉各单位进驻军宣队、工宣队,工宣队全是保守派组成的,各单位专案组也是保守派组成的;除对历史出身有严重问题的人走过场式地批斗,主要矛头对准造反派,借口是深挖5?16。有的老三届下了乡又揪回,必须弄清问题才能走。按说,杜玉章“四面光,八面净”,并且,7?20以后退下来了,倒成了全厂第一个批判对象。但是,他出身历史都抓不住什么,五四手枪又是警备司令部发的。抠不出东西。杜师娘带上胡荷花找到五不准学习班吵闹几回,弄得专案组很尴尬。
谢向阳和孙三毛就不像杜玉章好过。两个厂的专案人员互通情报,联合办案。制订策略,分班进行车轮战,日夜搞精神轰炸,不让他们睡觉。逼着交待武斗杀人,抢枪乱军的罪恶。谢向阳下过一次炼狱,坚决否认枪是抢的。关必升驳斥,以你的出身,警司不可能发枪给你。指控谢向阳是“同杜玉章夹在一起,冒充‘头头’骗来的”。又批判他,打着造反旗号,写了许多恶毒大字报,宣扬“阶级斗争转化论”,“企图推翻无产阶级专政”。谢向阳的诸般罪名吓倒一名随他造反的战斗队员。趁车间人不注意,钻进屠宰流水线自杀了。人们寻到这胆小鬼时,已经像分解一净的肥猪:头是头,手是手,脚是脚,五脏六腑剔在一旁,*成了空壳壳……结果,那天肉联生产的猪肉全拉到九峰山埋了!孙三毛平素老吹自已抗暴英雄事迹,工宣队长冯世红抓住这条线索不放,又找来受伤的百万雄师和死难者家属向孙三毛讨血债。孙三毛被几阵乱拳打得叫爷喊娘,坦白自已戳过一个女人。冯世红认定,揪出了杀害丁翠花的凶手。军宣队、工宣队联合写出报告,要求判孙三毛死刑……
这次清队,几乎将武汉三镇各单位革委会里造反派搞光了,名曰“捅马蜂窝”。不仅如此,凡属倾向造反观点又可冠以罪名者,无不批斗。如,南宫教授,作家姚雪垠,画家汤文选,工人诗人黄声孝等人;外地传来的消息亦复如此,四大名旦之一的荀慧生、黄梅戏演员严凤英初期打成反动权威,冲击资反路线自然倾向造反派,清队时受尽凌辱,一个上吊自杀,一个服毒自杀;北京的乒坛三杰符其芳、姜永宁、容国团被逼自尽;广西刘三姐在劫难逃,云南“阿诗玛”杨丽坤逼得神经失常……打击面超过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运动。
立言也谈了自已遭遇,只是隐瞒了曾有的惶惑和屈服,将大闹批斗会极力渲染一番。立功显出后怕:“你总算挺过来了。像他们顶不住,落个畏罪自杀罪名,活着的家属又受连累。那就真惨了!”立言说:“我总记住老娘一句话:除死无大病,讨饭再不穷!有人就有世界。我才不会让那些整人者称心如意。”
兄弟俩正议着,刘甫轩、刘袁氏回了。刘甫轩惊喜地:“回了!怎么过年都不放假?”刘袁氏埋怨道:“人家司徒写几封信,怎么一封也不回?司徒指望你过年见面。过年也不回!司徒问,是不是见她下乡,就变心了?边哭边质问你爸爸:‘要是您家的姑娘遇上这种情况,您家怎么想?’你爸爸也急得陪她哭,说:‘姑娘,这杂种不讲良心,叫我有什么办法啊!’……”刘甫轩嘱咐:“赶快去乡下看看她们,免得人家着急!”立言不好多解释,说:“当时不在学校,寄信不放便。她每封信转到,已过半个月。叫我怎么回信?这次回来只五天,打个来回又得回学校。只好写封信算了。”刘袁氏心疼儿子,一会要老头子快去买鸡煨汤立言喝,一会叫立功陪哥哥到六度桥看戏:“路上的人都说,今天六度桥上演‘红灯记’呢!”立功点头:“光顾陪你说话,忘记告诉,今晚六度桥热闹得很!”说着,趁母亲忙做饭,把哥哥拉到前房讲了原由:“晚上,全市造反派在六度桥举行火炬*反‘复旧’,群众称为上演‘红灯记’。连杜师傅也带病参加呢!”
其实,新任武汉军区司令员曾思玉,在沈阳就*造反派。来武汉取代陈再道,应该与江城造反派并无过节。但,当官的皆为既得利益者,怎么看得惯造反派?包括7?20见风使舵的刘丰、方铭、张昭剑,注定与崛起于平民的群众代表格格不入。正好中央要求把清队与清理5?16结合搞,几位封疆大吏于是指示,专打死老虎没意思,要挖新生反革命。响鼓不用重锤。军宣队、工宣队集中火力整治造反派,特别是进入三结合的造反派头头。朱洪霞、胡厚民、杨道远乃至吴炎金、张立国等人统统烧到。下面单位的大小头目更是无一幸免。下面的人垮光了,所谓省市革委会群众代表成光杆司令,空架子,岂足道哉!还有个意想不到的收获,召开“九大”,中央要有造字号党员代表,胡厚民、杨道远几个心腹之患有问题,自然不能参加;推出老实巴交的夏帮银、董明会、谢望春凑数,湖北便无后顾之忧。
开始,几位省市革委会里群众代表极力保持气度,稳住神,显出策略。一看,尽是整的战友,架空了,尤其是开“九大”没有自已的份,终于醒悟上当。况且,山东、湖南、河南、四川、江西、贵州等地都动了,都在反“复旧”。此前,工宣队曾策动老保抓胡厚民。胡厚民翻窗逃到山东,在杨葆华那里取得“经”回来,与几个头头商量,由市革委会副主任吴炎金出面领导,分区分片分系统以工代会名义反“复旧”。
既有这番大动作,刘氏兄弟晚饭吃得匆忙。两人比赛似扒拉完,撂下碗就“咚咚”下楼。刘袁氏嗔两个儿子:“简直像往筲水缸里倒饭,又不怕得胃病!听见有戏看就没命!”
兄弟俩出巷子,见有两拨人打着“工代会”旗帜,排队齐步走,踏得麻条石发颤。情绪激昂的口号惊得蝙蝠慌忙飙升到屋脊后,檐板下睡熟的麻雀叽叽喳喳躁动不安。上利济南路,拐入中山大道,*队伍如涓涓细流汇聚成洪水,无数“工代会”红旗像汹涌的波涛;有的还打起单位革委会大旗。*的人全拿着两尺来长、竹片扎成的短把子,散发着煤油、松脂的气味。人流中缓缓行驶的汽车架有高音喇叭,领着大伙呼口号:“誓死保卫*成果!”“反对复旧!”“坚决回击对*的反攻倒算!”
沿途,站满围观群众,挤挤撞撞,水泄不通。有人看着,看着,按捺不住,加入*。到了三民路,四面汇合的队伍,更加波澜壮阔,汹涌澎湃。人声鼎沸,比之春汛期的长江更其喧天动地。人们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闹嚷嚷,情绪亢奋得有些不耐烦了。
突然,中南旅社二楼阳台一排三百多瓦的灯泡亮了。瞬间,仿佛洒落一片金色阳光。大伙仰面看去,灯火辉煌中昂然挺立十几条大汉;为首的是吴炎金,原工造总司杜玉章高擎“反复旧总指挥部”大旗站在一旁。另有“武汉市工代会”和八大区工代会红旗,晚风将旗帜吹得猎猎作响,透出一股悲壮。暴风般掌声响起了。口号交织一片。
原钢工总骨干、鄂航革委会副主任高个子付廉主持会议。他等掌声、口号平息,接过大旗,请杜玉章讲话。
杜玉章清清嗓子,将麦克风调调,说:“革命的工友们,革命的同志们:大家认识我的,我就是嘴巴讨人厌的‘意见篓子’。本来,各组织倒旗,工代会、革委会成立,我回车间侍弄钳台。我爱钳台呀,比爱老婆还全心。老婆子十天半月不挨没什么。钳台一天不摸,心里欠得慌!”大伙听着乐了,成千上万张嘴发出爽朗笑声。站在星火文具店门前看热闹的杜师娘噘嘴骂道:“真是个老不要脸的!”胡荷花打她一记:“你这是福气呀,妹子!莫看我同死佑东生了五个伢,比不上玉章对你一半爱啊!看,搞革命还不忘提到你呢!”两个堂客说笑间,麦克风声调猛然增大,嘎嘎作响:“……但是,正如毛主席教导,树欲静而风不止。那些受到批判的走资派和他们的走卒,借清队之机,反攻倒算,把矛头指向造反派,指向新生的革命政权,妄图复旧。事实深刻教育了我,绝不能‘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这次,我拼着让老虎咬一口,也要摸摸省里张体学、市里伍能光的老虎屁股!……”杜玉章简单的讲话,激起一阵又一阵掌声,胡荷花边拍掌边对杜师娘夸奖:“妹子,平素以为我这兄弟只会流谈鬼话,上了正席也能说会道呢!”杜师娘回答:“能说会道,醒着屙尿!”
杜玉章讲完话,吴炎金领头呼口号:“誓死保卫*胜利成果!”“坚决反对复旧!”“坚决回击对*的反攻倒算!”吴炎金喊一句,人们跟随喊一句。尔后,付廉瘦骨嶙峋的胳膊一挥,宣布:“反复旧*开始!”只这一声,但听一片“嗞嗞”声,成千上万的火炬几乎同时点燃。人们高举火把围着孙中山铜像游行,火炬组成的队伍,如出炉铁流,如密集卡秋莎,如爆发的火山,冲决一切,势不可当地向四方奔腾而去!
一连几天,武汉街头举行大规模反复旧*,一拨一拨,你来我往,川流不息;围观群众就像正月十五撵着看龙灯队、采莲船一样,紧紧跟随。*、演讲、揭发、控诉,到处举行。有些工厂停产了,几条公交车线路停开了。大字报又贴满三镇。王效禹、杨葆华、李再含、张西挺刘结挺夫妇等人,以山东、贵州、四川诸省革委会领导身份的反复旧讲话格外吸引人,格外剌激人,格外振奋人!王效禹讥讽反攻倒算的人鸡蛋里挑骨头:“查成份查到明朝去了!”张西挺、刘结挺指出:“四川的清队大方向完全错了!”贵州军区司令员李再含则断然认定:“清队就是清理混进造反派里的老保!”立言看到这里笑了,笑这老军头讲话没有政策水平,但,又感到欣慰而温暖。细心的立言发觉,同历次反复不一样,没见江青、陈伯达的讲话。不过,毛主席有个平衡济南军区政委王效禹和司令员杨得志的讲话:“你们往日无仇,近日无怨嘛!”这又似乎透露一点消息。立言边看边想,如果中学生不下乡,反复旧声势会更大。事实上,清队中指向造反派、指向基层革委会的“捅马蜂窝”行动也搞不成。转而一想,只怕正因为担心年轻学生管束不住,才先赶下乡呢!朱洪霞起草,李湘玉、吴炎金签名的大字报《人类解放我解放》的大字报将三镇的反复旧推向新高潮。据说,下星期,朱、胡、张、吴、李等巨头要在汉口体育场出席反复旧誓师大会……
这日,立言回大兴隆巷时,听见表叔和杜玉章又在抬杠。街坊邻里围了一大圈。李卫东振振有词:“九大刚开过,反复旧不是指向中央是什么?”杜玉章用手一挥,做个不屑样子:“大帽子吓不倒我!我谈的是武汉的具体情况!”李卫东让一步:“行。我倒想听听武汉有哪些复了旧?”杜玉章一手叉腰,一手挥舞:“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运动初期,刘邓工作组利用所谓红五类,整治提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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